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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草及其近百年发展略论

2016-06-06周俊杰

大观(书画家) 2016年2期
关键词:章草书体草书

周俊杰

章草及其近百年发展略论

周俊杰

搞懂了章草你就走进了中国书法的核心

研究近百年章草,要涉及到章草书的形成、发展和流变,要关注近一二百年以及更早的社会政治、思想、文化背景,还要关注近百年章草复兴的多种因素,更要关注近百年章草书家的代表人物,因为人是其时代思想、审美趋向及艺术表现的载体。

按照书法史的通常说法,章草是在汉代由隶书演变而来。许慎《说文解字·叙》中说:“汉兴有草书。”赵壹《非草书》中说:“但贵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故赞其曰:临事从宜。”此话颇有道理。人们认为,章草为隶之简化、草写,由于实用,到东汉已出现一些章草书家。唐代张怀瓘说“章草即隶书之捷”,这可以说是自唐至民国人们对章草形成的基本认识。笔者曾在一篇谈章草的序言中写道:“章草形成于西汉宣、元之间,于东汉、三国、西晋而成熟。至东晋,由于今草、行书、楷书进入高峰期,故章草由此而式微。”至于“章草”之得名,说法甚多,如说章草为东汉章帝所好,或者说当时奏章均以此书写,还有以汉元帝时史游一篇《急就章》有“章”字所致等等。实际是因为章草法度严谨,极为规范,与今草相比“章务检而便”(孙过庭语),既较隶便当,较今草更具法度,是处于正书与今草之间的书体,故曰“章草”。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局部)

江苏连云港尹湾汉墓神乌傅竹简(局部)

然而就章草源于何时的问题,一直有人持不同看法。这里引作家沈从文先生一段未发表的《叙章草进展》小文,他经研究历代简牍资料后提出:“章草大部分结体简化,出于‘古文’,比秦篆似还源远流长,至今犹宜一一翻案也。……实际就事言事,点画呈波缬,飘撇起伏,或系战国春秋之际,由金银镶嵌文字而来。秦以‘玉箸’法加以统一,或钉头鼠尾,平板质实,已无个性可言。汉代犹因袭,约定俗成,省事而已。但社会一发展,即矛盾明显,不适于一般社会需要,因之便于一般应用,从宽博得体之隶书,于是再加以简化,楷书基础因之确立。官文书则所用隶体即从之而出。世传‘章出于隶’,事实上分隶成熟于东汉,比章草晚得多。”“章草部分出于篆体,近年出土新材料日多,木石砖漆均证据可得。且早于分隶,亦有材料可证。又西汉不定型之隶书,体多宽博,少飘撇作态处。出土材料亦甚多。因此得一新的启发,即东汉定型之分隶,重飘撇钩挑处反近于受章草影响用笔而来。”

居延汉简

东汉河西简牍

有人对此说并不同意,但仅仅从名词上进行批驳,认为“八分”书成熟于西汉,而章草到东汉才定型。我们判断一种艺术形态,先不要以后人赋予古代文字的名词去界定,而应从先人留下的实物上去寻找依据。还是让我们翻开可称为“法书”的古代墨迹,从中寻找到与章草有关的文字吧。

