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亏欠着树
2016-05-31田鑫
田鑫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始终觉得,人肯定是亏欠着树的。
在人落地生根之前,树的根就扎在大地里。在村庄还没有形成之前,树就在村庄里。
春天,树使劲地绿,宽大的叶子舒展开来,让沉重的黄土有了生动的气息;夏天,树让自己繁茂起来,将毒辣辣的阳光挡在外面,人们到田地里劳作的时候,树荫是最好的休憩场地;秋天,树自知抵不过季节的变换,在枯萎之前,带给人们一地的金黄;冬天的时候,树被风脱光了衣服,但是它的树叶被归拢到一处,树知道,干枯的树叶能让人们在冬天睡上温暖的觉。
人们开始凿土挖洞,种植庄稼。很快,土崖上的一个个窑洞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注视着村庄;依照季节种植的稻黍,将荒芜的土地打扮得五颜六色。在窑洞简陋的入口背后,是一片和洞身同等大小的黑暗,虽然有了家的雏形,但是窑洞里到处都是土,它们保持着一贯的寒冷和坚硬。
人们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对黑暗和寒冷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在取暖和照明设施出现之前,是树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人将树枯萎凋落的部分作为柴火,被带进窑洞的树枝,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燃烧之后化成灰烬,用尽全部的光和热照亮并温暖人们,但是人们并没有对此表示感谢。
人们开始对树动手动脚。人们将粗壮的且带着一点弯曲的枝撅下来,做成工具,这算是对树的作用的进一步挖掘。后来,人们又将自己变成了以砍伐和把玩木头为生的木匠。木匠是村庄里最早熟悉树的一批人,他们选中一棵树后,只需对着它的根部砍上几斧头,一棵高傲的大树连向根告别的机会也没有就倒下了。
木匠征服了树之后,竟然让它们自相残杀——木匠发明了斧子和锯,残忍的是,用树的一部分做斧子和锯的柄。于是,一些木头被用来对它们的同伴施以砍、锯的刑罚。木匠从来没有想过,一棵树先被斧子砍来砍去,然后被锯子大卸八块的时候,斧子和锯的手柄有着怎样的悲伤。它们的无奈和悲愤被人们的征服欲掩盖,就像是一棵树的痛苦,被锯末掩盖一样。
经过加工,树的一部分变成门,变成窗,变成房梁和屋檐。后来,还变成了家具,收藏人们的杂物和秘密。人们的一辈子和树变得密不可分,甚至当人们死去的时候,树都成了安放他们肉体的所在。这时候,树观察人的最好时机出现了。人每天有1/3的时间在田里劳作,剩下2/3的时间待在屋子里,人们去田野里干活的时候,没有被砍伐的树偷偷观察着他们;回到屋子里,门、窗、房梁等便代替活着的树审视着人们。
树发现,和自己比起来,人们的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表面强大的人们,没有办法抵御时间和病痛,他们中的很多人,从牙牙学语到终老一生,连一百年都不到就终结了。一些不幸的人,在生命的中途就遇到灾祸,肉身瞬间陨落,连一句遗言也来不及说。
一个人的一年,就是一棵树的一圈年轮,但是没等一棵树长出几圈年轮,很多人的一辈子就已经画上了句号,终了还要躺在树的怀抱里入土为安。根知道,埋进土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再次回到村庄里,因此,树开始理解人们,甚至同情起他们来。
树对人们此前的贪婪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它宽宥了人们所有的不敬。弱小又强大的、善良又狡黠的、可怜又可恨的人们,四处奔波,好不容易在村庄里落了脚,却抵不过时间、抵不过病痛,还要在树和其他物种面前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
但是,树的宽宏大量无法阻止人们的贪婪,他们开始厌倦村庄。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村庄,越来越多的村庄空了。只有树仍然坚守着。风要吹走村庄,树就把尘土挡在脚下;水要冲走村庄,树就用根将水引到低处……
这一切都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他们步履匆匆,几乎连村庄的模样都要忘记了,更何况树。
人们搬到水泥和钢筋组成的城市里,虽然明知道不能生根发芽,但还是一个劲地挤向那里。我有时会突发奇想:树替人们留守在村庄里,并且时刻希望人们回去,如果再不回去的话,人们就要亏欠树一辈子。但是,如果回去了,面对沉默的树,人们又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什么启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