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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过码头

2016-05-30刘学兵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卧铺女孩子女儿

船从朝天门码头出来,顺流而下,停靠的第一个码头照例是唐家沱。从唐家沱码头开出来后,船上的工作人员照例开始检票,在岸上没有来得及买票的乘客,这个时候就补票了。

卖票的是一个女孩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挺清秀的一个姑娘。

当她渐渐走进鲁一周的视线,鲁一周惊讶地发现她跟自己的女儿鲁小燕长得有些像。他冲女孩子笑了笑,点了点头,完全是一种习惯性的表情。几十年来,这个表情在他和女儿鲁小燕之间不知复制了多少遍。他和女儿之间没有太多的语言,冲鲁小燕笑了笑,再点点头,这既传达了作为父亲的威严,也显示出了一个父亲的关怀,这差不多就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全部。尤其是鲁小燕嫁给城里的老女婿后,鲁一周和女儿之间的语言就更少了,一般情况下都是他瞪大眼睛,横眉冷对,而女儿鲁小燕呢,仗着有妈撑腰,总是你说一句,她还三句,左说左对,右说右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有恃无恐。

鲁小燕早年就进城打工了。她讨厌农村的生活,更讨厌种地,发誓说哪怕嫁个老头儿,也不会再回到农村去。后来鲁小燕果然如愿,脱离了农村的生活,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老男人。为此鲁一周把女儿臭骂了一顿,说好的不找,找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脑子有病啊。女儿鲁小燕毫不客气地回敬他说,总比你好,你都是土埋到颈子的人了,还说人家。一句话呛得鲁一周后面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在鲁小燕绝不种地,绝不喂猪,绝不住农村的房屋,绝不在农村找男人,绝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宣言下,鲁一周所有的金玉良言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出口,最后浓缩成了两个字:“你滚!”鲁小燕就在她妈的哭喊声中“滚”了。当鲁小燕“滚”出去再“滚”回来的时候,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生米煮成熟饭。鲁一周彻底崩溃,接受现实。

才结婚那阵,鲁一周心里缓不过劲儿,说什么也不去女儿家。老伴儿的心软一些,先去了女儿家,回来后就给他说城里如何如何,说得鲁一周有点动心,暗想,真该去城里看看。可是,鲁一周是个要面子的人,心里想去,神情上还是显得满不在乎。最后还是老伴儿把他往门外推,外孙子把他往家里拽,好歹把他忽悠到了女儿鲁小燕家。

城里果然好。楼房高,一栋栋直往云层里窜。鲁一周抬起头看楼房,把头都抬痛了。城里汽车也多,一辆辆左右穿梭,把鲁一周的眼都看花了。不光是这样,城里道路也宽,电灯更亮,路边的杆子上一晚都亮着灯,明晃晃的,不像农村,天一黑就像泼了墨,走一路黑一路。鲁一周心里的那口气也就缓过来了。感觉也不错。鲁小燕的家居住环境好,家庭条件嘛,还说得过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虽说女婿年纪大了点儿,但只要女儿能够幸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心里想开了,鲁一周再也不给他们脸色看了。脸上多了一份热情,多了几分笑容。

两天过后,鲁一周就坐不住了。

女儿住在一个小区里,楼层是30层。在楼下,鲁一周抬头一望,就有些头晕,走进电梯,也是头晕,走出电梯,还是头晕,在阳台上往下一看,更是头晕,一个人没事到马路对面的公园去坐一坐,在斑马线边站着,看着疾驰而过的汽车,头更是晕得不得了。在女儿的家里,头晕就是全部。老伴儿说城里如何如何,其实那都是假象,这个城市是女儿的城市,不是自己的城市。

