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诗上庄
2016-05-31叶延滨
叶延滨
夕阳洒出最后一抹红霞,匆匆隐入山的那边。暮色的帷幕垂下,勾勒出围绕四周的群山身影。燕山的余脉,团团围住我今夜下榻的小山村。这村子叫:诗上庄。“诗上庄”这三字,是近几年叫响的,在地图上能找到,村子全名:河北省承德市兴隆县安子岭乡上庄村。
小村深藏于青山深处,山村的夜格外迷人。缀在夜幕上的星星,在太阳收走那些霞光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冲着我眨巴眼。从房子里走出来,越往山沟里走,星星越是密集,好像在城市里见不到的那些星辰,都聚到我眼前的这道山沟里。昂起头望星星,这个姿态久久没有了。一抬头,头顶上满是星子,那不是童年的记忆吗?大概是星光的招引,山沟两边的树枝草丛间,星星点点的亮起萤光。那是萤火虫,在静夜开始起舞。星子是天上的诗人,让我们抬起头望天空的时候,心里弥漫清朗的诗意。萤火虫是地上的诗人,在没有光亮的地方,也让人感到沁人心脾的温馨。小山村的夜就这么宁静地守护着我,像一幅墨色浸染的丹青,那天上的星光和草间的萤光,就是这幅丹青上无题的诗句。
总说到诗,因为现在这个小村子是远近有名的“诗上庄”。为啥叫“诗上庄”?就是生长诗歌的地方。够诗意,也够乡愁的名字,让这个小山村吸引了像我这样的众多外来客。在天津到承德的高速公路上,从叫“半壁山”的路口下来,沿蜿蜒的山路进到沟里。走得山绿了,走得沟里的水清冽了,走得挂着串串红的山楂树和举着绿刺球的板栗树都挤到你身边了,这时在路口一块巨石上,大书三字:“诗上庄”。诗上庄在这道沟的深处,和外面的村子风景差不多,只是越走近村子,越有一溜一溜立在路边的石头和石碑。石头是燕山的大石头,收拾干净了,刻满一行行诗。石碑也是燕山石匠打的碑,像放大的小学生作业本,上面刻着一百多位诗人,特别是当代中国诗人的新诗作品。上庄的老百姓就像种庄稼,也像种树一样,把诗歌种满了这个小村子。是啊,诗上庄,就是生长诗歌的村庄!诗歌在这里,像头上的蓝天,像山间的泉水,也像坡上的玉米地,成了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连石墙上刻的村里的乡规《中国梦 上庄梦》,也是这样的诗句:“……山与山斗雄奇,水与水比甜美,户与户赛文明,人与人争贡献……粗看都是废物,细观都是宝贝,粗看都是凡人,细品都是雷锋……”朗朗上口,还有韵味,不教条,不板着脸训话。
诗歌成为这个小山村最重要的乡村文化,成为游子们看得见也听得到的乡音乡韵和乡愁,是因为这里出了他们引为骄傲的诗人。新中国成立后,著名的农民诗人刘章,当年就在这里一手拿着放羊的鞭,一手握着写字的笔,在这片山坡上写下了他的成名作:“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正如这个农家子弟写的“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务农写诗,到现在有半个多世纪了,刘章从没有停下笔,越写越有神采。我在《诗刊》工作期间,他是刊物资深的编委,多次相聚交谈,他对诗歌的痴爱让人感动。刘章的儿子刘向东也是诗人,他是河北省的诗刊《诗选刊》的主编。与刘向东同辈的刘福君当过兵、经过商,最后还是一心扑在诗歌上,他写母亲的诗出了一本诗集,诗集先后印了多次,引起诗坛极大的关注。揣着对母亲的这份惦念,在承德当作家协会主席的刘福君几年来像鸟儿筑巢,把深山沟里的上庄变成了诗上庄,他是一个回家种诗歌的孝顺孩子,让诗歌守着老村老母和老乡亲。
刚才在村子的中心小广场上,村民们聚在一起朗诵他们喜爱的文学作品。一个姑娘竟背诵出我的长诗《干妈》中的一章——“她没有自己的名字”。说真的,听到这河北口音传来的诗:“她没有死,就站在我的身后,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诗句在夜幕中像波浪一样掀动时光,那是四十五年前在陕北另一个小山村,没有电灯的小山村,烘暖人心的是那泪花中闪动的温情。在今夜,诗歌仿佛又把我领回陕北插队的小山村,时光没有倒流,只是诗歌把岁月和记忆焊在一起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诗句,留下了千古传唱的乡愁。只是今天在诗上庄,村民笑问客人的话,有了另一番情趣。几个扛着锄提着锨的村民,围着回家的诗人:“这写的是啥意思,怎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能通行吗?还有这个,怎么叫‘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写错了吧,是光明给我们眼睛才对!”回想起这个场景,望着夜幕中眨眼的星星,我对自己说,真的变了,诗意的栖居,曾经只是梦幻般的希望,正悄悄走近我们。
今夜,燕山深处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