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困苦与超越
2016-05-30秦晓慧
秦晓慧
[摘 要]随着现代生存环境的变化,庄子的生命哲学日益被人们所重视。超越人生的困境、获得生命的逍遥,成为庄子生命智慧的核心。当面临着生死的自然之困、时势的社会之困和名利的精神之困时,庄子提出要 “贵生”、“顺生”和“达生”,珍重生命、顺应生命之自然、达到生命的顺达和通畅,这对于现代人的如何生存、实现惬意生活有着重要的启益作用。
[关键词]庄子;生命;困苦;顺生;达生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1-0094-04
Abstract: With thechanges in modernliving environment, Zhuangzi philosophy of lifeis increasingly beingvalued by the people. Beyonddifficultiesof life,gethappylife, becoming the core of Zhuangzi life wisdom.Facing life and death of the natural trapped, People trapped and fame of the social spirit trapped, Zhuangzi proposed“cherish life”、“life adaptation”、“life Transcendence”,conform to the natural life, to achieve the life transcendence, to gain the freedom of individual life and spirit.which formodern peoplehow to surviveand achievecomfortable lifehas importantbeneficialeffectsstart.
Key words:ZhuangZi;Life;predicament;Life adaptation
牟宗三先生认为:“中国哲学,从它那个通孔所发展出来的主要课题是生命,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的学问。”[1](p14)各个时代的哲学家都关注生命哲学,而庄子“尤其突出生命的主题”[2](p216)。叶海烟先生直言,庄子哲学本质上就是一部“生命哲学”[3](p7)。随着社会发展,庄子的生命哲学日益被人们所重视。究其原因,与当下的社会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这个节奏快、竞争烈、重功利的现代生存环境中,功名利禄这些外在尺度异化为人之生命存在的内在依据,造成现代人的诸多困苦,恰如庄子所说的“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庄子·齐物论》下引《庄子》,只注篇名。)超越人生的困境、获得生命的逍遥,不仅成为庄子生命智慧的核心,也为现代人如何生存、如何更好地安顿生命、实现惬意、自然的生活开辟了一条有效便捷的路径。
一
崔大华先生认为,庄子的人生哲学发端于、立足于个人生存中的困境[4](p142)。庄子追求生命的自由逍遥,深层次原因还是源于现实的痛苦。“在中国思想史,庄子的人生哲学思想最早地和全面地开展了对人的境遇的理性的思索”[4](p142)。陈鼓应先生也认为,庄子的困境意识、忧患意识、沉痛隐忍的程度、对于时代灾难和人群祸患的敏感度,都超过了先秦诸子其他各家[5](pp464-465)。这些人生困境概括起来分为生死的自然之困、时势的社会之困和名利的精神之困。
1生死的自然之困
生与死,是人必须面对的一种现实存在的生命困境,是无法逃避的[6](p222)。生、病、老、死是生命有机体的自然过程。人欲健壮而不能,人欲自由而不达,人欲逍遥而不予,人欲长生而不能,人头顶上始终有一块死亡的阴影,造就了生命的自然之困。
《养生主》曰:“吾生也有涯”,涯,边际也。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边际的,而这个边际就是死亡。并且“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达生》)生与死,是非人力所能干预或改变的,故庄子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也,皆物之情也。”(《大宗师》)生命的出生与死亡是由“命”来决定的,就像白天与黑夜往复变化是由天决定的一样。在庄子看来,“命”,“只是不知所以然而然的抽象必然性”[7](p132),是一种非人力所能干预的客观必然性。人的贫富福祸、生死存亡,都是由它决定的。《德充符》借孔子之口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人生在世,总要经历生与死、存与亡、穷与达、贫与富等变故,这些都是由“命”支配使然,人们的智慧无法洞悉,对于死亡,人们无法认识也无力改变,所以,人的头顶上始终悬挂着死亡的阴影。
《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人存于天地之间,如骏马过隙,飞逝而过。个体生命的有限和短暂更加深了人生存的困境感。
2时势的社会之困
庄子不仅关注人自身的局限性,而且从社会关系层面对人生困境进行探讨。人与人的共处组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共同体,人生活在其中必然受到时势的限制和束缚。时势,是“一个时代包括政治、经济、道德各方面全部的社会环境”[4](p146),是每一个社会人无法选择也无法挣脱的网。正如庄子所言:“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秋水》)当时势的发展与自然之道愈行愈远时,人的本真性情被破坏,失去了自由和平静。
《马蹄》篇:“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马在草原上自由自在,这是马的自然本性。但自从有了伯乐,用人和社会的规范对自然本性进行压抑和摧残,马就陷入了终身不救的苦难之中。即“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秋水》)。