处于春秋晚期的《山西侯马盟书》与《河南温县盟书》中,部分文字已具章草刍形,虽然整体上还以篆书为主,但已具备章草特征:字形由长变扁,结体基本脱离了篆书的形态,用笔严谨中不乏流动,可谓“草意”甚浓。此外,战国早期的《湖北随县曾侯乙墓竹简》《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竹简》,战国中期的《河南新蔡葛陵楚墓竹简》《湖北江陵天星观楚墓竹简》,战国晚期的《湖北云楚睡虎地秦简》等多种简书,从章法上看,字距较大,字形较扁,用笔上已不仅仅是篆书的纯中锋,而是中偏锋互用,从结体上亦可看出后世章草多用古法的影子和源头。仅凭这一切,当然仍不能直接命名它们为章草,但某一书体的形态确实早已孕育在前代文字的母体和法度之中。我们将之与西汉早期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章草相较,如《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合阴阳竹简》及《遗册》《湖北江陵凤凰山十号汉墓简牍》《湖北隋州孔家坡汉墓简牍》等,其艺术的内在流程是一脉相承的。至于两汉晚期的《江苏连云港尹湾汉墓神鸟傅竹简》《甘肃敦煌马圈湾烽燧简牍》等,则是纯粹的章草了。由此,我们不能不感到沈从文先生的过人眼力和判断力。沈先生之所以关注章草,是因为其本身即为章草书大家。我曾在雨苍兄处见过沈先生一件章草条幅,其气息之高雅、古朴,是当代包括民国以来不少章草书家都难以企及的。

陆机《平复帖》

以上所述,似离题较远,实则颇为重要,这对于梳理近百年章草的发展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它们也将章草的朦胧创建期由西汉上升到春秋末战国初,向前提了五百年左右。至于影响清末及民国前期极大的西汉《流沙坠简》,仅很少字数,便已使人们惊喜不已,假若他们能见到上述多为20世纪下半叶出土的章草简书,恐怕更要欣喜到张狂的程度。

章草书在东汉已经成熟,我们从《永元五年简》及多种阁帖中均收录的张芝《秋凉平善帖》,可感受到章草的空灵、率意和充满生命的力度,后世不少将章草写成类似馆阁体的作品在它们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乏力、缺少意趣,大概也只有在章草高潮期的三国、魏晋流传下来的几件作品大致可与之相颉颃。我们还可以将高潮期延长到隋,史孝山的《出师颂》也可谓之经典,尔后,章草便走下坡路。

章草大概是这样一种书体:在中国书法流传有绪的篆隶真草行五体书中,它可归属于草书,但又似在夹缝中生存。在许多时代张扬其他书体时,它总是被人忘却,如唐、如宋、如清,几乎在整个的时代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元末及明一部分书家写章草,其气息之羼弱,用笔之单薄,根本形成不了大的气局,这大概应了西班牙学者桑塔耶那的一个观点:“由于审美与创作之最高才能,都具有高度的特殊性与排它性,所以艺术史上最辉煌、最伟大的时代,也往往就是最缺乏容忍的时代。”唐代是书法的一个高峰期,她将楷书、今草、狂草推向了高峰,而将篆、隶及章草置于不能“容忍”的书体而弃之不顾。宋人只顾玩他们的“尚意”书风,亦丝毫未对章草青睐。清前期崇赵、董,中晚期后将碑学推向“最辉煌、最伟大”的时期,而对章草甚至大草、狂草则不能容忍。即使在元、明,章草也从来未成为主流书体而风靡于世。只是到了清末、民初章草才开始复兴。为什么?这应该说与章草本身的艺术特征有关系。

章草书的结体较正楷变异较大,故难识;其章法缺少今草、大草的连绵,抒情性弱;写好章草须有良好的隶书及篆书基础,也要有今草的实践过程,这对大多数书家来讲颇有难度;而更重要的是写章草者须有丰厚的文化修养,它可以说是“学者字”,而能达此境界的书家更是凤毛麟角。尽管章草书本身具有高格调、高品位的特征和内涵,但各种难度使其成为吃力不讨好,广大群众难以辨识也难以接受的书体,所谓“曲高和寡”者是也。

索靖《月仪帖》(局部)

张芝《秋凉平善帖》

章草在各时代的起伏荣衰,一方面受制于其自身艺术特征的制约,另一方面,社会发展中各个时期的政治、思想也是其重要的影响因素。在前秦时期,各种思想可自由地进行宣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局面为中国书法的繁荣提供了极佳的氛围。即使被儒家奉为经典的孔子,也提出了“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惊人论点。当然,孔子此处的“狂”需要有法度、有德性的限制,故其时诸简书的文字是自由的、畅达的,包括带有浓厚章草意味的文字,在严谨中充满自由的生命活力。

