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中有我六个月
2016-05-31刘绍棠
刘绍棠
别梦依稀兮咒逝川,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忽闻《河北文学》创刊四十周年,真令人百感丛生,慨叹浮生若梦。
我是《河北文学》创刊时期(当时刊名《河北文艺》)的作者之一,也是创刊时期的同仁之一。
从1949年冬出刊到1951年夏第一次停刊,我称之为创刊时期。
创刊时期的几位负责人胡苏、远千里、庄进辉、王思奇同志,已经与世长辞。其他男女同仁,一个个都成了老头老太太。连我这个编辑部中年龄最小的小数点儿,也五十有三,又身患重病;虽然活着,却不敢自称“健在”了。
1951年2月28日下午,我走进保定提法司街的河北省文联大门。那一天,我15岁整。(我出生于1936年2月29日,但四年才有一个闰二月)。第二天,我被分配到编辑部文学组工作。所以,我现在的档案上写着,工龄自1951年3月1日计算。
那时,实行供给制。我和编辑部不带长字的伙伴,享受这级待遇。每月180斤小米(折实),90斤是伙食费,45斤是津贴费,45斤统一支配,即平均供应衣服、洗理、蚊帐和每月三条保定出产的三三牌香烟等。衣服只有几种型号,我年龄小,个子矮而瘦,也只得穿起肥大臃肿的制服,形象十分滑稽可笑。我还是个孩子,本来不想吸烟;但是既然免费供应,也就不抽白不抽,一来二去便染上了烟瘾。每星期日改善生活都有酒喝,久而久之我也便学会了喝酒。从此,烟酒跟我结下三十七年半的不解之缘;直到1988年8月中风偏瘫,我才把烟酒戒掉。现在病情虽有好转,也不打算死灰复燃,重蹈旧辙了。
我的一生中,曾有两次“串门”,都对我的生活和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次是15岁到河北省文联(《河北文艺》编辑部),“串门”六个月,一次是18岁到北京大学,“串门”不到一年。
在《河北文艺》编辑部的六个月,我其实只参加了三期杂志的编辑工作,杂志便停了刊;全体工作人员投入审干运动,又称“忠诚老实”运动。
分配给我初审的稿件,主要是基层业余作者的来稿,其中以浩然、常庚西和张扶共投稿最多。按照规定,退稿信只能加盖公章,不许编辑私自署名。我为浩然的锲而不舍精神所感动,在给他的一封信中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28年后(1979年),我和浩然见面,他说他把我这封回信保存了多年。浩然跟我同时习作,开始极不顺利,但百折不挠,终成大家。我和庚西后来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只是跟张扶共没有见过一面。听浩然说,张扶共遭遇坎坷而死,我的心沉重了很久。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三人中扶共是最自命不凡很有浪漫气质的。
我只有15岁,整个文联数我的年龄最小,历史清白,干净透明,审干运动审不到我头上,我的政治水平也当不上运动骨干。杂志停了刊不必处理来稿,上级便交给我一个光荣任务:对几经战火幸存下来,而又在仓库角落里搁置多年的《冀中一日》征文进行初选。这些征文有的是领导干部、知名人士、作家、编辑、记者的手笔,更多的是基层干部和普通战士写的;也许有的作者已经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宝贵的生命。我的初选有如一夫当关,生杀予夺大权在握;面对这些饱蘸血泪写成的文字,我怎能忍心挑剔?打开装满征文的麻袋,只将因雨水浸污或铅笔书写而字迹模糊的稿件,以及因辗转存放而残缺不全的稿件,忍痛割爱,予以淘汰。据说,这本书后来出版了,可惜我没有看到,旧梦难寻。
我在文联和编辑部虽然深得领导的厚爱和同事们的宽容,但是倘若被认为文艺思想出现了问题,批判起来便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了。
到《河北文艺》编辑部以后,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七月里高粱红》,在《光明日报》副刊上连载,又在《河北文艺》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红飘带》。《红飘带》写的是我的家乡的一个真实故事。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1945年春季,一架到北平东郊轰炸日本电台的美国B29飞机,因燃料耗尽,在北运河岸边的京津公路上迫降,为我抗日军民抢救脱险。美国前总统卡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是个轰炸机驾驶员,执行任务时也因发生事故,迫降于我胶东抗日根据地,被我抗日军民救了命,一直感恩不尽。我为了政治宣传需要,又虚构了那个驾驶员恩将仇报,在解放战争中狂轰滥炸北运河农村,把当年的救命恩人炸掉了一只胳膊。这篇小说的“反帝”主题十分明显,却被扣上对敌人抱有幻想的帽子,开了几次批判会。
人小骨头嫩,泰山压顶怎敢不弯腰?心里委屈,口头不敢不认错。28年后,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分情节,被珠江电影制片厂使用,拍成以歌颂中美友谊为主题的电影《一个美国飞行员》。
原来我觉得文联大院像个温暖的大家庭,现在却有点寒气袭人了。于是,我打报告请假,回家探亲。
我的探亲报告没有被批准。按照当时供给制的规定,参加革命三至五年才能探家,七至十年才能结婚。
挨了批判心里委屈,不准探亲更加难受,肚子里憋气就闷出了病。开始我闹牙疼,拔掉了两颗槽牙,后来满脸又长出黄水疮。同志们跟我开玩笑,说我是开不败的花朵长在脸上,已经赶上马加(中篇小说《开不败的花朵》的作者)了。
审干运动后期,传说要处理一批人和精简一些人;我闻讯大喜,抢先争取处理或精简。我的顶头上司柳溪,当时才27岁,青春似火,激情满怀,说我这是脱离革命的退坡思想。于是,我又去找远千里。远千里是副主任兼秘书长,主持文联的全面工作。远千里对我极为偏爱,我到河北省文联,是他写信向我发出邀请,并且派人把我接来的。他知道我对被批判心怀不满,不准探亲就更加反感,只得婉言相劝。他说,处理的是有历史问题的人,精简的是水平较低的人;而我是文联的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是第二个谷峪,怎能把我处理或精简呢?又说,过些日子,处理和精简工作结束,可以对我特殊照顾,准许我回家看一看,住上十天半个月。但是,我去意已定,不把我精简,挂冠而去(自动离职)也在所不惜。远千里见我难以挽留,便把我列为精简人员之首,上报省委,由河北省文教厅保送我到通州潞河中学念高中。临上火车之前,远千里又找我长谈,并且口头约为兄弟。他比我年长22岁,如此屈尊可见诚心实意。远千里身不由己当了官,骨子里还是个热情的诗人;1968年的壮烈自戕,走的正是诗祖屈原之路。在我的一生中,远千里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第一个人。
走出河北省文联大门之后,我在创作上像大运河的水决了堤出了槽。半年光景,便先后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人民文学》和《中国青年报》上,接连发表了十来篇小说,受到一些老作家的赏识。这种“暴发”,连我自己都莫名所以。不过,有一点当时我就很明白,在《河北文艺》编辑部的六个月,好比学戏坐科,在潜移默化中得到充实和提高,出科之后才打开了场子。
想到什么写什么,想到哪里写哪里,看看已经溢出三千字,再写就“令人厌倦”了。《河北文学》创刊四十年,中国四十年当代文学史,我都算是过得硬的见证人;但是切忌倚老卖老,一副古久先生面孔,捣腾陈谷子烂芝麻。
1989年8月于烟笼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