鲁一周闹着要回家了。宁跟要饭的儿子,不跟当官的女儿。女儿再好,那是泼出去的水,女儿家再好,那是外人的家,不能常住的。

鲁一周打定主意要回家。说起回家的原因,也简单,开春了,地里忙。

鲁小燕清楚老头儿还有点心结没打开,也不挽留,一家人就把鲁一周送到了码头。

早班船的机器已经开始在轰鸣了,乘客都从四面踏着一级级的石阶梯向客船涌去。鲁小燕指着江边一块展板上的船位消息逐字逐句地念。唐家沱,郭家沱,广阳坝,河口,港机厂,鱼嘴,这里是明月沱。鲁小燕说:“爸,明月沱过了就是木洞,到了木洞你要记着下船哟。”顺着女儿的手,鲁一周找到了那两个字。连起来念,就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木洞。

木洞到了,家就到了。

鲁小燕掏出两百元钱递给鲁一周:“这是路费。”鲁一周缩了缩手,嘴里分两段蹦出四个字:“不要,我有。”鲁一周很倔强,说不要,就一定不会要。都说男人的脾气会变,年轻时脾气坏的男人,年纪大了脾气会变好,年轻时脾气好的男人,年纪大了,脾气就会变坏。鲁一周再过两年就七十了,年纪算大吧,可他年轻时的臭脾气,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老样子,做事风风火火的,说干就干,说坐就坐,抬脚就走,端杯就喝。不问原因,不计结果。鲁小燕吃透了他的脾气,知道他喜欢什么。鲁小燕说:“拿着吧,买酒喝。”鲁一周一听说酒,就伸手接了。鲁一周心里就觉得很好,虽然没有儿子,有个女儿也不错,还知道老子喜欢喝酒。他心里就热烘烘的,好像真的就喝了二两酒。

上船的时候,他蹲下身子,用满面的胡须去亲外孙子的脸,外孙子被他的胡须扎得哇哇直叫,不停地挣扎、躲避。

那个卖票的女孩子走到鲁一周身边,鲁一周习惯地让了让。

真像!当女孩子从鲁一周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江风吹起她的长发,差不多飘扬到了鲁一周的脸上。他太熟悉那乌黑发亮的长发了,鲁小燕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头长发就从来没有收拢过,哪怕是在地里,鲁小燕也让它披在肩上,好像没有了长发,鲁小燕就不是鲁小燕了。鲁一周忘不了鲁小燕从玉米地里出来的样子,满脸通红,乌黑的长发上爬满了玉米花粉。可是,现在鲁小燕不会再到玉米地里去了,她住到了城里。在城里那林立的高楼里,其中就有几间是鲁小燕的,那是她的栖息之地,她从此远离了玉米地。

她呢?鲁一周想,那个卖票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像鲁小燕那样,在城里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船上是挤得不能再挤了。鲁一周在人群里七弯八拐,老半天没有找到座位。站着不动吧,人家嫌他挤着别扭,不是卡着胳膊,就是蹩着腿了,不舒服;使劲儿往前挤吧,磕磕碰碰的,也不舒服。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鲁一周的倔脾气又来了,他索性不走了,就站在原地,操着双手站在那里,瞪着一双大眼,一副要发怒的样子。旁边的几个人果然收敛了,有几个人明明挤到了他的身边,也都自觉地闪开了。也不知是真的怕他发怒,还是尊敬他是个老人。

已经是春天了,但天气比往年冷得多。刚刚来了寒潮,天气预报说邻县还下了雪。鲁一周穿了厚厚的一身衣裤,显得臃肿无比。他站在那里,时间一长,先前那股子劲儿渐渐地就泄了。他一副厌倦的样子,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老了呢?鲁一周想,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争强好胜,什么都想争个输赢。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大打出手。现在老了,什么都让着。让着小孩子,因为是长辈,有关心下一代的责任和义务。让着年轻人,因为是长者,更应该有宽容的姿态;让着老年人,因为都是同龄人,理所当然同命相怜。

女孩子并没有走开。她一边为鲁一周撕票,一边对他说:“老人家,您坐好,注意别摔着了。”鲁一周应了一声。女孩子很职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座位早已人满为患,空座位不是让一双双的脚占据着,就是让堆积如山的行李盘踞着。女孩子拍了拍一个脚搁在座位上的中年人。中年人头也不抬说有人。拍拍另一个,也说去厕所了。没有找到座位的人开始在过道里席地而坐。看着鲁一周六神无主的样子,女孩子又拍了拍一个妇女。那个妇女用白眼做了回答。女孩子讪讪地回到鲁一周身边,小声问:“老人家,您去哪里?”