秦汉专制,却也大度,作为泱泱大国,汉代人在文治武功多方面体现了中国文明的核心:生命气象。就书法来讲,西汉完成了篆隶真草行五体书的创建,章草也在此时达于成熟,尽管它不是其时代的“主流书风”。

魏晋儒、释、道多元并立的文化格局,替代了两汉儒家独尊的思想。魏晋以士人为代表的狂诞和崇尚自然的思想,使整个魏晋南北朝的四百多年间成为中国第二个重要的思想解放时期。尽管其狂,其个性张扬得有些失序,但却使整个中国书法史进入到以今草及行草为代表的又一个高峰期,优秀书家辈出,章草也在这一时期创作出了书法史上最为辉煌的作品,如三国吴皇象的《文武帖》、西晋索靖的《月仪帖》、西晋陆机可谓千古绝唱的《平复帖》以及晋人的《孤不度德量力帖》等。

按说唐代的开放程度并不亚于魏晋,但其时皇权的力量直接介入到书法中来,一方面使得以“二王”为代表的书风形成了延续一千多年的“帖学”,另一方面却又压制了其他书法的发展。李白、张旭、怀素的“狂”达到了极致,彰显出其时代思想的自由和文化的开放,但作为文人气更浓厚而缺乏狂狷精神的章草便不免被打入冷宫。

邓文原《急就章》(局部)

宋代是文人最惬意的时代,但也是儒家思想保守的一面形成系统的时代,弥漫于社会中的对狂狷精神的压制最后由朱熹和‘二程’来完成,从此中国便失去了汉唐时代的生命气象和博大气局。

以苏、黄、米、蔡为代表的书法宋四家,一方面抵御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制,另一方面于书法上批判着唐人过度的“尚法”,寻求着以“意”为代表的新的书风。整个有宋一代,书法以行书、草书为主,但又和唐代一样,将章草遗忘了,这大概是章草的严谨与他们追求的“意”的境界大相径庭吧。

整个元代,中国处于外族的奴役之中,人们的精神层面一直受到严密的控制和压抑,书法家要么隐于山林,要么苟且偷安,赵孟书法整体上的靡弱反映了其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其章草《千字文》对后世有较大影响,因为它毕竟较早推出这一沉寂了多年的书体,其结字融入了一些古文字意,法度亦严谨且新奇,但整体气息上却刻板,甚至呆痴,呈现出似辕下驹的小家子气,一方面表现出他精神上只能沉于古而难以脱出的无奈,同时也显示出章草在久违了近千年后令人心酸的退化。而与赵同时代邓文原的章草《急就章》,字法比赵活了许多,结体也颇具法度,但气息近于馆阁体,无法与魏晋人自由而大度的气象相较。倒是康里巎巎的章草《李白古风诗卷》写得相当灵活、自然,从而显示了元人率意的一面,由此,章草书才给人感到一丝复兴的气息。

整个明代是出狂人的时代。王阳明提出不以孔子言论为是非的标准,对李贽、方孝儒、徐文长及袁宏道等影响甚大,他们对孔子以及“二程”关于中行、狂、狷、乡愿四品的取向有独特的看法,认为“狂”最高,而与“乡愿”近似、属于污世庸俗者乃“中行”,由此而发蒙,使明代成为中国思想史上又一个最为解放的时期。徐文长的狂表现在书法中,成为超越历史之狂的带有疯癫意味的狂草,明中晚期又出现了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及王铎、傅山等草书大家。同时章草相比元代则得到进一步的复兴,涌现出如宋光、王宠等章草书几大家。而张、黄、倪行草作品中的章草意甚浓,偶尔书写章草的朱耷、傅山等,其作品亦别具一格。明中晚期是章草书一个黄金时期,其作品在中国书法史中占有一定的地位。

