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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外爷马继棠的往事

2016-06-05柴焱

金秋 2016年7期
关键词:外爷叛徒

文柴焱

我和外爷马继棠的往事

文柴焱

前排右一为马继棠和作者

我1953年生于西安,因父母在甘肃工作,我从小在外爷家长大。外爷身材颀长,面颊清瘦,蓄着胡子,说着一口改良过的陕北话。那时,外爷已有了4个外孙子(女),但3个都随我二姨在北京,只有我一个在外爷膝下,故深得他老人家宠爱。我四五岁时还可以随意跨上外爷的肩头或在床上把他当马骑,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一点也不过分。以后虽说妹妹弟弟相继来到这里,但我受宠的地位从未动摇过。外爷虽然宠我,但却从不娇惯我,他有空就会给我讲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要求,讲得最多的还是他们当年在陕北农村生活的艰难、所受的压迫和对新社会的热爱。他发自内心对毛主席共产党的热爱和感恩之情,深刻地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判断和生活选择。

当时我们住在坐落于二府街中段的市中级人民法院,院子中间有一个广场,周围是一圈审判室,后院是干部们办公的地方,院子的最后还有一个看守所。后院里长着几十棵高大硕壮的槐树、梧桐树,夏天基本见不着太阳,从那里走过能感到丝丝凉意,也使整个院落显得宁静幽深。在审判室门口,时常能看见一些神情忧郁哭哭啼啼或悲痛欲绝大哭大闹的人,偶尔也能看到要枪毙犯人时临刑前那戒备森严的情景。我在10岁以后,才发现在枪决人的布告上有外爷的签字,从此知道外爷是法院院长。但院长意味着什么?家里无人提及,自己也不大懂。只是从那以后,我突然能够感受到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对外爷的客气和尊重了。从当时一个儿童的眼睛来看,法院是一个评判公理,伸张正义,惩治邪恶并能决定人生死的地方,所以这个院子的宁静中带有几分威严,幽深中透出一丝神秘。

1966年,平日宁静的大院突然变得喧哗起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给外爷罗织了叛徒、走资派等等名目繁多的罪名,使我和家人内心充满了恐惧,家里的空气也变得非常沉闷,一些原本和蔼可亲的叔叔阿姨也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于是外爷把我和外婆搬到了龙首村的一处住宅,他自己只身留在法院。然而穷追猛打的造反派又把大字报贴到了我们在龙首村那个家的角角落落。大楼外墙和楼梯上,写满了“打倒、油炸黑帮、叛徒马继棠”的标语,我每天都要踩着外爷的名字上楼,并且在邻居、同学异样的目光与指指点点甚至是辱骂中艰难地生活着。每当看到外爷的人格和尊严受到如此侮辱,我心如刀绞般地痛苦。但与此同时,这些标语的内容也慢慢渗入我的心灵,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深刻地思考:“外爷到底是什么人?”说外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不信,因我从未听外爷讲过毛主席一句坏话,怎么会反对毛主席而走资本主义道路呢?对于“叛徒”,我立马会联想到《红岩》中的甫志高,我也非常鄙视和痛恨这些出卖灵魂和战友的人。但我无从考证外爷是不是叛徒,同时我深信文化革命是毛主席发动的,所以是对的。我用外爷长期以来教育我的信仰和感情,选择了毛主席和共产党的路线。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内心充满着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痛苦,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外爷,这种思想也影响到我的行动。记得有一次,我去给外爷送吃的,在大门口例行了检查后(以前,我经常能看到武警检查犯人家属所送物品,从没想到我也会有“犯人家属”而被审查的待遇),见到了外爷,原本就患有胃溃疡的他身体更加消瘦。外爷见到我很高兴,问过外婆和家里人的情况后,他想把我揽到怀里,但我却下意识地回避了,并且冷冷地看着他,这时外爷的脸上出现了既尴尬又痛苦的表情。这是我们爷孙间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的冷漠。后来当我明白了事理就经常地反省:在外爷人生最低谷最艰难最需要温暖的时候,我那个冰冷的眼神,那种来自于自己最钟爱孙女的冷漠,可能会比那些造反派的大字报,比那些批判斗争更伤害他。也正由于此,它成为我内心的一份创伤,并在心底长久的深深的刺痛和折磨着我,让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1968年夏天,饱受折磨的外爷终于被送回了家。他那时腹部已经积水,肚子鼓得如马上临盆的孕妇,并且不能躺着睡觉,只能半躺半靠地休息。送去医院后也没人敢接收救治,所以在1968年7月20日,外爷含冤去世,终年仅64岁。

70年代,我主动要求去了“三线”,修建襄渝铁路。1973年,我入了党,还被选拔为国家干部,分配到西安市市级机关工作。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经过林彪事件和一系列党内斗争的学习教育,我逐渐成熟了,我觉得“外爷到底是个什么人”的问题也该有个答案了。那几年,我把自己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调查外爷的问题上。我和家里的3位长辈一起开始了为外爷的平反进行申诉。由于我在市级机关工作,有一些便利条件,因此收集资料、反映情况都由我去具体落实。由于“文革”的惯性及具体的政治生态等现实原由,使得申述与平反的路上困难重重。我寻找资料和证人时,常常遭白眼、吃闭门羹甚至冷言恶语,但这些都阻挠不了我为外爷申述与平反的决心。我曾把市法院领导在为外爷平反的工作中不作为的情况写成书面材料,递到一年一度的市委工作会上,被编辑成《会议简报》印发,促进了平反的进程;我还参与撰写了给中央组织部上报的《申诉报告》。在这个过程中,我也逐步了解到:所谓的“叛徒”问题,主要是外爷30年代入党后,一度因故与组织失去联系,后又于40年代重新入党,这个历史问题,党组织早在建国初期就进行过调查,并有具体结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问题;所谓的“走资派”问题,主要是指外爷在1964年长安社教中面对上报案件中存在的种种疑问,立即选派得力干部下乡复查案情,在抓了10个典型案例解析后,得出了“尖子不尖,定性不准,量刑过重,打击面过宽”的结论,并将情况及时如实向上级反映,因此在文化革命中,就被扣上了“包庇反革命坏分子”的帽子。

在我们家属不间断的呼吁下,在省市委领导的关注下,在一批老同志和有正义感的同志们的支持下,特别是在时任市政协副主席的李万春同志的帮助下,外爷的问题终于在1979年7月被平反了,那时外爷已含冤去世11年了。外婆是原陕甘宁边区的劳动模范和老共产党员,她从不相信外爷是“叛徒”“走资派”,但她至死都没有等到为外爷平反的消息。

在多年的如同炼狱般的求证过程中,外爷高大的形象在我面前清晰起来:他刚直不阿,坚持原则,实事求是,捍卫正义,不随波逐流,敢于为人民负责,廉洁勤政……。这位老法官用鲜血和生命照亮了我的人生征途,给了我终生的影响,之后在我40多年的工作生涯中,每当遇到一些工作矛盾,面临处理一些小人物与强权及正义与邪恶等问题时,我都会选择公平和正义,哪怕为此牺牲一些个人利益、蒙受一些损失甚至影响到“进步”,我都无怨无悔,因为外爷的灵魂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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