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祥林嫂到老王:对知识分子“愧怍”的解读
2016-05-30薛凯
“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是杨绛的散文作品《老王》的最后一句话,对于杨绛的“愧怍”,苏教版教参作了这样的解读:“本文作者虽然在政治运动中遭受迫害,但与长期生活在困苦中并从不以为苦的老王相比,她至少衣食无忧,有起码的生活保证,不会像老王那样患了重病无钱医治,无声无息地死亡。……人人生而平等是文明社会的基本理念,但客观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各种不平等,这也是作者曲折地想要表达的意思。”
对这样的解读,如果杨绛先生看到,不知会有何感想。特殊年代遭受残酷迫害,甚至死无葬身之地的文化人何其多,老王无钱治病而死,当然悲惨,但文化人不仅肉体上受折磨,更是精神上受侮辱迫害,两相比较,侥幸躲过文革而不死的杨绛,真的要感到自己是幸运的人,同时背负道德的十字架,为底层的人感到“愧怍”吗?果真如此,杨绛面对比自己悲惨万千的高级知识分子,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一线执教的老师,对“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的解读,也是各抒己见,波澜不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杨绛对老王关心温暖不够,所以“愧怍”。请看下面的教学实录节选。
她为什么愧怍呢?你觉得她哪里做得不够呢?
老师:在16段中,除了请老王到屋里坐坐外,还可以为老王做些什么呢?
学生1:“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没有去扶一下老王,虽然关心,但是并没有走上前去。
学生2:老王处于流浪的生活状态,但是杨绛没有让老王住进自己的家里,改变一下他的生活。
学生3:老王孤身一人,可以请老王到自己家里住,当成自己的亲人。
老师:杨绛只把老王当成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亲人。
学生4:第7自然段,杨绛知道老王病了,但并没有去老王的住处看老王。(《老王》同课异构教学实录,执教者:朱丽婵)
也有人认为是杨绛对老王的一片真情应对不当,“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好心做了坏事,似乎杨绛不把钱直接给老王,内心愧怍就会少一些。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杨绛的愧疚是“酝酿”了很长时间,文中说“每想起老王,总觉得不安。……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如果是杨绛对老王关心不够,需要这位智者用如此长的时间,反复念叨,萦绕在心,纠缠困惑,终而酿成“愧怍”这份情吗?
还有人认为是杨绛和老王身份的差异造成的。杨绛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像老王敬仰杨绛那样,同等地把老王当作知音、知心人、亲人——这也是可理解的,毕竟,两人文化水平、社会地位,相差过于悬殊,难有共同语言、共同话题、共同情感。当杨绛听说老王“早埋了”,不能不感到震惊,震惊于老王“命运”的悲惨、残缺、不平、无常,更惭愧招待弥留之际的老王不周,惭愧对待老王有精神上的亏欠。就是“惭怍”。
但是我总还是不太满意,杨绛对老王“愧怍”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在反复回味着杨绛的“愧怍”。慢慢地,老王的形象在笔者头脑中越来越具体,如在眼前,忽然有一次,另一个社会底层人物跳了出来,同样悲惨,与老王碰撞在一起——她是祥林嫂。他们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一、他们生命终结前的神色,祥林嫂“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老王“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的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二、无论是对祥林嫂和老王,都缺少同情:祥林嫂死了,鲁四老爷当然是憎恶,同样处于底层的短工等人,也反应冷淡;对于老王,“组织”把他排斥在外,也少有人关心他。三、在这冷漠的世界里,出现了少有的同情者——“我”和杨绛,特别注意的是,他们的身份都是知识分子。这是巧合吗?雨果不是说过,真正的美德只存在于底层人物吗?祥林嫂和老王被各自的世界排斥、抛弃,包括同一阶层的底层人物,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对同类的不幸表现出来的“美德”。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穷,而是他们都触犯了某种文化禁忌:祥林嫂是克夫、再嫁,违背了封建礼教;老王,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从而为他人所不齿。在这种背景下,唯一可能同情他们的人,必须要跳出特定时期的思想和道德束缚,具有深刻的对人性的体察,从而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样的人,应该是也只能是具有独立思想品质的知识分子。跨越半个多世纪,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这些人物,不幸者和他们的同情者,竟然惊人地重复了。细细玩味之下,对知识分子的“愧怍”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这样的知识分子理应得到我们的称赞,正如叔本华所说:我是铁血时代的一段温柔心肠。但是,不管是“我”还是杨绛,并没有为自己的善意感到满意,相反,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愧怍”。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无能为力,对现实中因为阶层、文化、风俗等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隔阂,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们都缺乏“移风易俗”的力量;同时,对人性中的缺陷,他们似乎也是了如指掌而无从改变。
虽然“无所作为”,但作为人类良心的知识分子,底层人物的遭遇,还是萦绕在他们心头,并深感与自己存在着某种关联:“我”一直觉得祥林嫂的死与“我”有关,“我”有某种责任,这让“我”长久不能释怀。而杨绛,“回家看着还没有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回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老王的死让她感到压力,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经过了多年,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愧怍。“每个人都与我相关”,这是经典的知识分子的宣言,但现实又是如此的让人尴尬。
有心无力,这怎能不让知识分子们产生愧怍之情!
因为无力,他们的反应,往往是退避,他们都各自躲进了自己的象牙塔:《祝福》中,“我”决意回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而杨绛,她的家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象征,里面还有一个知识更渊博的学者——钱钟书,在《老王》中,我们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虽然在荒唐的年代,知识分子靠边站,钱钟书得了病,老王陪着送他去医院,还坚决不肯拿钱。
明哲保身,这怎能不让知识分子们产生愧怍之情!
作为不幸者,祥林嫂和老王都对他们有善意的人作出积极的反应:祥林嫂会把人生的最后困惑来咨询“我”,老王临终前还给杨绛送香油和鸡蛋,并且强调他不是为了钱。但是,他们的反应是非常克制的,祥林嫂只是在路上偶遇“我”,才会提出询问,老王除了送东西,永远不会跨进杨绛家门,或许,这些底层的人,也深知“命运”无法改变,他们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有“学问”的人身上,仅仅是从这些有学问的同情者身上,寻找一种心灵的慰藉吧。
辜负本心,这怎能不让知识分子产生愧怍之情!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千百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以天下苍生为大义,那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迈情怀,那种忧国忧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代代相传,深入人心。台湾作家杨照先生认为,知识分子最简单、最清楚的定义是:以知识力量介入社会,影响社会的人。但是,建国后不断的政治运动,让知识分子噤若寒蝉;改革开放后,金钱至上的思想让很多知识分子丧失了良心和正义感。知识分子对社会公共事务的关注,对社会不公的愤怒,对真理的捍卫,介入社会的热情,似乎都在淡漠了。早在上世纪40年代,萨特就曾这样叩问20世纪的知识分子:“如果50年之后,人们说我们:‘他们目睹了世界上最大的灾难,可他们一言不发。那么对于我们这些作家来说,需要注意的,只是不要让我们的责任感变成负罪感。”一语成谶。
或许有人会指责“我”的软弱与逃避,杨绛对老王的“淡漠”与“隔阂”,但是,在现在这个各个领域都浸润着商业气息的时期,还有多少知识分子能像“我”和杨绛那样,对底层人怀着一份“不安”与“愧怍”呢?
薛凯,教师,现居江苏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