清代数百年的文字狱,使文化人全部回到经学原典中,故整个有清一代可谓有学者而无“士”、无思想家,那些大儒们爬梳音义、整理国故,头脑中哪敢有一点狂!故表现在书法上,清前期是赵、董,清中晚期是考据功夫影响下而形成的碑学运动,整个清代无草书,更无狂草,当然也无章草,这种书法异化现象,只能让后世书论家们哀叹,且无奈。

很有意思也很让书论家们感到兴味的是,从清末民初以来的一百多年间,章草却奇迹般的复兴了,出现了不少专门以章草为主的书家,即使在以其他书体为主的书家中,也不乏在章草上用功者,并且,百多年来,章草书家辈出,风格多样,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成为近现代书法史上一大奇观。这首先与其时代大的政治、思想、文化背景有关。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政治上保皇与变法两大力量进行尖锐较量的时期,也是思想界、学术界发生巨变的时期。此时清王朝腐败不堪,资本主义势力向中国逼进。甲午战争后,爱国主义,反专制的思潮强烈兴起,具有新思想的知识界反对思想禁锢,要求思想解放,反对封建礼教,主张人类平等,要求科学,反对迷信,这种新旧思想的对立、斗争以及清政府的无能与垮台,使整个清末民初的几十年间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次重要的思想解放时期,一如明末清初,进入到思想蜕变和文化冲突的天崩地裂状态。同时,肩负着时代使命的变革者也大量涌现,学术界、文化界、艺术界取得了巨大成就,而相对保守的书法界也在此时产生了强烈的震荡:一方面是因科举制度的戛然而止、西学的东渐、取消中国文字的呼声以及硬笔的出现使其处于急剧的式微状态;另一方面,潜在的疑古、反叛倾向又使其以强力的、已融进中国人血液中的文化底蕴在突破种种不利因素过程中产生着、强化着自我调节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外部任何力量不可能摧毁的。很令人惊叹的是,清末民初中国书法艺术不仅没退化、消亡,并且走入到书法复兴运动的一个新的辉煌期,其特征和具体表现是:一方面保持了碑学的强劲势头,另一方面帖学开始复苏,我们现在所称“民间书法”进一步闯进了书法的殿堂。其中最重要的特征是,草书(包括章草)在违别了有清一代二百多年后重新登上了历史舞台,从此,再没有什么人和什么力量将其拒之书坛的门外。这应当说是其时代人们审美心理和趣味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背后有着整个文化语境的转换问题,在清代被压抑的各种古典书体、书风,成了人们竞相追求的对象,再没有专制的力量压制艺术上的多种取向。即使一直主张尊碑并为之提供了理论支撑的康有为,也在晚年敏锐地感到了这一点,在一对联边款中写道:“自宋后千年皆帖学,至近百年始讲北碑。然张廉卿集北碑之大成,邓完白写南碑汉隶而无帖,包慎伯全南帖而无碑。千年以来,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况兼汉分、秦篆、周籀而陶冶之哉。鄙人不敏,谬欲兼之。”这应当是在清末由“纯碑学”走向“碑帖结合”时代的一个颇为自负的宣言。此虽为其个人审美变化的新追求,也可以说代表了一个时代冲破单一审美模式的宣言书。除康之外,一些名流亦开始反思碑学,又从不同角度审视帖学之价值,主张南北并重,碑帖结合。他们不仅言论上如是说,并身体力行,在创作中冲出碑学的一统天下。清末民初书家们可以从三千年各时代书法经典中汲取营养,他们面对的是整个书法史,而非某家某派某体的独行天下。从整个书法史看,康有为及数位书坛领袖,成为了古典书法的终结者和书法新时代的开启者,他们为古典时期书法唱了最后一曲挽歌。而启发清末民初书家走向新途的契机,是19世纪末甲骨文及20世纪初以《流沙坠简》为代表的诸种竹简、木牍的发现,那是一场书法新思维、新面目脱颖而出的伟大变革。

