文徵明《惠山茶会图》与明人饮茶风尚
2016-06-06王非非
王非非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与明人饮茶风尚
王非非
世上唯学者文人交往不涉利益最堪玩味
茶会题材是明代文人雅集活动中出现的一个新表征,它代表了当时文人士大夫阶层的趣味取向并引领当时社会风尚。本文以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为切入点,通过画作分析来探究当时吴门地区的文人饮茶风尚,其次试图就“茶”在文徵明个人生活中的情况,来了解当时文人饮茶活动作为雅集的某种意义。
陆治《石湖图卷》
茶会 文人 饮茶风尚 文徵明
一、文徵明《惠山茶会图》
正德十三年(1518)清明,文徵明与其友人蔡羽①、汤珍②及其徒汤子朋、王宠③、王守④、潘和甫等人在无锡惠山泉雅集。此前,他们便有惠山之行的夙愿,但因都忙于各自的事务而未能成行。正德十一年(1516)秋,长洲博士郑鹏⑤在武进掌教,居住在毗陵(今常州市)。第二年(1517)夏,蔡羽的老师大学士太保靳公致政居住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又过了一年,戊寅(1518)春,汤珍因为父亲病重打算前往茅山为父亲祈祷,而王宠、王守兄弟也想去惠山品评泉水。这一年的二月初九日,蔡羽在虎丘会见了一些朋友之后,便与潘和甫二人坐船离开了。汤珍则和他的学生汤子朋一同载舟前往,三日方抵达润州。在润州,蔡羽除了登门拜访太保靳公以外,还登临甘露寺,游览了多景楼故址。江海之观,尽收眼底。数日后,蔡羽一行,已抵达毗陵。早饭后,他便前去拜访学谕郑先生,同时,汤珍的舟船也从茅山抵达毗陵。而文徵明、王氏兄弟早已从苏州先至,借居在郑先生家,郑先生开宴款待这七位朋友,之后,他们又游赏了白氏之园,第二天(丁亥)便下起了暴风雨,第三天(戊子)便是十九日清明,雨渐止,行至离惠山十里之处,天空忽放霁日。中午到达惠泉,他们便拿出王氏所带古鼎,立于二泉亭下,七人环亭而坐,取水于泉,注入鼎中,“三沸而三啜之”。品评水品之高下。
此日雅集之后,这几位朋友便相约各自赋诗以纪行。文徵明则以丹青妙笔描绘了他们惠泉品茗的场景,这便是流传后世的《惠山茶会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⑥。
文徵明《惠山茶会》
画卷中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山间有一座茅亭,亭中立一口古井,两人围井沿而对坐。亭旁一人拱手作揖,几案立于亭下,案上有汤瓶数只,童子于几案旁煮茗,不远处山林间童子引二人迤逦行来。整幅画作以二泉亭为中心,人物布置错落有致,画面设色明丽,工细秀雅,风格俊逸,是比较典型的仿赵孟作品。画面左下角钤有“文徵明印”、“悟言室印”。
清代顾文彬在其《过云楼书画记》中有关于这幅画作的著录:卷首蔡九逵楷书《惠山茶会序》称:
正德十三年二月十九,是日清明,衡山偕九逵、履约、履吉、潘和甫、汤子重及其徒子朋游惠山,举王氏鼎立二泉亭下,七人者环亭坐,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今图作半山碧松之阴,两人倚石对谈,一童子执军持而下,茅亭中二人倚井阑坐,就支茶灶,几上列铜鼎石铫之属,有二童篝火候沸,旁一人拱立以待,正龙吻玉溅、羊肠车转时也。被服古雅,景色妍丽,酷似松雪翁手笔,当为吾楼文卷第一。后装九逵、子重、履吉精楷书纪游诗各数首,惟衡山无诗。余按《莆田集》有《煎茶赠履约》云:“嫩汤自候鱼生眼,新茗还夸翠展旗。谷雨江南佳节近,惠泉山下小船归。山人纱帽笼头处,禅榻风花绕鬓飞。酒客不通尘梦醒,卧看春日下松扉。”移题此画,觉有九龙峰下,松风茶烟,飘堕襟袖矣。⑦
