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半张脸
2016-05-30范墩子
范墩子,1992年生,陕西永寿人。中短篇小说见《作品》《延河》《山东文学》《黄河文学》等期刊。现居杨凌。
我试图将过去的几个梦记录下来,羽毛、蝗虫、界石、划痕、玻璃杯等等,也许与它们有关,也许没有。在我还不能理解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样子便有些模糊,朦胧,有点儿像不连续的画面,暗自在某个角落发酵,接着在地表上铺开来,如汹涌而来的黄河水,哗啦啦哗啦啦,倾泻而下,将河床刷出无数条断断续续的拉痕。同样,在我自己认为可以理解它们的时候,它们却装成了另外一副陌生的模样,有时如黑虎,有时又如撕开的天空,有时流着口水简直让人无法认出了。似乎这就是我的那几个梦,但又似乎不太像,怎么说呢,我该记下它们,这些黑色的魔鬼,已经按捺不住激动在隐隐作怪了。
那是个很偏远的小镇,小镇上很少有人出来走动,即使有,也是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似乎他们被什么隐秘的东西追赶着,是风?是牛?是影子?谁也无法说清楚。我是被云朵带来到这个小镇上的,我来的时候小镇上没有一个人,街道两边的土槐绿得发黑,蚂蚁在树叶子上跳着奇怪的舞蹈,它们的触角不停地摇晃,阳光落在它们身上,后面便出现了阴影,对了,这可能就是背影,但背影却比蚂蚁本身的体型大几百倍,我将脚步放缓,呼吸一下子便贴在了地上。我是个沉默的人,可这时的我内心里却变得有些滔滔不绝,终于,我再也忍不住某些话题,我对着其中一只蚂蚁说:“真是一座黑压压的大厦。”
蚂蚁们没有回答,它们仍在原地转圈,我往前继续走,在一棵土槐跟前我再次停了下来,我躲在树背后抱住树,如同抱住我的母亲,我将嘴巴贴在树皮上摩擦,嘴唇很快流血了,殷红的血液染红了一小块树皮,树皮上便获得了某种隐形的力量,它们形成一圈透明的网状物,影影绰绰,我拿手指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网状物就碎了,我听见了那些残渣掉在地上的声音。等我低头观望的时候,我的脖子微微响了一下,我猜想应该是内部的骨头在争抢着重新排列组合。而这时,我才发现了震惊我的事情,之前我竟从未感知到过,一点也未料到,这种情形来得有些急促,不容我思考的样子,然而我还是尽力让自己安静了下来。
确切地说,是脸,不对,应该是半张落在地上的脸,只有左边的脸,深陷的眼睛周围长满了黄色的斑点,嘴唇厚实发光,可能因为过早的脱离了另外半张脸而有些变形了。我问我自己,另外半张脸去了哪儿了呢?仅仅从这半张脸上,我无法判断出此人本来的面目。但我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也许是前天,也许是上一年,也许是五年前或者十几年前,更为荒诞的说,也许还是上辈子呢。我长嘘一口气,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全身早已湿透了,全是汗水,到处都是盐污,到处都是汗水流过的痕迹,我的心脏砰砰狂跳,只要我睁开眼睛去看这半张脸,我的脸面就立马充满血液而变得通红,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我突然有些害羞,年龄似乎一下子小了几岁,而那半张脸就在地面上突兀着,如一片干巴巴的面包片。它来自哪儿?它的血型是什么?它是谁割下的?它的那颗长在嘴角的黑痣为什么还在蠕动着?它死了吗?我该怎么办?需不需要带着它继续前行?原来脸是可以持久的动的,原来脸是可以以鬼鬼祟祟的方式出现的。我记起了某个细节,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不要脸的话脸就是屁股。”这句话显得有些奇怪,它让我能够将这半张脸跟某个事物连续起来,如果将它们合并起来,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我明白我不是在讲我自己的故事,我是在努力回忆与这半张脸有关的故事,然而令我困惑的是从一开始我竟就将这半张脸对应在了我的身上,这其中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或者隐藏着什么呢?莫非它只是我的半张脸?我怀疑自己的影子,更怀疑此刻正忙碌着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了自己在哪里,早已忘记了我的脸,每天早晨我总会对着镜子梳理一番,那个长着一点黑色胡须的男人,是我自己吗?每天我都在问自己,每天我都在怀疑自己的存在。这半张脸的出现,更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疑问的必要性。如果我忽视了这半张脸,那我可能就只是重复着别人的故事。真没想到,一次偶遇,发黄的半张脸,竟让我想到了这么多,这不是梦,梦如果到了极致,它会成为超现实。
小镇上还是没有人,只有轻微的风声和我喘气的声音。我暂时忘了那半张脸,继续往前走,我将眼泪擦干,将胡须上的薄雾用手抹掉,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马匹嘚嘚奔跑的声音,我将眼睛睁开,四周一片漆黑,原来已是晚上了,小镇上的任何地方都没有灯火,这也比较符合我的脾性和追求,我欠身用手抚摸,原来我现在正骑在马身上,四周的气流快速向后移动。我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那半张脸,我似乎找到了另外一个黑色而又神奇的地方。有时我看见一群身影消失在了树丛中,有时我又听见人们嘹亮的歌声,它们或轻或重,或明或暗,或隐或现。那半张脸已经远离我了,我知道我现在正掉进另外一个梦境当中。
有天夜里,我下床离开了房间。沿着庭院后面的小路我走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我可以听到昆虫嘶叫的声音,也可以听到青蛙求爱的叫声,透过夜晚的薄雾,我隐隐看到月光下面有闪闪发光的物体。我能看见某些微微作响却不见身影的蜘蛛,它们藏在某个地方欢乐着自己的欢乐,我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塞进嘴里吃了,石头的味道略微有点甜,现在它们并不是平时那般坚不可摧的模样,所以我很容易就将它们嚼烂了。吃完石头后,我的胃微微感到有些沉重,可我获得了某种巨大的力量,这是我从未预料到的事情。我开始回忆了起来,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它们的模样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快速将它们梳理开来。
