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追新番

方婷+赵慧

为了《龙心战纪》的动画片头曲，爱奇艺副总裁杨晓轩跟东京电视台签了3遍合同，从词曲权、演唱权到翻唱权，每涉及一项新的权益，都要重新过一遍合同。

整个案子做下来，两家公司光是法务方面的邮件就往来了上千 封。

“她本来英文一般般，现在都可以看英文法律合同了。”杨晓轩指了指身边的助手，“跟日本方面沟通的过程很折磨，但也学到了很多东 西。”

1月25日，当她和东京电视台动画局局长川崎由纪夫、日本游戏公司聚逸（GREE）株式会社的副总裁小竹讃久，以及香港动漫授权代理商羚邦的CEO赵小燕一起站在东京电视台的演播厅时，配有片头曲的《龙心战纪》预告片在背后的LED屏里滚动播放着。跟国内追求bigger than bigger的发布会相比，现场显得有点过于简单和冷静。但台下的媒体还是注意到在预告片里的制作委员会那一帧里，来自中国的互联网公司爱奇艺已经出现在第一栏。

为了这次亮相，杨晓轩筹划了一年半。这是中国公司第一次在日本动画制作委员会里占主导地位。“动画制作委员会”是1990年代开始在日本动漫行业流行的一种做法，由几家公司对一部动画作品共同出资，分担风险，共享权益（详见《第一财经周刊》2015年第37期封面故事《日本动漫衰落之后》）。早期，在日本本国动漫市场还没这么糟糕的时候，日本公司在海外也没有拓展什么合作伙伴，制作委员会少有外国资方进入。

由东京电视台率先走出这一步并不令人意外，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半是电视台，一半是动画制作公司—投资动画项目，然后通过动画生意赚钱。根据东京电视台2016财年第三季度财报，在动画事业领域，东京电视台在日本国内的收入增长主要得益于《妖怪手表》周边销售的进一步增加，海外则是因为以中国为首的各种播放、在线游戏的授权收入增加。

《龙心战纪》从3月11日起在爱奇艺播放，截至5月20日，播放了8509万次；4月5日起在东京电视台每周二的深夜档播出，平均收视率在1.4%，但川崎由纪夫更满意的是另一个数据—同时段市占率在40%左右。这意味着同时间段打开电视的观众中，有40%都在收看这部动画。东京电视台原本没有期待这部动画能成为爆款，目前这个成绩，已经在他们所希望的“尽可能更高”的范畴里。

“就动画商业公司这个角度，我们也想给人留下‘在中国积极拓展生意的东京电视台这种印象，”川崎由纪夫说，“这对我们是最有益处的。”

直到2011年之前，中国市场还没有被东京电视台排在优先级的队列里。比起充斥着免费模式和盗版传说的中国市场，更为成熟的欧美市场才是日本动漫业希望拓展的疆域。在这段时间里，东京电视台跟中国市场只有极少数的官方接触，比如每年参加几次电视节目展销会，地点多半在上海和四川。上海世博会之后，川崎由纪夫才确定，“中国市场已经足够大，再不拓展就来不及了”。

做成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东京电视台需要找到能够覆盖全中国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像之前参加展销会一样，只是零星地与地方电视台做点生意。

中国的视频网站刚好在这个时间段迎来了划分地盘、转向正版的高速发展期。2011年年底，还没上市的土豆网与东京电视台签署了协议，将包括《火影忍者》《银魂》等3000多集动画引入国内在线播放。这一举动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了盗版，原先分散的日本动漫粉丝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集中到几家拥有正版作品的平台上，他们又带动了新一轮的口碑。最终从点击量上看，这也是给人造成“二次元崛起”印象的原因之一。