与这幅《惠山茶会图》同一题材、同一内容还有另一件作品,现藏上海市博物馆⑧。卷首也有蔡羽所书《惠山茶会序》,然卷后有文徵明诗及序,蔡羽纪游诗较故宫卷少《惠山望中呈子重》《花朝与子重分路》《丹徒舟中话潘生》三首。汤珍诗则多录数首。其后还有王守诗,故宫卷则无。王宠诗亦多录数首。《中国古代书画图录》中记载了徐邦达、傅松年先生对这幅作品的怀疑,认为“明人画,明人跋有真有伪,清人跋真”⑨。
除了上海市博物馆这幅画作以外,刘九庵在他的《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中曾记载:乙酉嘉靖四年(1525),十一月望前一日,文嘉(休承)作惠山茶会图,并注明现存上海市博物馆;十一月,文嘉(休承)补作惠山茶会图,现存故宫博物院。⑩而对文徵明所作的这幅《惠山茶会图》则被描述成:戊寅正德十三年(1518)春三月朔,文徵明(衡山)偕蔡羽(九逵)、王宠(履吉)等游惠山煮泉啜茗,因作惠山茶会图卷。蔡羽小楷《惠山茶会》于文徵明图后并诗。现存上海市博物馆。
所以,惠山茶会在当时就成为了著名的文人雅会活动,并且作为一种绘画题材被很多人描绘过。
北宋苏轼对茶和水的品评造诣颇高。其诗《感山渴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有句云:“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此处所说“第二泉”便是无锡惠山泉。元代赵孟法书题跋《诸贤天冠山题咏》中也有“我尝游惠山泉,味胜牛乳”之说。
文徵明在其《煮茶》诗中感慨:“绢封阳羡月(一种名茶),瓦缶惠山泉。至味心难忘,闲情手自煎。地炉残雪后,禅榻晚风前。为问贫陶谷,何如病玉川?”可见,至明代,惠山泉水在煮茶中的重要地位更是不言而喻。
二、由《惠山茶会图》看明代吴中地区文人饮茶风尚
(一)无水不可与论茶
至明中晚期,与饮茶相关的品水论著已相当广泛。田艺蘅《煮泉小品》中认为饮用泉水可以治疗疾病,他对泉水的“源泉”、“石流”有明确的分别,佳泉宜饮,恶泉伤身。佳泉的特点要“清”、“寒”,温泉则为“仙饮”。泉味应当甘香,水中有丹者,更能延年祛疾。温泉与丹泉都富含硫化物,多用于治疗皮肤疾病。但古人受到炼丹升仙思想的影响,认为可以饮用。他还列出“灵水”、“异泉”、“江水”、“井水”数条,品其高下优劣。
许次纾认为贮存甘泉之器应用大瓮,但忌用新器,恐其火气败水。瓮口用箬叶与泥封住。舀水之器也臻精致,需用磁瓯轻出瓮中,不可用力以至淋漓瓮内而导致水味败坏,此点尤为关键。至于煮水之器、火候等等更有了进一步的要求。
明代文人对饮水质量的高要求促使他们不遗余力地遍访天下名泉。张岱曾经在南京桃叶渡访问一位老者闵汶水。闵汶水开始以为张岱是俗客,所以倨傲不太热情。张岱执意与其品茶,汶水乃大喜。张岱于沏茶之水尤为称奇,询问方知乃是惠泉。惠泉距桃叶渡很远,所以张岱疑问道:“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结果汶水的回答更令人称奇:“其取惠水,必淘井,精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邪!”可见为取惠山泉水,居住在桃叶渡的闵汶水竟不厌其烦地前往惠山淘井候泉,甚至连装运水的方法都别具一格。之后张岱便因此与闵汶水定交结为好友。
天下名泉甚多,明代江南地区唯惠山泉因被评为“天下第二泉”而备受青睐。《文徵明集》有记载在去金陵的途中第一次到惠泉品茗时他便对惠泉之水赞不绝口,写了《秋日将至金陵泊舟惠山同诸友汲泉煮茗喜而有作》来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
少时阅茶经,水品谓能记。如何百里间,惠泉曾未试。
空余裹茗兴,十载劳梦寐。秋风吹扁舟,晓及山前寺。
始寻琴筑声,旋见珠颗泌。龙唇雪薄,月沼玉渟泗。
乳腹信坡言,圆方亦随地。不论味如何,清澈已云异。
俯窥鉴须眉,下掬走童稚。高情殊未已,纷然各携器。
昔闻李卫公,千里曾驿致。好奇虽自笃,那可辨真伪?