比如我记起了一块小水洼,那是一块极不普通的小水洼,它的底部,埋着我的童年,埋着我们心中的大海。我家住西北,从未见过大的水域,更别说大海了,可没见过并不代表我不想见到大海,我常常将雨后的小水洼想象成为无边无际的汪洋海面,我想象鱼群在里面自由地游动,想象老人立在木船上与鲨鱼搏斗的场景,想象天上的星星掉进海洋里的样子,想象各种神奇的事情,我的想象里夹杂着种种幻想,然而它们是破碎的。我的大海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的鱼群藏匿在我的幻觉当中,幻觉消失,我往往悲伤得流下眼泪。
有一次,下雨后,我趴在一块小水洼跟前,我用嘴亲吻水洼里的水,那真是干净蔚蓝的水面。我痴迷地亲吻,我忘记了同伴们在旁边的大笑,忘记了他们嘲笑的眼神。我知道我的嘴唇被亲成了黄泥色,可我忘记了,我的心中只有一片辽阔的大海。我在海面上寻找,寻找什么?我也不清楚,然而经常会有半张脸出现,对了,就是我上面所记述的那半张脸,它常常在我沉醉的时刻会轻轻浮现出来,似乎它的表皮下面隐藏着某种神奇的物理装置,否则半张脸怎么会现出来?我那时常常问自己,常常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过我的奶奶,奶奶看着我,然后泪眼朦胧地轻轻摸着我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你想你娘了。”
娘?我怎么会想我的娘?我有娘吗?我的娘在哪里?我早已忘记了娘的模样,我是个野孩子,我是个没有娘的孩子。是的,伙伴们就这样骂我,因为我仅仅没有娘,娘这么重要吗?很长时间,我无法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事实上我就是没有娘,我的娘在生下我的时候就走了,永远地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一次。我成为了一个爱做梦的孩子。我是一个树孩子,狗孩子,猪孩子,猫孩子,草孩子,夜晚孩子,我是一个爱幻想的孩子。我的心中藏着一片蔚蓝色的无边无际的大海,你看得见吗?我知道你不会的。因为有时候我也看不见,我只是可以感受得到。那块小水洼就是我的海,就是我心中的神仙。我是从大海里蹦出来的。
不知道那半张脸是不是就是娘的脸,我无法确信,因为我没有见过娘,脸还会经常浮现出来,我的心脏还是会狂跳起来。那天晚上,我吃了石头,啃了树皮,牙齿都磕掉了,我肚皮里面的空气从牙缝间遗漏了出来,那股力量竟然带着我飞了起来。我看到村子在我的脚下面发着暗黄色的光,那条老狗还在村口狂吠着,拴它的铁链子发出哗啦啦的碎响声,红色的大铁门在月光下面微微发着亮光。我越过村庄飞到了一片荒冢上,我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包上皆闪着一堆鬼火,据说鬼火是可以吓死人的,可我却并没有这样感觉,它们在我眼里竟是如此绚烂。我靠到跟前,那半张脸又出现了,我有些生气,生气怎么甩不掉这该死的半张脸,我看着它,脸面没有再发红,我的眼角周围挤出了几颗透明的泪珠,泪珠掉在地上,砸出了几个地洞。我对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半张脸扇了一个巴掌,它便消失了。
短暂的飞翔过后,我发现我已被恐惧包围。这股力量如同打雷闪电的力量,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可忽视的力量,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恐惧灯光,恐惧蜘蛛蟑螂,恐惧那接连不断飘来的破碎的半张脸,那半张脸,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片密实的大网将我的躯体盖住了。我感到头重脚轻,脑袋发热,心里浮出一种悲伤而又恐惧的疲倦。我坐了下来,我的跟前立即出现了一小块小水洼,透过小水洼的阴影我看见那越飘越远的童年,看见那汹涌澎湃的蔚蓝色的大海。我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坐在木船上向着远处眺望,我旁边的老人还在与鲨鱼进行着搏斗,我没有心思去看他,我在还原着某个梦境。
我很快从小镇退了出来,因为那里太过僻静,以致让我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包围。那群跳舞的蚂蚁还在继续跳着,它们肯定是为了完成某个诺言,或者是为了重新营造阴森恐怖的气氛,我向它们摇了摇手,我的脑袋跟着左右晃了晃,然后接着从危险的地沟跟前跨了过去。我从月光下面走过,夜风从两边向着我吹过来,我的身心感到异常惬意,我看到了房屋上面的烟筒,看见夜色里快速奔跑的猫,看见那些晚归的汉子。我走在梦里,我试图忘记自己的存在。我感到了快乐,感到了轻飘飘的力量,感到浮动的色彩。
半张脸,暗黄的半张脸,我一直在遇见着的半张脸,它一直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毛孔里。在退回来的路上,我再次看见了那半张脸,那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母亲的半张脸。我的心脏再次狂跳了起来,脸面再次通红了起来。我似乎是遇到了一个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的人,我知道你们每个人在回忆的时候总会想起某张不熟悉的脸的,你们也有类似我的经历,我知道你们也在做梦,也在试图着分解开来梦境然后看它的心脏看它的表皮。我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会儿,我看到空旷的蓝色夜空里,几只黑色的大鸟在缓缓飞行,它们慢慢地穿过了月亮,慢慢地穿过了夜空,飞进了我的连绵不断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