康里巎巎《李白古风诗卷》

艺术的发展和突变,尽管基于大的政治、思想、文化等背景,但有时往往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因素便可促成突变的成功。20世纪初章草的复兴,其契机是《流沙坠简》的出版。起因为英籍考古学家斯坦因于20世纪初,数次在中国盗掘了敦煌汉简、罗布泊汉晋简牍和帛书、纸片等,共五百八十八枚(件),由法国汉学家沙畹整理后将图版照片和文字资料寄给在日本的罗振玉,罗看后极为震惊,认为这将是与甲骨文一样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字研究、书法变革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经过与王国维的共同考证、编纂后,于1914年在日本京都以《流沙坠简》为书名出版,1934年校正后重印。《流沙坠简》的“流沙”,指发现古简的敦煌、罗布泊、居延海等地,“坠”字则为散落之意。此后人们又对这些地方进行了进一步的挖掘,从1930年到20世纪末,共发掘包括春秋战国至秦汉简牍等已达六万五千多枚。但尽管《流沙坠简》所收数量无法与20世纪后半期出土的数量相比,但它的出现却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使当时的书法尤其是帖学焕发出生机。罗振玉说:“乃知遗文所记,裨益甚宏。如玉门之方位,烽燧之次第,西域二道之分歧,魏晋长史之治所、部尉曲侯,数有前后之殊。海头、楼兰,地有东西之异,并可补职方之记载,订史氏之阙遗。”郑孝胥见到出版的《流沙坠简》后,欣喜地惊呼:“《流沙坠简》出,书法之秘尽泄。”此短短十数字,便将此简对书法的影响说透:何为“书法之秘”?乃书法结体与用笔之特征与方法,由于此简之结体融会了早期包括春秋战国近于章草的篆与分书,汉代所形成的成熟隶书、楷书及行书特征,使一直昧于汉以后书体递变的人们突然找到了形成诸多书体的根源以及走出单纯碑学圈子的钥匙。人们更加认识到,《流沙坠简》既融会了如此多的书体,也就消解了“碑学”与“帖学”两大体系的对立局面,碑学家们可从容地于帖学中寻找自己所需的养分,帖学家也自然对碑学不再作对立之想,故此,20世纪初的中国书坛上,有碑学功底的帖学大家和由帖入碑的大家辈出,书法出现了一个新的百花盛开的局面。其中章草书随着整个帖学的复苏和草书的再度辉煌也形成了群星灿烂的格局,从而使这一阶段的书法作为艺术运动在近现代中国书法史上进入到一个新的复兴时期,为当代书法的全面复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那场章草复兴大潮中,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被称为“三百年来第一人”的沈曾植。沈曾植,字子培,晚号寐叟,1850年二月生于北京,光绪六年(1880)进士,历任刑部主事、郎中、员外、布政使、护理巡抚等。其为人耿直,厌恶官场,宣统二年(1910)退居上海,与康有为、郑孝胥往来,鬻字自给。其弟子唐文治对其评价:“先生于学无所不精,囊括六经,出入百家诸子,贯天人之奥,会中西之通。尝语余为学之道,贵乎知类通达,开物成务。”他曾帮助、支持康有为、王国维、吴昌硕、王蘧常等堪称大家之学者、书画家,在学问及书法上予以指导,可谓一代雄才。其书学理论不像其师包世臣走入极端,他从不“卑唐”,也不“裹锋作书”,他在课徒时以宋拓《淳化阁帖》为范本,教导弟子们“楷法入手从唐碑,行草入手从晋帖。立此以为定则,而后可以上窥素汉,下周近世”。他本人以帖入手,后由帖入碑。他一直抛开碑帖优劣之争,广览博取,将南北书法视为一体。在其论及隋《杨厉墓志》时说:“书道至此,南北一家矣!”故其书从审美上看,乃集阳刚柔美为一体,这正是他独特高明之处。尤让人赞叹的是,他最早认识到:“简牍为行草之宗,然行草用于书写用于简牍者,亦自成两体。”关于如何运用简书入其书时他写道:“流沙坠简,试悬臂放大书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当有合。”由此我们可看出,其书主要是取法简牍中之章草和近于章草的篆与隶意之书体,又糅入黄道周、倪元璐及汉魏六朝碑版,多角取势,既有行书的直式和斜势,又有隶书的横式,故其书险峭、奇崛、生辣、苍劲,顿挫明显,骨势凸显,然绝无机巧的卖弄,而是天然地将章草、简牍、行草融为一体,使其成为汇合巨流的新的章草书开创性人物。曾熙曾评沈书:“读碑多,故能古,写字少,故能生。古与生合,妙绝时流。”“愈不稳则愈妙。”统观其书,留世作品并非很多,但其字有着学问家的书卷气、碑学家的金石气、帖学家的丰腴肌理、画家的趣味性和书家严格的法度,这是一般包括专业书家绝难达到的至境,也许,沈书对后世的启迪和不朽价值正在于此。在《流沙坠简》及沈曾植引领风气的影响下,章草成为时代最受宠爱的书体,章草书家辈出,即使以其他书体为主的书家也大多能为之,其中王世镗、王蘧常、郑诵先等可谓之代表性章草大家。