吾来良已晚,手致不烦使。袖中有先春,活火还手炽。
吾生不饮酒,亦自得茗醉。虽非古易牙,其理可寻譬。
诗中特别强调了泉水的清澈,“清”作为佳泉的第一特征可令人想见惠山泉的甘美之味,煮出来的茶更是让人心醉。带着这份留恋,文徵明在返程中又回到惠山酌泉试茗,并以小瓶汲取泉水带回苏州。他赋诗纪之曰:
妙绝龙山水,相传陆羽开。千年遗志在,百里裹茶来。
(二)侧室一斗,相傍书斋
明人雅好品茶,对于饮茶的环境也颇为讲究。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提到:
侧室一斗,相傍书斋,内设茶灶一,茶盏六,茶注二,余一以注熟水。茶臼一,拂刷、净布个一,碳箱一,火钳一,火箸一,火扇一,火斗一,可烧香饼。茶盘一,茶橐二,当教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煎法另具。
这里简单提到茶寮中的器具布置与功用。许次纾《茶疏》中也有“小斋之外,别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闭塞”的记载。并具体的描述了茶寮的功能面貌:
王宠草书七言诗轴
文徵明《品茶图》
文徵明《茶具十咏图》
壁边列置两炉,炉以小雪洞覆之。止开一面,用省灰尘腾散。寮前置一几,以顿茶注茶盂,为临时供具。别置一几,以顿他器。旁列一架,巾帨悬之,见用之时,即置房中。斟酌之后,旋加以盖,毋受尘污,使损水力。炭宜远置,勿令进炉,尤宜多办宿干易炽。炉少去壁,灰宜频扫。总之以慎火防热,此为最急。
尽管如此,将泉水取回家中毕竟不方便,且泉水不易贮存。所以煮水品茗的另一个最佳方式乃是登山临水,前往名泉所在。《茶疏》中还特别指出“出游”这一方式:“士人登山临水,必命壶觞。乃茗碗薰炉,置而不问,是徒游于豪举,未托素交也。余欲特制游装,备诸器具,精茗名香,同行异室。”
中晚明的文人士大夫不仅热衷于旅游,有时在旅游中还会故作异态,用以表现自己独特的高雅之情。如袁宏道在旅游时喜欢独树一帜,故意做出一些特异的行径。他在北京游高粱桥时所写的游记中就描写他和友人故作风雅,“趺坐古根上,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以为戏具”。而对来往游客的眼光则嗤之以鼻地说:“堤上游人,见人枯坐树下若痴禅者,皆相视以为笑。而余等亦窃谓彼筵中人,喧嚣怒诟,山情水意,了不相属,于乐何有也?”所谓“茗饮以为酒”正展示了品茶活动在旅游中的特殊地位,甚至成为高雅身份的象征。
赵元《陆羽烹茶图》
高濂和屠龙的书中都写到他们最重视的四件东西是:提盒、提炉、备具匣与酒樽。其中“提盒”内有多层,可装酒杯、酒壶、果肴、菜肴等。“提炉”内则分为三层,最下一层中有铜造的水火炉嵌入底层;其上的夹板有二孔,一边是放茶壶煮茶用,一边放像桶子的锅,可炖汤与温酒用;最上层则放备用的炭火。“备具匣”是上浅下深的箱子,内有小梳具匣、茶盏、香炉、香盒、茶盒等,还可以装文房四宝;再加上图书小匣、股牌匣、香炭饼匣与诗筒等。装这些东西的作用是:“以便山宿”,“携之山游,亦似甚备”。二人咸以为山游时应当携以上四物,“束以二架,共作一肩,彼此助我逸兴”。
文徵明这次在惠山茶会所用器具和冲泡方法也非常讲究。蔡羽《惠山茶会序》中讲道“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也提出“几上列铜鼎石铫之属”。张谦德《茶经》中茶炉的记载有“茶炉用铜铸,如古鼎形。四周饰以兽面饕餮纹,置茶寮中,乃不俗”的说法。这次茶会用的茶炉也是铜质地的“鼎”。由此看来,不仅水是一流,茶具亦是“不俗”。
在冲泡方法方面,他们遵循“三沸三啜”之法。《茶疏》饮啜篇有提到饮茶之法云:
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余尝与冯开之戏论茶候,以初巡为停停鸟鸟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开之大以为然。所以茶注欲小,小则再巡已终,宁使余芬剩馥,尚留业中,犹堪饭后供啜漱之用,未遂弃之可也。若巨器屡巡,满中泻饮,待停少温,或求浓苦,何异农匠作劳。但需涓滴,何论品尝,何知风味乎。
三、茶事与文徴明的生活
文震亨《长物志》香茗篇中提到:
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语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品之最优者,以沉香芥茶为首,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