“杨柳湾。”

卖票的女孩子不知道杨柳湾。她知道船沿路停靠的码头,她也知道木洞,木洞是江边的一个小镇,也是一个码头。船一天一个来回,每天都要经过木洞,她只知道木洞镇是船要沿江停靠的码头之一,她还熟悉上一个码头和下一个码头到木洞镇船大概要航行多长时间,甚至还知道那一段江面上有多少航标。但是,女孩子没听说过杨柳湾。她的脸上一片茫然。

这个神情,鲁一周没有在鲁小燕脸上发现过。鲁小燕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茫然和犹豫。她从来都是想唱就唱,天黑就睡,饿了就吃,说走就走,丝毫不会拖泥带水,哪怕是妈妈的伤心痛哭,也没有把她留在玉米地里。

现在,鲁小燕在城里一家公司上班。工作嘛,说是叫什么置业顾问。鲁一周不懂什么是置业顾问,甚至这个名字都是问了好几次小外孙才记住的。但是,从鲁小燕整天不断接电话的口气里,鲁一周断定,鲁小燕大约就是卖房子的。卖房子这个工作,需要的是伶牙俐齿,这倒是没有浪费鲁小燕那张嘴。

鲁小燕的脸在眼前不断晃动,逐渐发生变化,最后定格在那个卖票的女孩子脸上。鲁一周一下子恍悟过来。

“我……我在木洞下船……木洞。”他特意强调了“木洞”两个字。

“船到木洞要两个多小时,要不您买张卧铺票吧。”女孩子感兴趣的是卖了多少张船票,也许她的工资还要从卖票得到的钱里提成。可是,鲁一周还想给她讲一讲木洞,讲一讲木洞的八洞桥,讲一讲木洞的石宝街,还要讲一讲木洞的万天宫。据说万天宫在民国初年还遭到过雷击,幸好没有伤到人……

女孩子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老人家,您的票还没有买呢。”

鲁一周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买船票,连忙把手伸进怀里掏钱。

女孩子说:“您看,都没座位了,您买张卧铺吧。”

“贵吧?”

“不贵,就多二十元。”女孩子说,“散座到木洞十五,加卧铺票,一共三十五元。”

二十啊,顶三十多个鸡蛋了。可鲁一周转念又一想,管他呢,反正钱有多的,大不了少喝几斤酒。卧铺就卧铺吧。他把声音抬得很高:“卧铺。”

女孩子直接就把鲁一周领到了二楼。

卧铺舱在二楼,里面十分狭窄。走到门口,首先出现在鲁一周眼前的是一包折耳根。又是折耳根。鲁一周记得,在女儿鲁小燕家里的时候,饭桌子上的菜就有折耳根。好像撒上了很多佐料,有点糖,还有点醋, 甜甜的。 酸酸的,辣辣的,咸咸的,再融进折耳根自身特有的气息,那味道儿简直是奇妙无比。大龄女婿喜欢吃,外孙子也喜欢吃,女儿鲁小燕呢,好像也不是很讨厌。鲁一周看着父子俩,心里有些不屑,不就是折耳根嘛,在乡下,就是拿来喂猪的。他对女儿鲁小燕说:“你看他们,吃猪草,像在吃海参。”鲁小燕说:“你现在还不懂。”不就是吃折耳根吗?还能讲出什么大道理?现在,鲁一周似乎明白什么了。可是,再仔细想一想,还是有些糊涂。

空中和脚边都有床。不过,那些床比家的床小得多,只能容一个人躺在上面,充其量能挤两个人,要像在自己家的床上那样折腾是万万不能的……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这么好的棉絮用来铺床,实在是可惜了。鲁一周想,其实用稻草来铺床也是不错的,实在,暖和,家里都铺几十年了,不比棉絮差。