詹明宪成了那个勾连起东京电视台和土豆网的中间商。尽管在2011年，他所创立的童园文化还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不想一辈子只做动画代工，他从鸿鹰动画公司辞职—鸿鹰曾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动画代工公司。研发原创动画的道路在2011年看起来远之又远，凭借鸿鹰时期帮日本、欧美做代工谈合同攒下的人脉，詹明宪把业务发展到东京电视台。在这桩生意里他所做的最大贡献，是建立起让东京电视台和土豆网直接对话的通道。

“日本之所以一直对中国市场有那么负面的评价，我觉得大多数原因是这个产业链里中间环节太多，在沟通的过程中，有一定的错误需求传达。”詹明宪说。由中国视频网站从日本电视台直接打包引进动画作品的合作模式一直延续到现在，很快，就连詹明宪这样的合作中间商也不再被需要了。

但童园文化终究还是借着这个案子，开始了公司化运作，詹明宪在上海、台北、东京分别建立起办公室，进入原创动画的研发和发行领域。2014年年底，当杨晓轩在香港漫展上碰到詹明宪，让他为爱奇艺推荐几个合适的投资项目时，詹明宪推荐了由日本游戏公司聚逸出品的卡牌对战手游《龙心战纪》。

这款游戏于2011年推出，当时卡牌对战类玩法在日本还属新潮，由于人物设定精美，聚逸最早为它制作的宣传语也是“日本最美卡牌游戏”。最巅峰时，它每月有7000万美元的流水，到2014年年底，这款游戏已经逐渐走到了萎缩期，但它仍是聚逸公司手头总下载量位居第五的游戏。

聚逸有意将它改编成动画，正在寻求合作方。“就日本市场来说，这个游戏已经出来5年了，我们想让玩家看到动画后产生再玩一次的想法，”聚逸执行董事堀容隆说，“围绕人气角色的周边销售也能进一步展开。”

但来自爱奇艺的提案让堀容隆很意外。聚逸此前在日本参与的动画项目，都是在游戏大卖后改编为动画，但是这一次，爱奇艺想要把《龙心战纪》的动画版先播，然后再推出基于这个动画版改编、面向中国市场的新手游，而且连人物设计、玩法都要改。

聚逸是日本最大的社交游戏公司之一，被人们称为“日本的Zynga”。它曾在2011年进入中国市场，当时正值聚逸平台转型期，它在节奏、渠道上并没有理解与适应中国市场，最终于2013年退出中国。

这些挫败也让聚逸对中国市场的定位变成“一个不了解的市场”，从调查数据与来自爱奇艺的建议都表明，中国玩家与日本玩家有一些明显不同—日本玩家喜欢在碎片化时间打开游戏，而中国玩家会一次性在游戏上投入较长时间。另外，《龙心战纪》这种卡牌对战式玩法最早是适配网页端游戏的开发特征、面向功能机而非智能手机的—只需要点击出战就好。随着平台的变化，如今的手游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玩法与种类。加上爱奇艺的合作方更擅长RPG（role-playing game，即角色扮演游戏），它建议，这次改编连玩法都换掉。

“在找合作方的时候，无论公司大小，能让我们产生信赖感很重要，”堀容隆强调，“我们想要找的是在中国拥有日本动画播放实际经验的公司。”他认为，爱奇艺符合这个条件，这也是这家公司愿意以“更柔软的姿态”合作的原因之一，他最终决定接受来自中国本土合作方的意见。

说服东京电视台加入没有太费功夫，在卡酷动画频道任副总监的时候，杨晓轩就跟东京电视台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对中国市场的兴趣一向浓厚。《龙心战纪》的制作委员会很快成型，爱奇艺是领投方，播出平台东京电视台和原IP持有方聚逸也带来了各自的资源，授权代理商羚邦则是在最后时刻加入。

