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是《金岳霖先生》的文眼吗
2016-05-30叶军彪
《金岳霖先生》是作家汪曾祺的散文代表作,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许多教师在教学这篇课文的时候,都把文章的第一句“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作为中心句,并认为“有趣”是这篇文章的文眼。教学参考书对此也持同样的观点:
第1段总领全文。“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这是全文的核心句,其中“有趣”二字是“文眼”,全文就是围绕着这两个字生发、展开的。
“有趣”的字面义可以理解为“怪”、“好玩”、“风趣”、“幽默”等,其实质却是表现了人物独具魅力的真性情。作者选择了几件事,从外到内,由形及神,反反复复,不避其繁地来突出金岳霖先生的率真。
文眼是指文中最能显示作者写作意图的词语或句子,起着揭示主旨、升华意境、涵盖内容的作用。通过文眼,读者可以理清文章的行文脉络,掌握文章的内在结构,窥见作者的思想感情。《现代汉语词典》对“有趣”的解释是:能引起人的好奇心或喜爱。通过细读课文我们发现,说“有趣”是《金岳霖先生》的文眼,并把“有趣”的字面义理解为“怪”、“好玩”、“风趣”、“幽默”,完全是牵强之说,因为它既不能概括金岳霖的思想性格,也不能统领文章的段落结构,更不能反映作者的写作意图。
《金岳霖先生》是一篇回忆散文。作者围绕写作对象,回忆了与金岳霖的性格、治学、为人等有关的几件事,抒发了个人的感受。文中所写的人和事虽然也有“有趣”的成分,但绝非“有趣”二字所能涵盖,有些甚至与“有趣”相距甚远。
课文第二段写金岳霖的外貌和穿戴。“他常年戴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因此他不但上课要戴着帽子,而且“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此外,他还“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这里写金岳霖先生的外貌特征,着重突出“微微仰着脑袋”,写他的穿戴特点,强调的是“呢帽”、“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很长的驼色羊绒围巾”。我们发现,金岳霖的穿戴,无论是色彩,还是品质,似乎都和西南联大的“土路”格格不入。那么,汪曾祺为什么要刻意描写他非常独特的神情和略显张扬的穿戴?其实,作者在这里通过对人物外貌特征和穿戴习惯的描写,是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解放前的金岳霖,按照他的知识出身,属于英美派自由知识分子。一九一四年从清华学校毕业,留学美国,六年后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政治学博士学位。”作为留美归国的知识分子,金岳霖身上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那就是高傲和脱俗,戴呢帽、穿夹克、围围巾,走路微微仰着脑袋,就是高傲和脱俗的外在表现。作者在这段文字的第一句说“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这里的“怪”显然指的是金先生的穿着、神情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而这种与众不同,就源于金岳霖的高傲和脱俗。因此,如果仅仅把金岳霖外貌的与众不同理解为“怪”,并认为这种“怪”是“有趣”,“令人莞尔”,而没有理解“怪”背后的个性特征和人格魅力,感受到作者对这种性格和气质的欣赏,那么这种理解不但浅显,而且失之偏颇。
理解了这一点,课文第二段中“离题”的文字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在课文的第二段,作者除了写金岳霖的穿戴外,还写了闻一多“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朱自清“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以此说明“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而这些各色各样的穿着,一方面反映了当时生活的艰苦,只能是有什么穿什么,而且经常是长时间穿同一件衣服;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这些教授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立的人格。正因如此,“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的时候,闻一多才敢于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而“到四十年代后期,整个清华园越来越激进,金岳霖也多次在教授们抗议国民党暴政的联名信上签名”。金岳霖和闻一多、朱自清一样,都是西南联大教授的代表,在他们身上有长者的风度和学者的风范,也有人性的光辉和人格的魅力,而具有良知和品格的知识分子恰恰是现实社会所缺少的,是值得人们尊敬和怀念的。
课文第三至第九段以及第十三段主要写金岳霖的教学和研究。金岳霖所教的课程是逻辑学,这是一门深奥又枯燥的学问。“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说明这门课非常难学,“多么枯燥”,特别是他开设的“符号逻辑”这门课,“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所以他的学生陈蕴珍曾问金岳霖“为什么要搞逻辑”?金岳霖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这里的“好玩”绝非金岳霖“有趣”的玩笑之语,而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回答。金岳霖曾经说过:“坦白地说,哲学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游戏。……我们不考虑成功或失败,因为我们并不把结果看成是成功的一半。正是在这里,游戏是生活中最严肃的活动之一。”汪曾祺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也说,金岳霖、梁思成、徐志摩他们“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7]如果没有对学问的真正热爱,就不可能把它当作游戏一样“觉得它很好玩”,做到乐此不疲,达到“治学精深”的程度。在这里,“好玩”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学者所能达到的研究境界。同样,金岳霖在课堂上回答学生林国达的“怪问题”,用“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样一句语意不通但符合逻辑的句子来作为回答,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虽然有点“有趣”,但真正目的也是用来纠正学生把逻辑这门学问归入“玄”学的错误认识,表明金岳霖治学的严肃和教学的认真。