香茗有“辟睡魔、助情热、遣寂除烦”的功能,同时喝茶还须讲究人品。屠隆《茶说》有章节专论对饮茶人的人品要求:“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时废而或兴,能熟习而深味。神融心醉,觉与醍醐、甘露抗衡。”许次纾也认为:“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酌水点汤。”这意味着只有品德精修之人才有资格体味到真正的茗香,而与心灵相通的知己相会方能篝火品茗。因此香茗不仅是明代文人生活的必需品,而且品茶也具有了身份或品德象征的意义。文人士大夫无不对香茗亲爱有加,品茶问泉之风遂蔚为大观。
文徵明也不例外,他对茶的喜爱,不仅表现在他专门前往惠山泉去品茶,还表现在他对茶道的研究。他的诗作《煎茶》有句云:“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烧松翠鬣香”。令童子“竹符调水”,不惜辛苦,为的是能够品尝到真正醇香的好茶。翻阅文徵明的诗集,几乎处处都能觅到茶的踪影。如:
一枕清风卧北窗,高楼六月似秋凉。
陶情图史忘贫病,夹耳笙歌欲老狂。
客至仅能修茗供,心闲聊尔续炉香。
又如:
落落高松下午荫,静闻飞涧激清音。
在书斋中高卧北窗,在读书与书画雅事中陶冶情操,即使六月酷暑都宛如秋凉。有朋友来访便拥炉煮茶,焚香高坐而谈。而对坐斋中,品茗鼓琴更是再寻常不过的文人清雅的生活场景了。
文徵明早岁开始便在仕途频频失意,屡试不中。虽然后来得到机会前往北京出任小官,但他显然不适合宦海沉浮。所以在文徵明的诗歌中大多充满了对文人生活的倡导和书斋雅事的留恋。他描写自己书斋生活的一组诗歌如《岁暮斋居即事》:
文徵明《林榭煎茶图》
檐树扶疏带乱鸦,萧斋只似野人家。
纸窗邋邋风生竹,土盎浮浮火宿茶。
日色射云时弄彩,雨丝吹雪不成花。
庭中卉物凋零尽,独有苍松领岁华。
陋巷萧条少过从,燕闲真味泊然空。
荒鸡寂画深庭院,寒雀西风小树聚。
抚事蹉跎岁云暮,怀人牢落雨其蒙。
垆香欲歇茶杯覆,咏得梅花苦未工。
一杯香茶、一卷诗书相伴,面对窗外残雨,心绪便可得以宁静。
还有《暮春斋居即事》:
经旬寡人事,踪迹小窗前。
暝色连残雨,春寒宿野烟。
茗杯眠起味,书卷静中缘。
零落梅花瘦,风吹更可怜。
其他相关的诗句在文徵明诗集中比比皆是。如“就中别有闲缘在,竹榻风炉自煮茶”。“高情更在樽罍外,坐对清香荐一茶”。在这些诗句中无不充满了对香茗的吟咏赞美,品茶成为生活的一种寄托,对于文徵明这样的书画家来说,其功用并不啻于书画本身。
除了自己饮茶以外,饮茶品茗在文徵明的交友活动中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他的友人也大多乐于此道。他们不仅在文徵明斋中高会,还经常邀请他回访。
还有一次,文徵明的朋友邵宝赠给白岩先生惠泉水,刚好另一位朋友寄来阳羡茶,于是众人烹茶品茗,并请文徵明当众赋诗:
谏议印封阳羡茗,卫公驿送惠山泉。
百年佳茗人兼胜,一笑风檐手自煎。
闲兴未夸禅榻畔,月明还到酒樽前。
文徵明还常常跟朋友一起去品试新茶,并有多首试茶小诗流传,如:
推脱尘缘意绪佳,卫泥先到故人家。
春来未负樽前笑,雨后犹余叶底花。
矮纸凝霜供小草,浅瓯吹雪试新茶。
这首诗作是文徵明和王守“过复东堂时”所作,里面就提到了“吹雪试新茶”。文徵明和王守是问茶的密友,他还专门为王守作了《煎茶诗赠履约》,诗云:
嫩汤自候鱼生眼,新茗还夸翠展旂。
谷雨江南佳节进,惠泉山下小船归。
山人纱帽笼头处,禅榻风花绕鬂飞。
清代顾文彬在其《过云楼书画记》中提到,他见《惠山茶会图》后诸家题诗俱在,而独缺文徵明题诗,于是他便将这首诗移题,遂“觉有九龙峰下,松风茶烟,飘堕襟袖矣”。
除《惠山茶会图》以外,文徵明亦有多幅以“茶”为题材的绘画作品流传于世。比较著名的有《品茶图》《茶事图》《林榭煎茶图》《乔林煮茗图》等,同时期的吴门茶题材绘画,还有唐寅的《品茶图》《煎茶图》,陆治的《竹泉试茗图》等。
大量茶题材绘画作品的出现,是当时文人茶事兴盛的一个反映,也是绘画作品迎合当时社会趣味风尚转变的一个表现。如文徵明在其《品茶图》中题诗道:
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水开。
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
这幅画作描绘的是在嘉靖辛卯(1531)的一天,陆子传来造访文徵明山间茶室。谷雨刚过,正值茶事的好时令,友朋一起汲泉煮茗,又成为陶醉自然的一段佳话。画中绘有一书斋,斋内两人对坐品茗茶话,旁边一茶室,室内有一个童子在煮茶,鼎炉、汤瓶等茶具历历在目。整个房舍傍水而筑,环抱于自然美景之中,舍前有小桥流水,桥上有友朋往来,让人不禁想起蔡羽《惠山茶会序》中所言与朋友共,“其陶陶然”!