羚邦CEO赵小燕看起来精明干练，从1990年代起她就经常从香港跑到东京，抱着厚厚的资料和动漫衍生品样品，一天会见几拨人地慢慢将Hello Kitty及《死神》《妖怪手表》等动漫的授权生意拢到手里。她意识到《龙心战纪》将是一桩不错的生意，毕竟这部动画一开始就敲定了爱奇艺和东京电视台这两个大的播出平台，而她有制作委员会里其他3位成员所没有的—东南亚发行和衍生商品授权的丰富渠道。

在国内，动画通常由一家公司投资和制作，游戏、电影是变现的主流方式，衍生品、贴片广告带来的收益微乎其微。以日本制作委员会的形式生产动画的好处在于，每个制作委员都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一起拓展将内容变现的渠道。

制作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知道，登陆东京电视台的四月新番不是《龙心战纪》的最终目的。让观众看到这部动画只是生意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手游开发、商品授权、版权售卖才是值得探索的重点。

爱奇艺的背后是高速增长中的中国手游市场。手游版《龙心战纪》正在被重新开发，预计于今年暑假上线，只不过，这回的主导者不是聚逸，而是爱奇艺。影游联动是这家视频网站正在布局的业务重点，《龙心战纪》并不是第一起案例。2015年年底，与动画片《灵域》同步上线的同名3D手游，也是爱奇艺与游戏公司西山居联合开发的。事实上，没有游戏开发计划的动漫项目，甚至很难在爱奇艺内部获得通过。

身为领投方，爱奇艺承担了制作工作，在詹明宪的牵线下，杨晓轩组了个中日联合编剧班底，由中方主导剧本策划，从聚逸的游戏原作中提炼了世界观和人设，重新编写了一个热血少年的故事。

日本的编剧原本只安排了一条感情线，杨晓轩去日本开了几次会，写了满满一黑板的编剧策划思路，将感情线改成了3条。“现在中国的青少年动漫，比以往的动漫剧情要复杂一些，太过简单的剧情就没有人看。”杨晓轩说。

想同时满足日本和中国两边动漫观众的口味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杨晓轩和川崎由纪夫承认他们都还在学习和试探。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比起相对保守的日本同行，中国动漫从业者向对方学习的意愿要强烈得多。《十万个冷笑话》和《大圣归来》成功之后，频繁的收购和投资将国产动漫推向了快车道。对中日动漫行业的资源都有涉猎的制作人，再度成为两国大公司合作过程中的关键一环。

绘梦动画CEO、动画导演李豪凌2014年年底到2015年上半年花了大量时间泡在日本，直到将一批日本动画制作人纳入旗下。绘梦于2015年年中和2016年年初先后推出了动画《雏蜂》和《从前有座灵剑山》，投资方分别是腾讯动漫和后来被奥飞动漫以9亿元全资收购的原创动漫平台有妖气。前者通过YouTube向日本播送了日语版，后者通过东京电视台旗下的动画频道AT-X播出，同时也在中日两国的视频网站上线。

对正式成立不到两年的绘梦来说，这两部作品是个新鲜的尝试，但也有点“来得太早了”，因为档期、团队、资金的原因，只能算是公司成长期的作品。绘梦明年要推出的《银之守墓人》，李豪凌就打算采用绘梦在日本搭建的新团队制作。

川崎由纪夫手上进入制作准备阶段的两部案子中，还有一部是与中国内地合作的。除了爱奇艺之外，国内其他视频网站也在跟进类似的做法。詹明宪已经接到不少类似的合作意向，按照他的判断，中国资方进入日本动画制作委员会的合作会在2017年迎来高峰期。

川崎由纪夫对中日之间的合作保持了乐观谨慎的态度。

“在日本，动画是长期的生意，也许5年后再来考量《龙心战纪》在生意上是否成功会更恰当一点。”川崎由纪夫举出的例子是《浪客剑心》。这部在1994年到1999年之间连载的漫画作品，直到2012年，都还在不断推出OVA（不在电视台播放的原创动画）、CD、游戏以及各种周边。近两年，它还推出了真人电影，这都在为不同的制作委员会继续产生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