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地里没石油
2016-06-03李晓
李晓
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马耳坡。
马耳坡是一座山梁,土质肥沃,产红薯、玉米、洋芋、大豆、高粱……马耳坡的土地,养活着我的祖祖辈辈。
我妈还是常叹气,日子太苦,土地太薄。小时候我亲眼看见,她在土里刨洋芋,把指甲都刨掉了,血把洋芋也染红了。有一年天大旱,马耳坡的土地龟裂,妈看见一团乌云飘来,当场就跪下了,她在喃喃求雨。果然,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把我家的茅草屋、猪圈冲垮了,两头大水中的猪,成了疯跑的“披头士”。
奶奶喂了几只鸡。每逢鸡下蛋,鸡从圈里出来,兴高采烈报喜:“咯,咯咯,咯咯咯……”奶奶匍匐在鸡圈旁,掏出带有鸡屎的鸡蛋,把鸡蛋拿到衣袖上擦擦,就放进瓦缸里。一个、两个、三个……奶奶慢条斯理数着,当攒上了几十个,就挎上竹篮,迈动小脚,去乡场上卖鸡蛋。卖鸡蛋的钱,再攒起来,买化肥、农药、种子、盐巴、酱油。
于是,我家有了三宝:装鸡蛋的瓦缸、装稻谷的柜子、拉尿的夜壶(样子就像一个手拉地雷)。
但我老是疑惑,鸡蛋的营养价值高,为啥不直接吃鸡蛋,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去买种子,再种地,收割,晾晒。有一天我问,妈,为啥不吃蛋,要去卖了?妈摸着我的头说,你真是个傻娃,一只鸡三天下两个蛋,够全家人吃吗。
全家十多口人,都是嗷嗷待哺的样子。我爷爷砸吧着嘴说,做梦也在吃死猪肉。说的是有一年,队上死了一头母猪,都掩埋了,还是有胆大的人去挖起来吃,我家也是吃死猪肉的人,除了打几个很响的嗝,啥病也没发生。
那些年,一个少年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喂很多鸡,天天可以吃鸡蛋,一直吃到饱。
我堂伯比我的梦想更大,他老想发财,发大财。我后来听说,他干过盗墓的事情。但堂伯印堂发黑,眉毛耷拉着,一看就是一个倒霉的人。堂伯盗过的几个墓,都是穷苦人家的坟,深夜里挖开,除了几块惨白的骨头,啥也没有。据说有一次,坟里还挖出一条大蛇,把我堂伯吓了个半死。
有天,堂伯告诉我爸,上溯到清朝某年,我家祖上做过一个叫做粮储道的官,就是相当于现在的省粮食厅厅长。堂伯信誓旦旦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我爸是一个很会妥协的人,说了一声,那就信了吧。
兴许是作孽多了,堂伯患了肺结核,一咳嗽,仿佛把胸腔也咳破了。我十一岁那年,堂伯终于等来了一个重大发现,连爬带滚跑到公社去报喜,马……马耳坡上有石油。
公社领导哼哼了几声,你说的是真的,公猪怀孕了?堂伯急了,按住胸口说,我以祖宗八辈的名义发誓,没有石油,马上枪毙我。当天中午,堂伯留在了公社伙食团,同干部们一起吃饭。吃的是大白馒头,吃得太快,堂伯在喉咙里一下哽住了,翻了翻白眼。一个干部猛拍了拍他的脊梁,馒头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堂伯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有一天他看到马耳坡的水凼凼里油冒冒的,很快去借了地理方面的书,分析了马耳坡的地质结构啥的,就匆忙下了结论,马耳坡上有石油。公社派人来看了,确实是堂伯所说的,有那么一回事,层层汇报,等来了地质勘探队,看到底有没有石油。
堂伯的肺结核仿佛一夜之间就好了,他在山梁上,公鸡一样高昂着头。堂伯说,我相信国家讲信用,要奖励我们这些有重大发现的人。
钻井队来了,决定就从那冒油污的地方钻下去。祖宗啊,那里就是我家的自留地。
堂伯从马耳坡上屁滚尿流跑下来,撞开我家柴门,受了惊吓似的对我说,弟媳妇,是你的地,你家地里有石油,你……你赶快去发声明,要赔偿。
我妈身子骨抖动着,一口气跑上了山坡,一下就躺在了地里。我妈是在撒泼,不说好,看哪个敢动。
一个村干部冲过来,一把扯起我妈就开骂:“想发财啊,还不如去挖坟!”我妈也不是好惹的,把头发散开,披头散发扑过去,要找那人拼命。
钻井队的人说,你们当地干部把工作做好了我们再来勘探。
村、公社干部都进了我家的门,苦口婆心宣传政策、法律。我妈还是不依,要赔偿。要多少?一个公社干部试探性地问。我妈脑子迅速打转:“把我娃娃转成城市户口。”几个当地干部哈哈大笑而去,他们认为,我妈开的不是天价,是国际玩笑。
堂伯再次来到我家怂恿,不谈好,就不干。我妈干脆打起被卷,去地里睡觉了。半夜,我爸从县城机关赶回来,气得发抖,对我妈连吼带骂,把我面子都丧尽了,你再这样胡闹,我同你离婚。
我妈也气得嘴歪,她还一直怀疑老实巴交的我爸在城里有外遇呢,有好几回,我看见我妈在爸脱下来的衣服上嗅了又嗅。我爸逢人便叹气,我怎么娶了这样一个敏感的女人哦。
那天在山坡上,我妈把被子一下扔了出去,对我爸大叫大吼:“等石油开采了出来,我同你离婚!”
山梁下,几个村、公社干部正在深夜里的院子里喝夜酒,他们幸灾乐祸地说,就让他们闹吧,等他们离了婚,就让钻井队的人来。
我妈怎离得开我爸啊。雨夜里一个炸雷,也让我妈从枕边醒来,到处摩挲我爸。
三天后,几个钻井队工人来到我家,他们像是亲人送来温暖:红糖、猪肉、袜子,还干农活,亲热地跟我妈说:“嫂子,石油是国家的资源……”钻井队里一个人说,嫂子,等石油开采出来,我们把你接到北京去。队长模样的人还拍着胸膛说,嫂子,像你这样有功劳的人,国家领导人是要接见的。我妈顿时就软了下来,挥挥手说,你们钻去,你们钻去。
一周以后,钻井队的人走了,那里,没石油。我妈一直尾随在后面,像是在自言自语,还可不可以钻一下……
我堂伯的肺结核更严重了。堂伯找到我妈,愧疚的语气:“弟媳,对不起哦,这一次,我是瞎了眼睛……”我妈摇摇头说,这个也不怪你,你也没戴显微镜。堂伯纠正说,戴显微镜也不行,要穿山镜。
堂伯还是常蹲在马耳坡上按住胸口咳嗽,风里也带着一丝腥味儿。三年后,他死了,埋在了马耳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