买的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春芽。
烹煎已得前人法,蟹眼松风候自嘉。
为追求那种自然天趣的饮茶风尚,唐寅诗中表达了想专门买来青山种茶,供自己平日品尝的愿望。当时文人士大夫不遗余力追求品评香茗的风尚可见一斑,不仅个人在家讲究茶事,当时的明代社会早已掀起一股群体“茶事风”。这体现在文徵明作于嘉靖十三年(1534)的《茶事图》。《石渠宝笈养心殿》著录:
嘉靖十三年,岁在甲午。谷雨前二日,支硎虎阜茶事最盛。余方抱疴。偃息一室,弗能往与好事者同为品试之会。佳友念我。走惠三二种。乃汲泉以火烹啜之。辍自第其高下。以适其幽闲之趣。偶亿唐贤皮陆故事。茶具十咏。因追次焉。非敢附于二贤后。聊以寄一时之兴耳。
在题跋中文徵明提到了“虎阜茶事”,这次的茶事之盛、影响之广已经超出了发生在正德年间友朋之间相偕出游,品茗论泉的惠山茶会。相当一部分的文人举着试茶品第、追求雅趣的旗号,集聚于一处名胜。这与元末顾瑛的“玉山雅集”相比,同样作为一种集体性的文化出游活动,明代都显现出很大的变化而拥有了新的特点。这时文人们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试泉煮茗,谈论茶道之上,以体现自己追求闲适之趣和淡泊脱俗的品格。
明人谢肇淛《五雑俎》中就指出了富家巨室宴集时的豪奢场面:
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此以明得意,示豪举,则可矣,习以为常,不惟开子孙骄溢之门,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
但是从中晚明开始,文人对清淡、古朴的饮食之风有了重新提倡。如龙遵叙《饮食绅言》中就批评了当时士大夫之家奢靡的饮食风尚,主张饮食要节俭。饮食节俭不仅可以“养德”,还可以“养寿”与“养气”。高濂在《遵生八笺》中也提出饮食要知节制,讲究“尊生”。张岱《老饕集序》中认为“本味”才是食物真正的味道。李渔《闲情偶寄》中关于饮食的观点更是具有经典的地位,强调“崇俭吝不导奢靡”,提倡“复古”。
与之相对,饮茶则具有延年益寿的功能,而且斋中雅会时饮茶也更为符合书斋的环境。饮茶品水与饮酒食肉便有了雅俗之分。除了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所述饮茶的各种功能外,张丑在他著的《茶经》中也说:“人饮真茶,能止渴消食,除痰少睡,利水兼明目益思,除烦去腻,夫人不可一日无者。”文徵明的诗句如“解带禅房春日斜,曲栏供佛有名花。高情更在樽罍外,坐对清香荐一茶”就表达了参禅悟道等文人雅事场合中,樽罍之间的饮酒之乐便不太适合,而更多的高尚情志乃是在樽罍之外,即坐对焚香,煮水品茗。
注释:
①见【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蔡孔目羽》,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307页。②同①,第309页,《汤迪功珍》。
③同①,第308页,《王贡士宠》。
④王宠兄弟,字履约,吴县人。曾学于蔡羽。
⑤郑鹏,字蒲涧,福建人。文徵明曾有《古风赠郑先生》。⑥见《文物》1966年第4期《故宫博物院藏品资料选介》;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2册,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31页;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二,文物出版社,1986-2000年,第226页。
⑦【清】顾文彬、顾麟士《过云楼书画记·续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8页。
⑧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二十,文物出版社,1986-2000年,第327-329页。
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卷三,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7页。
⑩刘九庵《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