卧铺虽然狭窄,人也不少,但不拥挤。人们都蜷缩在自己的床铺上。有的在低声说话,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呼呼酣睡,有的在静静看书,有的在吃东西。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上铺上紧紧抱着,不停地亲嘴儿,女孩儿的呻吟声让鲁一周顿生厌恶。他对卖票的女孩子说:“还有地方吗?”女孩子早已见惯不惊了,她知道鲁一周的意思,把鲁一周带进了另一个卧铺舱里。这里的情况大致和前面那个卧铺舱差不多,好在没有那种无法控制的男女。卖票的女孩子给鲁一周安排了一个下铺,看鲁一周那样子,想挣扎着爬到上铺,确实困难。

在鲁一周旁边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小了,看样子是一对夫妻,还抱着一个孩子。男的抱着手机不停地聊着天,唧唧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个女的因为照顾着孩子,显然没有男的那么悠闲。孩子似乎在生病,女的显得很紧张,眼睛时不时往船舱的门口看,仿佛医生不一会儿便会从门口进来,给病中的孩子治疗。还有两个中年人在争论。争论完了,又说什么十八大,什么体制,什么群众路线,什么医改,什么双核,环保,城管执法……鲁一周在电视里看到一些,比如城管执法,比如医改,比如环保,比如钓鱼岛,那天杀的小日本,几十年前欺负咱们,几十年后变着花样儿又来欺负人。有的鲁一周不是很懂,比如双核,再比如体制什么的。鲁一周很沮丧,唉!人一旦老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没意思。”鲁一周不知不觉地说了一句。旁边不知谁听到了,接了一句:“这卧铺也不过如此,确实没意思。”

不管怎么说,卧铺就是卧铺。这里吹不到风,比楼下的散座暖和,可以坐,还可以睡,还可以亲嘴儿。这就是多二十元的好处。鲁一周不禁想起楼下的散座来。江面上的冷风撩起船舷两边的帆布,一个劲儿地往里灌,把人吹得瑟瑟发抖。那些狗啊,猫啊,鸡啊,鸭啊的,不停地叫着,屎尿到处都是,臭气熏天。人群也很杂乱,谁都在说话,可是谁都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还有的闹中求静,三四个凑一块儿斗地主。这就是区别啊。鲁一周想,还是有钱好。

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不过鲁一周心里就是不明白,要是谁都不种地,拿着钱又去哪里买粮食呢。人活着,粮食可就是命根子呢。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全都出去了,都打工挣钱去了。那地都荒着,野草铺天盖地,都看不出地的模样了。鲁一周心痛呐。都到城里去了,都到工厂里去了,都到建筑工地上去了。那工厂里能种出粮食来?高楼盖了一栋又一栋,城里盖完了,没地方盖了,又慢慢盖到村里,都是高楼了,那庄稼能种到高楼上去?鲁一周这辈子没学过一门手艺,他唯一的手艺就是种地,他就是为种地生的。鲁一周很满意自己会种地,有地可以种。女儿鲁小燕从前不听话,现在看样子也不是很听话,女婿的年纪也大了点,想想也还是不错,当然,还有个更不错的外孙。他们都叫他搬到城里。先不说有没有诚心,能说出来就让人开心了。但鲁一周就是不愿意去。在村里,年轻的都走完了,年纪大的也走了一些,连孩子都到城里读书去了。早晨空气里炊烟的味道儿也不浓烈了,弥漫的柴禾味儿也淡了,更失去了从前那种忙碌的景象。晚上,由于人烟的稀少,天似乎早早就黑下来了,漆黑漆黑的,远远近近的村落,空屋,都静静地立在夜色里,杳无声息,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鲁一周自己有地种,守着那些地,哪怕再漆黑的夜里,哪怕周围像死了一样静寂无声,鲁一周心里踏实。在乡下,除了地,还有他的一窝仔猪,一大群鸡鸭鹅,还有他的老伴儿呢。鲁一周是种地的好手,每年他都在老伴儿的帮助下把庄稼伺候得遍地疯长。到了秋天,沉甸甸的谷粒在秋天的原野上泛着光芒。

那对带孩子的夫妻,他们的孩子似乎病得很厉害,有气无力地哭着。女的掏出一个奶瓶放到孩子嘴里,依然不能塞住他呻吟的嘴。

鲁一周说:“孩子病了吧?”