正因为金岳霖对自己研究的学问如此热爱,对教学如此认真,所以他开的课很受学生欢迎,“学生对这门课很有兴趣”,“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哪怕是“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的“符号逻辑”这门课,也有人选,而选了金岳霖所教课程的学生日后也往往很有出息。在课文的第八段,作者用了整整一段文字写金岳霖的一个学生王浩,写了作者本人和王浩的关系,王浩的外貌特征、生活习惯、个人身份,重点则在于点明“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作为老师,“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而“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王浩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所以这段文字看似旁枝侧出,实际上仍然是从侧面来写金岳霖学识的渊博和教学的成就。
课文第九段还写了金岳霖讲课的另一件事。有一次,沈从文请金岳霖去给学习写作的学生讲课,给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金岳霖是研究哲学的,讲课的题目又限定在“小说和哲学”,按照常理,他应该会阐述小说和哲学的关系,论述一番哲学对小说的影响等等,“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这样的结果虽然出乎人们意料,似乎把大家都“幽默”了一把,但恰恰体现了金岳霖治学的严谨,对“哲学”的坚守。因此把金岳霖认为做学问“好玩”,他讲课时的“幽默”归入“有趣”,显然也是讲不通的。作者在这里展现的是一个热爱哲学、治学严谨、学识渊博、教学认真的学者形象,表达的是对一位真正学者的尊敬和喜爱之情。
课文第十至十二段主要写金岳霖的生活和感情。“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等客人都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这里的徽因是指林徽因,课文是这样介绍的:“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当时林徽因已经过世,为什么还要在她的生日请客?从表面上看,金先生在林徽因生日请客,应该是缘于“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和才华,十分欣赏”,但这并不是根本的原因。根本的原因在于众所周知的金岳霖对林徽因始终不渝的个人感情,在于金先生对这段感情的珍视和坚持。请客之前之所以不告诉客人原因,是因为这里面有着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感,有着说了便不是的意味。这件事既写出了西南联大教授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更写出了金岳霖浪漫、纯真的情感世界。为了这份纯真的情感,哪怕是终身不娶也无怨无悔,哪怕是对方不在了也要给她送上生日的祝福。有着真挚的情感世界和独特的行事方式的金岳霖,留给我们的会是“有趣”的形象吗?汪曾祺了解金岳霖的这段感情经历,对他珍视和坚守感情的浪漫行为,有敬佩、有感动,也许还有些许的叹息与感伤。
课文第十二段写了金岳霖晚年的一件事。当时金岳霖已经八十岁了,他为了听从毛主席的教导“要接触接触社会”,“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对于金岳霖在平板三轮车上“接触社会”的情景,作者想象“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这是因为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习惯于在抽象世界进行抽象思维的哲学家,居然把坐着平板三轮车在街上转一圈当作“接触社会”,而“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所以在“有趣”的背后,我们读到了作者对金岳霖做事认真的钦佩之情,更读到了作者对那个时代的冷静反思,字里行间流露着无奈、心酸和感慨。
综观全文,作者笔下的金岳霖是一位性格高傲而脱俗、治学严谨而精深、感情浪漫而真挚的学者,作者对他充满了崇敬和赞美,也流露着些许无奈和感慨。与此同时,作者写金岳霖也是为了写西南联大的教授们,写知识分子身上难能可贵的个性和品格,表达对这个特殊群体的敬仰和赞赏。实际上,作为一篇回忆性散文,《金岳霖先生》一文的写作重点并不是金岳霖本人,而是作者对往昔生活的独特感受和主观情感。1939年,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这是一座战时的,临时性的大学,但却是一个产生天才,影响深远,可以彪炳于世界大学之林,与牛津、剑桥、哈佛、耶鲁平列而无愧色的,窳陋而辉煌的,奇迹一样的,‘空前绝后的大学”,“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在西南联大,作者听过沈从文、闻一多、金岳霖等教授的课,并成了沈从文的得意弟子,日后走上了创作的道路。因此,作者在文中满怀深情地回忆了西南联大的人和事,表达了对金岳霖等西南联大教授们的崇敬之情,呼唤知识分子精神和价值的回归,这才是作者写作这篇散文的真正意图,而这种写作意图是无法通过“有趣”一词去概括和窥见的。
叶军彪,教研员,现居浙江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