王世镗,字鲁生,号积铁子、积铁老人。祖籍天津,曾任陕西镇巴、西乡县知事,长期困顿于汉中。平生以书法为其生命,穷通书体嬗变之规律,精研《爨宝子》与章草,并以此两种书体名世。其重要著作《章草草诀歌》,有所著之文,有所写章草之书,其文以“歌”的形式论述了章草的起源及特征,是学习章草的最佳入门之论著;其书苍劲古雅,结体纯正,融会了历代经典之精华,在中国书法史上应占有重要地位。此书因版权问题曾引起“章草公案”,由此受到于右任的赏识,邀其至南京,广加赞誉。在于家中,他看到了《流沙坠简》等多种资料,眼界大开,书艺益进。另有《论草书今草之故》《叶刻急就章考正》《集大爨对联八百则》等著作。在其最后几年所留下并不太多的作品中,我们可感受到其章草融铸碑与帖的独有特色,有《爨》的古朴、简牍的奇峭,是足可以作为师法的经典佳作。惜其命运不济,赴南京一年即因病去世,于右任助其葬在牛首山李瑞清墓侧,并有挽句云:“青山又伴王章武,一代书家两主盟。”这与他刚赴宁时于右任称其“古之张芝,今之索靖,三百年来,世无与并”语,恐怕是他平生得到的最高的赞誉了。

这里要提及并不写章草的郑孝胥,因其见解高人一筹。前文已引其名言,且已作了解释,即在《题庄蘩诗抄楚序》中所写:“自流沙坠简出,书法之秘尽泄。”下边又写道:“使有人发明标举,俾学者皆可循之以得其径辙,则学书之复古,可操券而得也。”这段话进一步说明,你要想在书法有所创新,“发明标举”,那么就按“流沙坠简”之路走下去吧,古人书法的精髓,就如操胜券一般可以得到。他本人的代表书体为行书,即融入了《坠简》书之气韵和笔法,从而超越古今,自成一家。当然,他还有一个重要思想,即“楷隶相参”,但并非楷隶平均取法,尤不能以楷入隶,就像汉以后的隶书,必然会坠入俗格,而要“以隶入楷”,气息自然高古,达到“奇而实正”之效果。这里的“隶”自然包含着由隶而行而草的“章草”,正因为他有如此见解,故其书在方正朴穆中透出章草书特有的遒丽奇肆才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蘧常先生乃具有深厚学识的章草书大家,他一生遵其师沈曾植教诲,以晋章草为底子,然后糅入周金鼎彝、汉碑、汉简等古文字,从而创造出盘纡奇崛、生辣圆劲、古意甚浓的新章草。对此蘧老亦颇自负,其有一引首印曰:“三王”,意即古今可并排名者,仅王羲之、王献之、王蘧常三位王姓大家也。王羲之有《十七帖》,蘧老遂有《十八帖》。余以为,其作品除盘曲过分而难识外,从格调上说,完全可撑得起此种称谓而傲视群雄。

