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默默不说话

朱熙

有篇很老很旧的童话故事，其实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洋葱、萝卜和番茄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个东西，它们认为那只是空想。南瓜默默不说话，只是继续成长。”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做这样的事情。虽然我的确更沉迷于编造小说的空幻美梦——但如果试着从小说的幻梦中清醒过来，把现实世界中真正的那个“我”，没有丝毫作假地编成一本书，它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对我而言，渐渐地无异于一个现实世界的美梦。如今美梦成真，来到我眼前的，是一本名为《所有孤独的行星都相遇》的书。收录了我从2008年到2015年间几乎所有散文的这么一本书——文字的世界有多奇妙呢，短则两三行字，至多几十页纸，青涩幼稚的第一人称“我”，被写在书本中的那些主角就能瞬间长大。可这又真的是“瞬间”吗？从2008年到2015年，看似眨眼间，回头去看竟然已经八年。那个十六岁的我，会想到八年后的自己是现在的样子吗？

当年做过多少虚无却莫名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实现的美梦？

“找到漫画男主角般的美少年，谈一场比少女漫画更加轰轰烈烈的恋爱。”——十六岁的美梦。

“单身二十二年，即将变成二十三年。”——现在。

“变得又瘦又漂亮，会化妆，拥有二十双美丽的高跟鞋。”——十六岁的美梦。

“球鞋，牛仔裤，素面朝天，挤早晚爆满的通勤电车，整个人灰头土脸。”——现在。

然而——

“将来的那个我，会在哪里呢？”——十六岁，我那美梦里唯一混沌模糊的那个角落。

“我在东京。度过听不懂所有人讲话而崩溃大哭的夜晚时，我无数次想要逃离，却掐着自己手臂肉默念‘再坚持一下，然后也真的坚持了下来。两场很难很难的考试我却奇迹般地合格，换到新的学生证，即将迎来更长久的东京生活。只在小说和漫画里看过的池袋和东京塔，过去沉迷于森鸥外小说而向往不已的上野，它们都成为我习以为常的日常风景。我并没有变成十六岁时憧憬的样子，如今依然平凡笨拙，依然一个人。但我很努力，也过得很好。”——现在。

我偶尔回忆起过去尽情做白日梦的自己（其实已经并不太记得她的样子），却无端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的目光越过灯火如星光般绚丽的东京塔顶端，与午后三点体育课跑八百米到中途时气喘吁吁仰头大翻白眼的那个人，不期然相遇了。

“你好吗？”

“我很好。”

我分不清谁在问，谁在回答。

朋友事先看过这本文集的原稿，说，你编造了好多好多白日梦一般的恋爱漫画剧情，空想了无数个完美得不切实际的男主角，如今居然写出了一本没有男主角的书。我想想，她所讲的似乎也有道理。女主角终于努力向前，努力向前，成为她自己唯一的主角。任何与她相配的，在她的光芒下都只能被称作男配角而已——又或者，其实连男配角也不需要呢。

然后，曾经那个很老很旧的童话故事，是不是也能够这么说呢：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女孩，漂亮的女孩，头脑聪颖的女孩，恋爱顺遂美满的女孩，她们拥有着类似的又或各自迥异的幸福，并且告诉平凡而笨拙的、孤身努力生活的那个女孩：“你要变得像我们一样，才能得到幸福。”平凡而笨拙的、孤身努力生活的那个女孩困惑着，总觉得她们讲得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呢？所谓“幸福”是如此单调的因果论吗？她也说不上来。于是她默默不说话，只是继续努力成长。

默默地，不要说话，继续成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