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牙

尹全生

我少一颗下门牙。那是八岁时跌一跤磕掉的。

记得那天刚吃完早饭，有人捎口信来，说我外爷得了急病！我爹妈一听急了，带着我就往外爷家跑。

七十多岁的外爷一生很坎坷，听说他年轻时读过不少书，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还在天南地北当过官呢！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潦倒了，破衣烂衫地回到故乡，靠代人写书信、对联、喜帖之类糊口，家境很是贫困。

我家离外爷居住的村子有五六里路。刚刚跑上路我就跌了一跤，嘴巴不偏不正磕在一块该死的石头上。嘴唇没有受伤，一颗下门牙却给磕掉了。

爹急着赶路，擦净我嘴上的血，一脚踢开那颗磕掉的门牙，拉着我又要继续往外爷家跑。妈却坐在地上哭起来，说：“坏了坏了，孩子的外爷这次怕是不行了！”

“怎么说这话呢？”爹问。

妈说：“平平坦坦的路，孩子怎么会跌倒呢？这是不祥之兆呀！”

听了妈的话，我也觉得有些怪：是我跑累了、腿软了吗？不是。我平时到外爷家总是一溜烟跑到，气都不喘。今天刚跑出村，腿还没有完全撒开呢！是我脚下绊到石头了？也不是。这段路面很平，除了磕掉我门牙的那块石头，再找不到第二块。

我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跌倒的。一回想原因就找到了──当时我见爹妈在前面跑得快，加快脚步企图赶上，不料左脚尖踢在右脚跟上，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妈听了我的话哭得更伤心：“哪有自己把自己绊倒的？这不是凶兆头是什么？”

来到外爷床前，看外爷真的已经不行了，气息奄奄的。不过外爷当时神志还清醒，贪婪地端详着我，声音颤颤地问我怎么掉了一颗门牙。

我回答说：“来看您的路上，我左脚绊在右脚上跌了一跤。这事真怪！”

外爷脸上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那笑很凄惨，那笑是从他满脸又深又密的皱纹里慢慢爬出来：“这有什么可怪的……人的跌跤，多是自己把自己绊倒的……”

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外爷就安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事后，妈多次说要带我进县城安一个假牙，但家境很窘迫，钱总凑不够，安牙的事就放下了。少了一颗门牙，我上学怕遭别人取笑，所以在人前总是尽量少说话，不得不说话时就低着头小声说话，想放声大笑时忍着不笑，想嚎啕大哭时憋着不哭，这样时间一长就形成了习惯，进而养成了不在人前表露情绪的性格。

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到医院安一颗假牙的钱是不成问题的，但觉得少了一颗门牙没有什么不好的，懒得安。谈女朋友时，她说我最可爱的地方就是门牙有个豁儿。当时的女朋友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走上社会几十年了，许多同事、同学都在仕途商道上跌得鼻青脸肿，我却从没跌过跤。一起议论起来，同事、同学们说我得益于沉稳的性格。这种看法仅仅停留在表面，他们哪知道我心里有一盘磨，那磨时时都在磨着外爷临终说的话……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