在民国众多章草书家中,郑诵先先生属于成就卓荦者,他一生主要的追求几乎都用于章草上,其最鲜明特点是将今草糅于章草,并结合隶书及《爨宝子》奇崛的结体与用笔,创造出异于古人、异于时人的新面,整体气息极为淳朴、厚重。

此外,具有鲜明个性的章草书家中,梁启超的方正、规范,罗复堪的神健、峭拔,林志钧的奔放、跌宕,王秋湄的爽利、婉妙,卓君庸的绮丽、苍奇,余绍宋的苍润、舒和,张伯英的纯正、圆融,马一浮的疏淡、妍美,沈从文的典雅、隽秀,靳志的纤劲、遒媚,曹元度的轻和、柔美,以及沙孟海颇多章草意味的行书等等,组成了民国期间关于章草的一部大型乐章。实际上,其时章草书家还大有人在,作者曾在京、沪、杭、宁、豫等地看到不少从未知名者的章草作品,总能让人击节赞叹,流连忘返。另外,民国期间有关章草的著作、文章之多、水平之高,亦为其时的书法学术繁荣作出了贡献,如李滨《玉烟堂帖本急就章》,王世镗《章草草诀歌》、《稿诀集字》,卓定谋《章草考》等等,均可谓之近现代书法史上的重要成果。

高二适《书章草急就章》

王蘧常作品

纵观清末民初的章草书创作,其特征是取法高古、广泛,《流沙坠简》的发现,将取法的视野向前推进了数百年,从元明、晋人直到西汉,使其时整个面目更加淳厚古朴、风姿多彩,它们是中国近现代书法史上的重要成果,同时也开启了20世纪后半期直至今天章草书的更大繁荣。

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四十年间,中国书法进入到又一个复兴的高潮期,其特征是:纯古典、新古典、学院派、现代诸流派的崛起,任何书体、任何艺术观念的作品均可以得到充分展示,而作为难以全面革新而坚守古典性质较强的章草书,也在改革的大潮中尽量地进行着多种风格的尝试与探索。尤其在草书的行列中,当人们昧于新的艺术语言时,却在章草书中发现了可以大踏步向前走的因素和契机。一个重要的现象:近十多年来全国性书展中多种面目章草书的入展和获奖,大大超越了此前的数量,写章草的人突然增多,各种风格的章草一如百花园中得到丰富滋养的花草,呈现出多种面貌,有人惊呼:章草书的黄金时代到来了!