男的开始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鲁一周暗暗叹息。现在的年轻父母啊,带个孩子咋就那么难呢。

接下来是鲁一周感到厌恶的时刻。

卧铺舱里的女人差不多都穿着裙子。有十七八岁的姑娘,有二十七八岁的妇女,还有一个,年龄看上去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也穿着裙子,膝盖以下白生生的……似乎什么也没穿,还有的,把短裤穿在长裤的外面。鲁一周讨厌这种不伦不类的穿法,在城里穿也就罢了,现在连村里的女人也赶上了时髦,老的也好,少的也好,好像不这样穿衣服,就跟不上形势了,跟不上潮流了。看她们神情自如,完全没有因为这样的穿着而感到羞耻。这……这是什么世道?后来鲁一周明白了。同样是花二十元钱坐卧铺,但这二十元钱不是谁都能够花的。这和一个人有没有钱毫无关系。你注定只能坐散座,如果再花二十元坐卧铺,那就别扭。别人不找你别扭,你自己也会给自己找别扭。鲁一周觉得自己就没有这个命,即使勉强花二十元,但一走进这窄窄的船舱,就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发慌 ……鲁一周坐不住了,他的背心出了一层细汗。他想拉开门到底楼的散座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过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卖票的女孩子吱地一声把门推开一条缝,头探了进来,一脸的紧张。她问:“下船没有?”

鲁一周问:“木洞到了吗?”

女孩子的脸刷地白了:“您……您怎么没有下船啊?”鲁一周站起来:“木洞到了呀?”女孩子嗫嚅着:“老人家,木洞……木洞过啦。都过了好一阵啦。”鲁一周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过啦?船……过了木洞?”女孩子难为情地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大家都看家鲁一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要喷出火来。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又变小了,变得有些失神。他怔怔地坐下来,头在床柱子上碰了一下,也不觉得痛,目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舱里的人都开始指责女孩子,人家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也不给人家说清楚,看看,误了下船不是?还能咋办?只能往前走呗,到了终点站,明天早上只有免费把人家送回来……哼哼!别以为人家是个老人就好欺负,现在是和谐社会,谁怕谁啊。

那个女孩子难过得快哭了。

鲁一周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年轻人呀年轻人呀。一抬头,看到女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人家也不容易啊,满满一船人,一个一个地查票,哪有时间来叫你下船呢?都怪自己在船上胡思乱想,都怪自己没有听到大喇叭的提醒,怎么能去怪她呢?鲁一周想到这里,对女孩子说:“没事没事,可以在麻柳下船,我有亲戚在麻柳。”

“真的吗?”

女孩子几乎是破涕为笑。

鲁一周慈爱地笑了。怎么不能回家呢?大不了多走些路。他打定主意,在麻柳码头下船,就沿着江边的公路往回走,也就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只要能走到木洞,那就更好办了。鲁一周从怀里掏出烟叶裹起来。他想,反正能到家,也不在乎忙这一阵,就不慌不忙地裹了长长的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然后塞进烟锅里,划燃一根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眨眼工夫,船舱里便雾似的飘起了呛人的青烟。有人咳嗽起来,接着,船舱里的咳嗽便响成一片。抱孩子的妇女厌恶地皱着眉头,侧着身子,不停地用手扇着袅袅的青烟。鲁一周尴尬地笑了笑,他又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这卧铺舱里的人,自己应该在外面,在楼下的散座。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压抑着。可是,他越是压抑,呼吸就越急促,越来越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鲁一周闭上了双眼,他尽量不去想自己此时在什么地方,不去想自己从哪里来,不去想自己到哪里去。不知不觉地,他真的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只小船上,小船像树叶一样在汹涌的大海上飘着,飘呀,飘呀,也不知道要飘到什么地方。小船上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有男人,女人,有老人,还有小孩。他们好多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一个个饿得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鲁一周自己也饿坏了,他挣扎着去拉那些人,嘴里说,起来,都起来,要下船了。快起来呀,要下船了,起来,要下船了……

下船!

