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云》
2016-06-03秦霁月
秦霁月
摘 要:小说《月云》不再像大多数新文学这种题材的作品,单写一些受压迫人民的苦难,或是单写地主阶级的封建压迫,也并非像晚一些的作品那样,只简单地看到了地主的一些无辜,而是更深刻地体现出了作者对人生无奈的体会和人文关怀,情感节制、深沉而又长久,以一己三件往事,写尽人生在世的共通无奈和悲伤。
关键词:《月云》;真实;无奈;共通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17-0-02
《月云》这篇小说创作于1993年,讲的是解放前一个地主家的一些琐事,一直写到解放后这个地主被处死。月云是小说中这个地主家的小丫鬟,但私以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并非月云,而是宜官,是宜官借回顾与月云有关的一些往事,抒写自己和他人的无奈。
这样一篇小说,如果不看最后的交待,只怕很难想象其作者会是“金庸”。在大家心目中,金庸或许早已成为武侠小说的代名词,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品(其实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是有相对较强的现实主义倾向的),而且又是新文学常用的创作题材,的确很难联系到金庸。而这篇小说在文学史上,也并没有受到什么重视,即使专节讲到金庸也丝毫不提及这篇小说,私以为并不是《月云》这篇小说不好,而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太好,才使人忽略了这篇小说。其实《月云》有很多创新之处,它不再像大多数新文学这种题材的作品,单写一些受压迫人民的苦难,或是单写地主阶级的封建压迫,也并非像晚一些的作品那样,只简单地看到了地主的一些无辜,而是借这些事情写出了无论什么时代什么人都会有的共通的无奈。
一、宜官、月云的深刻无奈与悲伤
《月云》的确描写了月云的苦难经历,但她实际上是在一个开明的地主之家工作,没有主人的欺负和打骂,更没有想要把她强行送给会嫁给什么人,甚至宜官还跟她一起吃糖年糕。比起因被逼着嫁给冯乐山而自杀的鸣凤来,她经历可谓好太多。然而她的痛苦却并不少,小小年纪就要被迫与父母分离,在富贵人家工作,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这种伤心痛苦是真实的,更是深重的,而她的要求也是最朴实的,宁愿不吃饭也要待在父母身边。这种心情可以说无论贫穷富裕,无论生在什么年代,无论有没有受到压迫,都是可以切身理解的,可以说,这是一种没有时代的共通情感。
而这种共通性更在月云的无奈中更加突显出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强迫她,她的父母也很爱她,将她典给少爷只是因为贫穷所迫,而这种贫穷不是任何具体的人所造成的(甚至少爷还对他们很好),这强调的只是一种贫穷的状态,诚然这种贫穷很可能与封建制度有关,至少月云的自卑和怯懦的心理是那个时代所造成的,但正因为毕竟这种状态的成因在小说中是不具体,它的普遍性就大大增强,这种生存状态的无奈是任何人、任何时代都可能会经历的,于是即使不知道旧社会状况的人,也能从自身经历中体悟出这种无奈感。而更加重这种无奈感的是,月云在少爷家其实过得很好,能够吃得好住得好,宜官也对她很好,而且这样她的家人也能生活得更好,可以说是一种对谁都好的状态,然而令人无奈的是,这种月云的痛苦正是这种对谁都好的状态造成的,这只能更加重月云的痛苦,因为她无从抗拒,令她小小年纪承受离别之苦的并非外来势力,而是她无法反抗的家人生活的状况。这是一种最无奈最没有选择的自主选择,这无疑是更令人辛酸的。而这种人生真实的无奈和不掺杂任何因素的亲情和分离之苦正是能引起每一个时代的人共鸣的。
其实,小说中用了三件事来写这种真生最真实最无奈的伤感。月云这件事无疑是描写得最详细的,但它并不是最深刻最沉痛的。在月云的无奈之后,作者又写了宜官的无奈。这件事远没有月云的事写得详细,只有一句朴实的话,“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夜,伤心了大半年,当他没有痛恨杀了他爸爸的军队”①,这一句话足以让人辛酸几乎落泪,这一句话足够让人记住这篇小说。父母的离世可谓人生最大的打击之一,而如果父母受冤死于非命这种伤痛又会大大加深,心中没有怨恨几乎是不可能的,与其说是“没有痛恨”,不如说是“深知不能痛恨”而强使自己“没有痛恨”,故而只能将怨与恨转化成更加深重的悲伤。这种痛苦比月云的更深重,因为月云经历的只是分别,而宜官经历的是生离死别;这种痛苦比月云的更难忍,因为月云至少给家人和自己带来了实惠,而宜官只留下了无边的悲痛独自默默承受;这种痛苦比月云的更加无奈,因为月云还可以怨恨那个让她无力生存的时代,而宜官连一个虚拟的恨的对象去转移这种痛苦都无从寻找。月云是不懂事的,她体会的只是最切身最朴素的分别之苦,而宜官知道父亲的冤屈是那个时代的现象,更知道一个人无力去恨一个军队,这成了一个必然的牺牲,“哭了三天三夜,伤心了大半年”寥寥数字承载的,是没有发泄对象的压抑的痛苦,无法排遣,只能在心里反复沉淀成更深的悲痛。
而且这种无法排遣的,毫无缘由袭来的灾难所造成的痛苦作者已在前面用一件小事铺垫过。这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三件无奈的事中最小的,最先写到的那件事。宜官的一只瓷鹅脑袋莫名其妙地坏掉了,令宜官很伤心。这件事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其实对于宜官当时的年龄来说也是一件小事。但这件浅显简单的小事放在这里便具有了较强的象征意味,它和月云的经历,和宜官后来的经历一样,都是一种无妄之灾。
