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手札
2016-05-31清尧
清尧,青年作家,魅丽文化签约作者,作品常见于《萤火》《意林》《紫色年华》《课堂内外》等。
按照概率学的说法,每个班级里一定会有那么几名标新立异的同学。爱打小报告的眼镜女生、“流性性别”的刺头女孩和羞怯男孩、站在人群中自带金光加持的“男神”和“女神”、平时玩世不恭学习成绩却异常优秀的“文曲星转世”、课堂上总爱出风头表现欲极强的“举手党”……不胜枚举,难以一一罗列。同样,按照概率学的论断,每个班级里又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两个人,成为整个班级孤立的对象,备受所有人的欺负。
而令人遗憾的是,我恰巧便经历过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
我读的高中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四星级,且在我毕业两年后成功被评为五星级高中,尽管一直以来我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还要对一所中学评定星级——这简直是对教育公平性最大的亵渎,但是不管怎样,能上这所学校,是我人生履历中不错的一笔。所以,当新生开学报到时,我的父亲说什么都要陪着我一起去,美其名曰“要一睹高等学府的学子风采”。小镇闭塞,民风淳朴,他用扁担挑着两筐行李便跟我一同进了城。等进了城才发现,豪车如流,在穿戴楚楚的人群中,我们显然成了异类。大家显然没有读懂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伟大的父爱,理解不了我父亲的骄傲和对我最朴实的关爱,也不懂拮据贫困的家庭里也有高傲的灵魂。
于是,在新生报到时,我一举成名。开学第一天,在自我介绍时,我一站上讲台,便从后排传来大笑声:“哈哈哈,是他,扁担男孩……”班主任一面随着同学们哈哈大笑,一面摆摆手敷衍了几句“安静”——孩子们的玩笑总归是玩笑,语言不伤人,语言没力量,这大概是这位年纪轻轻的班主任最初的想法。
当然,“扁担男孩”其实是一个在我听来还算质朴也还算文雅的称号,虽然起名者本身没带多少善意,但我并没有料到我会被孤立。
对天发誓,我热爱生活,阳光活泼,天生乐观、爱笑,也能说出不少有趣的事。况且,我学习成绩不错,不逃课,不顶撞师长,中规中矩,庄重端正。但被孤立这种事之所以会发生,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大多时候是因为你看起来有些不同,抑或不够强大。
作为一个初入县城的淳朴的小镇男孩,我与其他人最显著的不同便是我的普通话。初中时的英文老师,连教单词时都带着一股浓烈的乡音,“英格里希(English)”很“普洱(poor)”的我,普通话也很不标准。当我在课堂上平翘舌不分、磕磕绊绊地念完一篇课文时,就连语文老师的表情都有些抽搐,那想笑而又努力憋住的神情,后来成了我很多年的梦魇。一下课,所有的人路过我时,便会大声且刻意地模仿起我的发音,全民模仿我成了枯燥的高中生活中众人最大的乐趣。这让我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一个很土、很卑微的存在。在虚荣心逐渐膨胀的年纪,没有人愿意结交一个很卑微的朋友,所以,起初我只是经历了一段“没有朋友”的无趣时光。
说实话,没有朋友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高中课本那么多,作业多到熬夜才能写完,少了人际关系的纷扰,倒也落得轻快。只是偶尔当老师布置“小组作业”,或者在体育课上需要两人结对完成一项任务时,我会有些形单影只、不知所措,但由于我天性乐观、脸皮厚,倒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很快我便迎来了“初被孤立”。导火线未免有些草率,后来回想起来,真的很想拉着当初的同学认真聊聊。我不介意被孤立,但被孤立的理由实在让我有些汗颜。
我的母亲是一位勤劳的超市店主,她毕生都勤俭节约,力求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所以,在学生时代,我没有穿过一件名牌衣服和一双名牌鞋子。当我踩着一双山寨的Kappa运动鞋出现在教室里时,很快便引来后排男生的关注。他仔细盯着我鞋子上的logo看了许久,在安静的教室里发出一声惊天狂笑。他一面大笑一面指着我的鞋子喊道:“你的Kappa的logo怎么是面对面,而不是背对背?”那一整天,全班同学都以各种借口路过我的座位,打量我的鞋子,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这件原本很无关紧要的事,让我很丢人,我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尽管我只是穿了一双很便宜的假货。