鲁一周一下子醒了。他惊跳起来,顾不得别人鄙夷的目光,发疯似地拉开门冲了出去。他踏踏踏地跑到了过道的尽头,又踏踏踏地下铁楼梯,一边踏踏踏地跑,一边大叫:“下船!我要下船!”

但是,鲁一周的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

“我要下船!”

鲁一周不寒而栗。船出麻柳,就跨出地区了,山也好,水也好,一切都是陌生的。

一群人立刻把他围住了。但是鲁一周什么也不在乎,依旧大叫:“停船!我要下船啊!“那声音差不多带着哭腔。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位老太太问:“你在哪里下船啊?”鲁一周说:“我……我在木洞下船。”老太太说:“木洞呀,可木洞早过了呀,你怎么没下船呢?啧啧啧,你看你看,这咋办?咋办?”其他的人也开始附和。是呀,木洞过了好久了,这才想起下船,早干什么去了?还有的指责起鲁一周的子女来,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好好看着,出来到处流浪,不拿老人当人呀。是不是离家出走迷了路啊,看看他口袋里有没有电话号码。更多的人开始为鲁一周出主意。船返航开回木洞是不可能的了,是不是跟船长商量一下,找个地方停下来,让鲁一周下船。有人立刻反对说,不行,这一带江面地形复杂,有暗礁,不安全,为一个人牺牲一船的人,代价太大了。还有人说要不就在船上,反正船上有卧铺,有吃的,明天早上船返回时就在木洞下了就行了。一个声音说,这恐怕不好吧?一来二去的,吃住一大笔钱,谁来付?

人群围着鲁一周正七嘴八舌,突然有人分开人群挤了进来。正是那个卖票的女孩子。鲁一周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要下船。”鲁一周再次重复了一句:“我要下船。”

女孩子说:“老人家,你不是在麻柳下船吗?”

鲁一周说:“是呀是呀,我就在麻柳下船”。

女孩子说:“麻柳还没到呢。”

“啥?你说啥?”鲁一周怔住了,“麻柳……还没到?”

女孩子点点头。

鲁一周脑子里嗡地一下,再嗡一下,一阵晕眩。

女孩子几绺长发顺着江风飘过来。恍然间,多年前的鲁小燕又来到了眼前,乌黑发亮的长发在鲁一周的眼前一闪而过。而现在,怎么说呢,女儿鲁小燕居然是一头短发,安静,稳妥地分列在耳畔。走路不紧不慢,行动有条不紊,老练得就像村口那一棵几百年的黄桷树,冷静地看着身边的一切。鲁小燕整天衣着光鲜,穿得就像唱戏的。

看看眼前那个售票的女孩,再想想鲁小燕,鲁一周在心里努力把她们比较一番,觉得她们都一样,可是又觉得她们都不一样。

鲁一周不敢再回到二楼的卧铺舱里去了,他不敢想象,要是现在女儿鲁小燕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他趴在船舷边,目光死死地盯着不断向后退去的江岸。生怕一不留神,麻柳就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时间一长,鲁一周脖子就有些生疼。他只得直起身子扭了扭脖子,换了一个姿势。刚一回过头,却和迎面挤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晃了晃,最终还是被后面的人群挡住了。没有摔倒。鲁一周认出来了,那是卧铺舱里在自己旁边用手机聊天的男人。看样子他也要在麻柳下船。可是,他的老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却没有跟他在一起。

