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秦腔
2016-06-05云岗
◎文/云岗
永恒的秦腔
◎文/云岗
在家乡人的眼里,最好吃的饭是羊肉泡,最好喝的酒是西凤酒,最好听、最爱听而又百听不厌的便是秦腔。村头树下,门前屋后,跷起二郎腿,眯缝着眼睛陶醉的老人,旁边收音机里播送的肯定是秦腔。肥沃的土地上,吆一头牛,扶一张犁,喊一声“得”,叫一声“千岁”的汉子,吼的也是秦腔。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树上的大喇叭传出的是秦腔,请的戏班子唱的还是秦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家乡的父老乡亲没有一天不泡在秦腔里,秦腔和生活,生活和秦腔,仿佛无形中划上了等号。于是无论男女老少身体中多多少少便有了秦腔的细胞,自然也就涌现出一批佼佼者,于是便有了家乡的戏班子。
小时候,秦腔就是样板戏。村里大喇叭唱的是“临行喝妈一碗酒……”“听奶奶讲革命……”“八年前……”好不容易盼来了公社的电影放映队,放映的仍然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龙江颂》……但它们无一例外唱的都是京剧,“不过瘾”。于是大队便组织了一批“唱家”,排练起样板戏。说是宣传“文艺思想”,实质是为了过秦腔瘾。台上演员的一招一式虽没有电影上的眼花缭乱,但那唱腔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滋润。于是台上的直着脖子吼,想方设法地让手脚跟上音乐的节奏;台下的直着脖子看,想方设法地让耳朵记下台词。久而久之,包括我们小孩子在内的家乡人,便对样板戏的人物、唱腔达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
“文革”结束了。有一天,电影放映队来了,这一回放映的是《三滴血》,这下可实实在在让家乡人开了一次眼界,过了一回戏瘾,也让我们小孩子真正体会了什么是提袍甩袖,什么是吹胡子瞪眼,什么是原汁原味的秦腔。于是相跟着从张村到王村,到李村,到赵村,一遍一遍地看,一声一声地听,一句一句地学,可谓百看不烦,百听不厌。最后,电影上唱“祖籍陕西韩城县”,银幕下拢着手的,垂着手的,背着手的男女老少也唱“祖籍陕西韩城县”。唱完了,擦一把嘴,擤一下鼻子,乐呵呵地骂一声:“把他家的,过瘾!”
很快,县剧团来村里慰问修水利的建设者,在地头演了两折才排练的戏。一折是《十五贯》中的《访鼠》,一折是《血泪仇》中的《龙王庙》。如果说电影给家乡人上了一堂电教课,那么这一次就仿佛坐在教室面对面地和教授交流。演员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让家乡人感到是那么的实在,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勾人心魄,也一下子勾起了看戏的热潮。可那几年,演戏的少,看戏的多,县剧团在县城演出几乎场场爆满,根本无暇到乡下让庄稼人“开荤”。偶尔到哪个村演出一次,那个村便洋溢起过年似的气氛。全村从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到七八岁的学童,走路似乎都有了轻飘飘的感觉。乡里乡亲相互碰见了,问一声:“看戏去?”回一声:“看戏去!”自豪感、满足感溢于言表。更有那四乡八岔里的外村人,不管严寒,不避酷暑,用自己的脚板丈量出七八里的路程,一脸的疲惫除让村里人体会了一次优越感外,更多的是对他们增加了敬仰之情。
那时候看一场戏只花一毛五分钱,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兜里的钱总是那样的少,把别人兜里多余的钱挣到自己兜里总是那样的艰难。没钱就没钱呗,谁叫咱是农民呢?但这秦腔戏却不能不看。这样,村里便有人张罗开了排戏的事。消息一传出,全村都躁动起来,有奔走相告的,有四处打探的,更多的则是跃跃欲试。但演员最后确定下来后,却大出我们小孩子的意外。平日里从不被人注意,靠捡破烂换烟吃的白老汉,口吃严重因此对不上像的王老五竟然也赫然于大名单中。演员确定下来了,可戏衣却让张罗者们抓耳挠腮。但更大的新闻却产生了,“文革”中早已失踪的戏衣,竟然被每天大清早拾粪的狗娃老汉完整地保存下来。这可让全村人万万没有想到!名不见经传的狗娃老汉一下子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那几天他竟然不吃旱烟吸上了纸烟。于是,“演员”们放心地排练起了《十五贯》。
在人们眼巴巴的期盼中,戏终于排了出来。开演那一天,村里可以说是万人空巷,戏台下却人山人海。更让人们惊讶的是,王老五唱戏竟然不结巴,白老汉扮演的娄阿鼠居然活灵活现。于是一场场地演,一场场地看。那些日子全村几乎戏剧化,晚上人们唱秦腔,看秦腔,白天嘴里哼秦腔,不经意间迸出的话也成了戏词,走路的姿势也多少有了况钟的架势。看戏的热情高,唱戏的自然卖力,也竭力想多玩点花样。于是又排练了《铡美案》《二进宫》《打金枝》……排的戏多,自然需要的人多。于是一些人便偷偷地在家里练,挑上了,高高兴兴到戏台上亮一回相,没挑上,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继续偷偷练。
有一天,村里有人买了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不想电视里也有秦腔,且水平远远超过村里的戏,于是对秦腔不懈追求的家乡人便热了电视,冷了村剧团。每当电视上演秦腔时,电视主人便会美美地风光一回,村里人也会美美地享受一次。那时候已经实行了“责任制”,庄稼人一户一户分散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劳作,好处多得说不完,但人们之间三五天却难得见一面。于是这电视便成了人们的聚集地,电视上新推出的秦腔戏自然是共同的话题。夕阳尚依恋着山峦时,主人便早早扫净了院,烧好了水,翻腾出了全部能坐的家什,抬出了擦得锃亮的电视机,严阵以待众乡亲的光临。天尚未黑下来,噙着旱烟锅的、端着茶壶的、拿着针线活的庄稼人便不约而同地来到电视机前。戏开前,庄稼人谈论的自然是庄稼、牲畜和“日子”。戏开了,庄稼人抛弃了庄稼、牲畜和“日子”,全神贯注于秦腔中,随戏中人物的欢乐而欢乐,随戏中人物的悲泣而悲泣有拍着腿的,有摇着头的,有哼出了声的……陶醉的神情让天地也为之动容。
再后来,家乡人逐渐都有了电视机,电视台每周也把秦腔戏固定下来,名曰《秦之声》。这样,庄稼人每天都能从收音机里听到秦腔,每周都能从电视机里看到秦腔,追求了一辈子的庄稼人也终于把秦腔追求到了田间地头,炕头院落。村剧团呢?自然也没有淘汰,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便会组织起来,吼上两嗓子。虽没有新戏,却把唱过的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且美其名曰:自乐班。
贾平凹在作品《秦腔》中,把秦腔描绘得淋漓尽致。但家乡很少有人看过这篇《秦腔》,却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执着于秦腔。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这样挚爱,也很少有人想过为什么这样挚爱。但我常常想,也许秦腔哀婉凄恻的曲牌仿佛庄稼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年复一年的“日子”;而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唱腔,便是庄稼人面对生活的态度,于是秦腔便成了庄稼人的生活,庄稼人的生活自然也成了秦腔。二者融为一体后,秦腔便在庄稼人的生活中获得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