从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似乎只要跟我说一句话,他们就会被拉下神坛,变成奴仆。我被孤立了,我不仅没有朋友,还成了大家讨厌的存在,请教问题没人理会,向别人借用笔和纸得到白眼,受到了更多的嘲笑和冷眼,也听到了越来越多的莫须有的“罪名”。
被孤立者作为一个班级里很特别的存在,如同娱乐明星一样,变成了众人学习之余的谈资。在那段被孤立的时光里,我在别人的口中做过不少蠢事——“我听说他喜欢边上厕所边吃早饭”“我看到他上体育课时一个人回来偷吃××桌洞里的面包,你下次小心点”“他宿舍的人说他一个月都不洗澡,好恶心啊”……这些蠢事可以被写成一本野史,我常常觉得,学生时代的“脑洞”真是广袤如星辰大海,无边无际犹如黑洞。
除了成为谈资,我还经常受到一些其他方面的伤害:课堂上回答问题时被突然抽空板凳,课本凭空消失,仔细寻找却发现被丢在了窗外,也被强壮的男生逼迫过帮忙做值日,也曾因为与别人一言不合挨过拳脚……这些在老师的眼里不过是年轻气盛的孩子们的游戏,总归不是犯法,算不上大事。而父母呢,听到抱怨时,总是一副“错一定在你”的质疑:“为什么别的孩子没被孤立?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会帮我说一句话,他们都是对的,而我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这就是孤立教会我的真理。
面对孤立,我显然有些怯懦。我最初抗衡的方式便是取悦所有的人,努力迎合各种圈子。乐于助人,关心集体,对同学们嘘寒问暖,成了谈话高手,无论哪个小圈子讨论足球、篮球、娱乐明星、时事政治,我都能插上一两句……如果按照古老的格言“皇天不负有心人”的说法,我势必早已感动所有的人,让大家看到我很卑微的外在下,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显然我的方法失败了,我终究取悦不了所有的人,也融不进那些圈子。当你被孤立时,你和别人原本便不在一个等级和平台上,他们看你时高人一等,你自然无法和他们成为朋友。而你越取悦他们,他们越变本加厉,把学习的烦恼、成长的困苦尽数宣泄在我的身上,我从一个朴实的“扁担男孩”,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出气筒——令人遗憾。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想因为取悦别人,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
逆来顺受不行,那便对抗吧。所有的人都诧异这个逆来顺受的受气包怎么突然犟起来了,起初还有三分忌惮,等摸清了我的情况,又开始孤立我。没错,16岁的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健壮的体魄,无法以一敌三干倒一片;也没有犯罪的歹念,不会歪门邪道剑走偏锋;没有老师、父母的理解,连一句帮腔都没有。我想对抗,简直是以卵击石。
我开始有些厌学,害怕学校,害怕交际,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开始沉迷网络,逃课上网,沉迷一款叫作《天龙八部》的游戏。在游戏里我何其威风,一身长袍、一柄碧剑,行走江湖惩恶扬善,受人尊敬。在游戏里我甚至交到了高中的第一个朋友,他叫红尘,等级比我高,年纪比我稍长几岁,带我积累经验、打怪物,让我在现实的压抑下,不至于变成一个心理变态的人。
我记得那时候,他安慰我时说过这样一句话,让我记了很久。一日,我们站在翠屏山顶,他指着游戏中的大好河山,跟我说:“被孤立时也别太难过,等你再长大一点你会发现,人会越来越孤独,提前感受孤独或许是一种财富。”
我的父亲曾当过几年兵,具有很强的侦察能力。当我在网吧厮杀被他抓了个正着时,我心想我彻底完了,我毁了一个父亲心中美好的孩子形象。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我,却眼睁睁地看到他红着眼对我说:“我和你妈省吃俭用供你上学,是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不要过我们这样的人生,你觉得你这样做合适吗?”
不合适,当然不合适。因为想要逃避现实的痛苦,便沉迷于游戏的虚无;因为无力应对被孤立的局面,便索性做一只逃避的鸵鸟,这种做法显然很不成熟。因为“不同”而被漠视时,没有正视自己的不同,却想磨去棱角成为自己不愿变成的人;因为“怯懦”而被欺负时,没有努力变得强大,而是虚张声势或是逃避现实,未曾迎战便已经失败。所以,归根结底,从内心深处,我甚至孤立了我自己,这何其可怕。
所以,当我重整旗鼓重新做人、坦然接受被孤立的事实、将全部的重点放在提升自我上时,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很多年后,我结交了不少朋友,没人相信我曾遭遇孤立。坦然、坚强地活着,成了我重要的人生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