男人一脸的惊慌,大叫着:“让开,给老子让开!”他伸手用力地推了推鲁一周,鲁一周没动。他确实动不了。那臃肿的身躯完全挡住了那个男人的去路。那个男人目光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他猛地爬到了船舷上,看样子想跳水。鲁一周吓坏了,抓住了他的右手:“年轻人,有啥想不开啊,下来慢慢说。”那个男人挣了挣,没挣脱,反而掉下来了。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两个很健壮的年轻人,他们一个在男人的左边,一个在男人的右边。其中一个人掏出了手铐,轻轻地从鲁一周的手里抓起男人的右手,咔地戴上,然后又抓过他的左手,咔地一声,戴上了。动作娴熟,声音清脆,目光犀利。

四周的人都站了起来,踮着脚向这边张望。但是很快,那个男人就被带走了。这只是发生在瞬间的事情,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胡乱地猜测着,说那个男人是个网上追逃的杀人犯,被便衣跟了好久了,终于落网了。都叹息,幸亏便衣出手及时,要是等他掏出凶器来,不知道哪些人又要倒霉了。成了亡命之徒手里的人质,那一定是九死一生。大家一致称赞鲁一周,说他胆大,有英雄气概,居然抓住了杀人犯,要不那家伙就跳江逃跑了。

在离开的时候,一个警察让鲁一周跟他走一趟。于是鲁一周便懵懵懂懂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在一个比较宽阔的船舱里,他看见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她的手上也带着手铐,身后站着两个女警察。原来在她手里抱着的孩子,此刻被一个女警察抱着,正瞪着一对大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抱他的陌生人。一个警察握住了鲁一周的手,连声说:“谢谢您老人家的配合。”

一男一女涉嫌贩卖婴儿。

原来他们不是夫妻。自然,那个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可是,鲁一周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咋就配合他们抓住了罪犯呢?自己就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呀,自己就是怕那个男的想不开跳江,才伸手抓住他的,怎么?这就是配合啊?他走出了舱门,看见春天的阳光满满地铺在江面上。江面上波光粼粼。

在麻柳下了船,双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岸上的时候,鲁一周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跺跺脚,开始沿着公路往木洞方向走。

鲁一周说得没错,在麻柳,他确实有亲戚。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亲戚了,到了他这辈儿根本就没有走过。俗话说,走亲戚走亲戚,要走,才算亲戚,不走,算哪门子亲戚啊。到了鲁一周这辈儿,不但忘了麻柳这个亲戚的名字,还忘记了这个亲戚到底住在哪里了。好在天色尚早,太阳虽然向西边的山顶上落去,不过落得很慢,一时半会儿落不到山里面去。

一边走,鲁一周一边想,这都是多出来的路,要是在木洞下船,只怕现在早已在家里坐着抽烟了。麻柳到木洞是有客车的,但一般下午三点过后就收班了。现在快五点了,肯定没有车。不过鲁一周还是渴望有车回木洞,哪怕是多给点钱,他也愿意。从麻柳到木洞,毕竟有几十里路。如果按他这样走,即使能走到家,只怕也是晚上八九点钟了。要是有车,就快得多。好不容易见到一辆车,却是从木洞到麻柳的货车,方向不对。那货车拉了一车化肥,摇摇晃晃地开着,像喝了酒。鲁一周一路走着,嘴里骂骂咧咧。正想歇歇脚,从后面突突突地追上来一辆摩托车。终于看到车了。虽然是两个轮子的,好歹也叫车,就是牛拉的带轱辘的家伙,它也叫车。

摩托车吱地停在了鲁一周身边。鲁一周看清了,上面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张着嘶哑的声音问鲁一周:“走哪里?”鲁一周对于骑摩托车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半夜里从路边冲过去,放几个屁都能惊醒一个村子的人。他目不斜视,没好气地说:“木洞。”小伙子说:“木洞?这么远,坐摩托吗?”鲁一周说:“我坐汽车。”小伙子说:“没有汽车啦。”