当代中国形成书法繁荣局面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当前中国正处于伟大的民族复兴的最佳时期,经济繁荣,文化飞腾,具有雄厚文化底蕴的中国思想界、文化界,一方面向传统的经典回归,另一方面仍继续着从20世纪初提出的“西学东进”的方针,不拒绝对任何优秀文化的汲取、借鉴。意识形态意味相对较淡的书法艺术,更容易从思想到创作进行全方位的展示:多种内容和多种级别的展览、研讨会的举办,书法教育的普及与提高,出版业的发达,各种书法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的涌起,多层次国际、国内书法交流活动的频繁举办,将当代中国书法推入到超越古代任何朝代的灿烂时期。其次的重要原因是,近六七十年数以十万计古代书法资料的出土或被发现,如甲骨、简牍、残纸、石幢、器物、造像、刻石、瓦当、墓志等等,给正在探索书法艺术如何往前走的当代书坛提供了前人难见到的、极为丰富的资料。本文开头所列举的一些盟书、简牍等,只是沧海一粟,这些从数量到艺术面貌的丰富性上远远超越《流沙坠简》的书法文献,给当代书坛尤其给章草的创作以更大的启发。再次,现代性思潮的涌起,对章草书创作从思想的高度和深度给予启示和推动。当代人们在感性、理性以及反思—超越全方位三个层面上,从禁锢的思想状态中强烈地释放着自由生存的欲望,但精神的解放又必须体现于理性层面上来,并在追求现代性的同时,也在进行着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人们在追求社会的进步中,不能以牺牲人的自由作为代价,故在多种追求中,尤其是以高扬主体精神为本质的书法艺术,可以承载人们发现自我、肯定自我的神性和责任。具体表现在章草书新意的追求上,艺术家们便以超越历代书家自由的心态,在包括无数简牍实物及西方现代艺术思想的启发下,充分地展示着他们的创造力。

当代书家多青睐于章草,还因为人们已更深地感悟并认识到其独特的美学特征,这是一种充满高古意味的且富有更多文化内涵和情趣的书体,思想、文化及艺术修养浅薄者往往从直觉上感到不易介入,加之在结体、用笔上有一定难度,相较于书写其他书体的人数还相对较少,但因为中国书法人口的基数太大,故可称之为章草书家以及习章草者恐还会以千百计。但尽管章草在整个书坛属于小家,而目前所展示的风格之众可以说超过了民国初期的刚刚复兴阶段。

20世纪50年代仍健在的书画家中,王蘧常、沙孟海、高二适、靳志等人的章草书一直对书坛有着颇为重要的影响,当代许多年轻的一代两代人直接继承了他们的衣钵,略加改造便自成一体。此外画家中谢瑞阶、魏紫熙纯正的晋意章草仍属主流风格。再年轻一代的佟韦、刘艺、陈巨锁、毛峰以及更为年轻的陈新亚、李一、张家祥、李健、陈新亚、李贵阳、夏京洲、钟海涛、白立献、陈濂波、陈硕、王三友、罗小平、吴永、秦阳、孙立等,也均以独特的章草面目而为世所重。他们或借鉴狂放的今草,或以春秋战国及秦汉古文字入章,或在用笔用墨上进行大胆突破,成为当今书坛艺术追求的主流。很让人关注的是当代人对《平复帖》的钟爱并从形质和气局上的借鉴,是今日章草的一大特征,可能人们从苍古的意味中寻找到了用语言表达不出的心灵渴望和诉求吧。观赏这些可谓之新人的作品,你不会平静,他们似乎不是在书写,而是在呐喊,在爆发,在强烈地宣泄着胸中之逸气、豪气和不平之气。他们在用笔上甚至抛开了章草的规范波磔,而代之以或苍茫或枯涩甚至具有破坏性的、不讲法度的、任情恣性的挥洒。这些作品有强烈的个性,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如何给他们定位,只有待时间、历史来评判了。但这几代书家无论面目多么不同,却有一个共性,其写章草均从被书坛所认可的汉晋正统作品入手,经过严格的基本功训练,在坚实的技术层面上再或上溯战国、秦汉,或借西方构成原理,严格却又随心所欲地进行着艰难的探索。但不可否认,当代书家的文化底蕴恐远不能与民国期间诸章草大家相颉颃,这应当是包括研习各种书体的当代书家们在内的一个长期的、具有战略性的任务。

从1914年《流沙坠简》的出版,到2014年已整整一百年,我们匆匆走过了百年章草书的发展之路,又寻找了比西汉更遥远的春秋战国时期章草书的渊源,也回顾了两千多年来章草的凸显与沉寂,目的是为了章草书在今天更好地发展,创作出堪与历代经典相媲美的杰作。我们呼唤并期待着!

(周俊杰: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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