对于这件小事所造成的伤害作者描写得很细腻,“宜官蓦地里感到说不出的悲哀,他也不是特别喜爱这些瓷鹅,只是觉得八只鹅中突然有一只断了头,一向圆满喜乐的生活忽然遇上了缺陷,这缺陷不是自己造成的,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力突然打击过来,摧毁了一件自己喜爱的物事。他应付不来这样的打击……”②也许对于这件事本身,这种反映或许是小题大做的,然而对于一个小孩子,这种小题大做只怕是也是谁都经历过的,但更重要的是,作者交代出了那种毫无缘由、突然袭来的灾难给人造成的巨大打击,这大概也是作者晚年回忆才明白的感受吧。
而为了突出“没有来由的灾难”所造成的没有着落的痛苦,下文又写到“宜官心中落了实,找到了这一场灾祸的原因,不再是莫名其妙、毫没来由地忽遭打击。他知道是一个陌生人的“不老实”,不是身边亲人瞒骗他、欺负他,于是安心了”③,这样寻找发泄对象或是灾难缘由的作用就凸显出来。这件小事就这样解决了,然而令人叹息的是,月云和宜官的悲伤经历全都是无法抗拒、无从排解的无奈处境。作者在这里不惜笔墨的描写其实是将面对无奈境地的抽象感受最浅显地表现出来,使下文最最真实的人生痛苦,不因解释的文字而变成一种人生道理,而将那种内心的以一种意会的方式最完整最直接地展现出来。
不管是否略显生硬,瓷鹅事件的象征作用无疑是重要的,以此而想,宜官所承受的丧父之痛和无从发泄的压抑便不言而喻。而宜官的深切悲伤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情感,作者以自己的伤心往事,写出了人世共通的悲伤无奈,故而可以感动每一个时代的人,作品的文学价值因这份穿越时空的共鸣和感动展现出来。这正如王国维对李煜词的评价,“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④。
二、新写实主义思潮
其实金庸的小说是不好拿文学思潮去套的,一来香港地区情况与大陆不同,二来金庸有比较独立的创作思想,受文学思潮的影响也较小。比如《笑傲江湖》和《鹿鼎记》均具有反思“文革”的性质,而且其反思也是相当深刻的,前者以浪漫主义手法抒写了人们在黑暗中对个人理想和个体自由的不懈追求和向往,解释了绝对权威对是非黑白的颠倒;后者以现实主义手法揭示了人格尊严在强权统治和生存需求中的丧失。然而,这两部小说都是写于“文革”期间的,而真正的反思文学思潮则出现在“文革”后的七八十年代。
不过金庸的这篇小说无论是否有意识,多少与九十年代的新写实主义有些契合。新写实主义“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意观察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地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但它减退了过去伪现实主义那种直露的、急功近利的政治色彩,而追求一种更为丰厚更为博大的文学境界” ⑤。从上文的分析看,这些特点《月云》都符合,而且还走得更远,不仅仅是还原了“生活原生形态”,还还原了一种人世的共通情感。
文学史上,总结了“新写实”小说的几个特点,比如“简明扼要没有多余描写成分的叙事”⑥,是符合《月云》的写作方式的。这篇小说总共就写了三件主要的事情,且均指向了人生无奈的悲伤,没有为了突出被压迫人民的苦难而概念化地描写月云在地主家可能受到的委屈,也没有为了突出封建思想制度的残害而写宜官与月云相爱而不得,它只是最真实地还原了最平凡的生活和最感人的情感。但这仍然是一篇小说而非自传,因为作者巧妙地选取了事件,安排了叙述时间,且运用了象征主义手法,层层深入地展现深切的无奈和悲伤,是具有文学性的。
但《月云》也有很多地方不符合新写实主义的特点。比如,新写实主义“压制到‘零度状态的情感叙事”,“完全淡化价值立场”等⑦,都是这篇小说所不具备的。的确金庸具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博大宽广的胸怀,但若说是“零度状态”的情感叙述这些故事也是不可能的,金庸只是将悲痛在心中反复沉淀、反思,最终使情感有节制地表达出来,更类似于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而少李白那种情感充沛的飘逸浪漫风格。而且《月云》也非没有价值立场,只不过是没有那些政治化的批判,却饱含着对无论贫穷富裕,无论生活年的人所有人的无奈与悲伤境遇的无限同情。这其实正是《月云》与金庸的武侠小说所共有的特点,描写人生在世的无可奈何,并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关怀人世的悲伤。
三、总结
《月云》从小说题材上来讲,当然是金庸小说中的异数,但它与金庸的武侠小说一样,都体现出了金庸对人生无奈的体会和人文关怀,情感节制、深沉而又长久,以一己三件往事,写尽人生在世的共通无奈和悲伤。
注释:
[1]江堤、杨晖.金庸:中国历史大势[M].湖南: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45
[2]江堤、杨晖.金庸:中国历史大势[M].湖南: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39
[3]江堤、杨晖.金庸:中国历史大势[M].湖南: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40
[4]王国维.人间词话[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21
[5]丁国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J].小说评论,1991(3)
[6]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65
[7]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