鲁一周看看太阳。太阳在山顶上悬着,仿佛要滚下山坡来。他想,要是太阳滚下山坡,就看不见路了。鲁一周的内心开始动摇。他问:“到木洞,多少钱?”心里想,钱是一定要问清楚的,先说断,后不乱。小伙子伸出三个指头:“三十。”鲁一周心里嘀咕着:“这么贵!你抢啊?”看鲁一周犹豫,小伙子说你去打听打听麻柳到木洞摩的的价钱,哪个不是收的五十六十。鲁一周没有坐过摩的,更没有讨价还价的经验,他怕还低了价格人家不走,一溜烟跑了,自己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还高了,自己又受不了。他试探着问“二十走不走?”没想到小伙子挺爽快:“二十就二十。上来吧。”鲁一周心里一凉,坏了,价还高了。加上今天的卧铺,无缘无故多用四十元钱,心里有些不好受。唉,又要少喝好几斤酒了。鲁一周抱着小伙子的腰上了摩托车,刚坐稳,摩托车便放了几个屁,呼地一声就冲出去了。鲁一周只感觉到风不停地撞在自己的脸上,然后一个经儿地往鼻孔里、嘴里、眼睛里钻,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风都向自己的脸吹过来了。他紧闭着双眼,嘴唇也紧紧地闭着,任由冷风在脸上不停地拍打着。不一会儿,手便冻僵了,脸也冻僵了。鲁一周狠狠地换了口气,正准备鼓劲儿坚持,摩托车却停了下来。

“咋啦?”

“到了。”

“到了呀。”

鲁一周差点从摩托车上滚下来。这才好一会儿啊,就到了。小伙子说:“当然比你走路快。”

鲁一周不情愿地掏出了二十元钱……

鲁一周到家的时候老伴儿正准备吃晚饭。老伴儿吃惊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咋这才回来?”鲁一周只说了三句话。他说,在木洞忘记下船了,在麻柳下的,回来坐的摩托车。老伴儿并没有在意,好像这事根本就和她无关。她只说:“去坐那东西干啥?当心把一把老骨头扔在公路上。”鲁一周说:“没那么严重。”老伴说:“要死容易得很,海子上午还在镇上打牌呢,下午回家睡一会儿就没气了,过去了。你一把老骨头,还成精了不成?”

鲁一周正喝水,差点被呛着了:“哪个海子?”老伴说:“还有哪个啊,就是老方的儿子方海啊,还不到四十岁,真年轻啊,说死就死了,前天才埋呢,老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快不行了。”鲁一周听了就有些伤感,那么年轻,怎么就死了呢?短短的沉默过后,鲁一周的心情好了一些。他很满意今天自己能够回家。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一不小心还和警察们配合了一下,但好歹还是回到了家里,还头一回坐了摩托车……对了,说到摩托车,鲁一周猛然想起在城里看到的一种车,像火车一样,很长很长。可是,它又不像火车那样在地上开着走,而是空中飞快地穿行。那是什么车呢?他记得女儿鲁小燕曾经说过,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鲁一周倒出一杯酒,就着老伴儿煮的老腊肉,美滋滋地喝起来。

他掏出电话,给鲁小燕打了个电话,问那个在空中穿行的像火车一样的车是什么车。鲁小燕告诉他那是轻轨。对,就是轻轨。现在,自己连从前没有坐过的摩托车也坐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在鲁一周的全身蔓延开来。那个轻轨,总有一天是要去坐的。鲁一周挺了挺胸。鲁小燕问什么时候到的家。

鲁一周顿了一下说:“早就到了。”

鲁小燕哦了一声说:“没出什么事吧?”

鲁一周说:“和谐社会了呢,能有什么事?一路平安。”

挂断电话,鲁一周把今后几天要干的活儿分轻重缓急梳理了一下。暗自沉思,这地,荒着实在可惜,鲁小燕不种,进城打工的人不种,总是要人去种的。好在地里什么都可以种,现在连喂猪的折耳根都可以叫绿色蔬菜,你说地里还有什么不值钱?想到这些,鲁一周心里很踏实。

不管怎么说,下次进城,轻轨是要去坐一坐的。

□刘学兵,男,70后,作品散见于《短篇小说》《芒种》《海燕》《重庆文学》《小说月刊》等刊。鲁迅文学院第三届西南班学员,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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