庄子还谈到泽雉:“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十步便可啄草虫,百步便可饮水,欲食则食,欲饮则饮,旷达逍遥,自由自在。“樊,所以笼雉也”[8](p126)。如果被关在在笼子里喂养,即使钟鸣鼎食,那也是很痛苦的。就像《至乐》篇中可怜的海鸟,被鲁侯供养在太庙里,“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虽看似神气堂皇,盈豫如王,但却三日而死。鸟本应随意栖息、自由飞翔,却被人冠以人间的美食美乐,惶恐惊惧而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庄子以马、雉、鸟比喻现实中人,时势如樊笼,人在社会中生活,必然受到时代发展的束缚,受到各种法律法规的制约,人的生活和精神都不自由。人无法摆脱社会的制约,故时势的困境无处不在。
3名利的精神之困
随着人自我意识的增强,在社会的人际交往中,逐渐产生了喜怒之情、利害之欲、名利之心等,这就造成了人的精神之困。庄子在《齐物论》中,对精神之困的描绘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
庄子曰:“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至乐》)世人皆推崇富贵寿善,厌恶贫贱夭恶,以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等为苦。这种追逐名利、耽溺于外物的行为,在庄子看来实在是愚蠢。社会上诸如“富、贵、显、严、名、利六者”(《庚桑楚》),对人的诱惑时刻存在,而人无法遏制自身的欲望,追逐名利权位,结果导致“操之则慄,舍之则悲”(《天运》)。
《达生》篇中,在颜渊与仲尼对话中谈到,声名权钱色,这些身外之物却在不断地诱惑着人们。例如“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湣。”(《达生》)以瓦片为注,射手心中无欲无利,就能连发连中;而后以银钩为注,利益增大而心生紧张,结果连射不中;最后以黄金为注时,这名射手弓弦还未拉开就晕倒了。从瓦片到银钩再升级到黄金,射手受到的诱惑越来越大,直至不能自控而晕倒。正是这种诱惑造就了射手的悲剧。
当财富、荣誉、权利、地位成为人们追逐的焦点时,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将被忽略和遗忘。庄子把追名逐利之心称为“近死之心”,人在无休止的算计、冲突和焦虑中疲于奔命,终身忙碌劳苦却看不到成功,疲倦困顿却找不到归宿。
二
“庄子思想发源于对人的精神自由的追求”[4](p104)。超越生命困境,珍重生命、顺应生命自然、达到生命的顺达和通畅,以获得心灵的自由,这就构成了庄子的生命智慧。
1贵生
贵生即要珍重、珍视生命。面对自然和社会的诸多困苦,人首先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生命。没有生命,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唯一的、独特的而不可替换的,人要善待自己的生命。
老子曾曰:“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老子·第二十五章》)将人设置于“四大”之中,表明老子对人的存在给予了肯定,高扬了生命存在价值。“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老子·第四十四章》)老子以外在的名利和人的生命相比较,教人不要贪慕虚荣和财富,珍惜生命和人的尊严,切不可自贱其身。否则,追求的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积敛的财富越多,人失去的也将更多。
庄子继承老子这一思想,认为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名声、利禄、珠宝,乃至天下,“以确认个体存在价值为前提,将生命价值提到了重要地位”[9](p202)。“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身,又况他物乎!”(《让王》)人应以自身生命为重,其他外物不得伤害,即使是天下重位,也不及生命贵重。所以,真正懂得尊重生命的人不会因富贵而“以养伤身”,同样不会因贫贱而“以利累形”,即《让王》篇所言:“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庄子反对“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缮性》),主张“不以物易己”(《徐无鬼》)、“不以物害己”(《秋水》),力求“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
庄子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鹪鹩生活中广阔的密林之中,所筑之巢不过一根树枝;鼹鼠在河中饮水,也不过求得饱腹而已。密林的幽深,河流的宽广,其多者于我何益?社会财富无穷,但人的需求却是有限,人们在不断追求名利中失去生命的本真往往得不偿失。
《让王》篇中,魏人子华子与韩国之君昭僖侯对话,“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这里身(包括两臂)与天下相比,天下虽大,但对身而言,又显得微不足道。只有身全,保证个体生命价值的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在现实世界中,普遍存在的却是以身殉物的现象,即“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骈拇》)“殉”意味着要牺牲个体的生命,为了名、利、家、天下这些身外之物而危及其身甚至放弃生命是相当可悲的:“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让王》)在庄子看来,生命的价值超越了一切外在的利益。要保全生命,不要以外物伤害它,这是立身处世的根本.
2顺生
庄子不仅主张贵生,而且提出要“顺生”,即安时处顺,顺生命之自然。
如何理解“顺生”呢?著名的“庖丁解牛”可以阐发此理。庖丁解牛的动作犹如表演舞蹈,发出的声音好似演奏乐章。本来一个血淋淋的屠牛场面却演绎出一个养生的主题,这就是庄子的高明之处。名为解牛,实为养生之论。能“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缘于庖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掌握了“以无厚入有间”的技巧,以无厚之刃,入有间之筋骨,顺应了牛之筋骨的自然理路。而养生之旨就在于“缘督以为经”。“缘,顺也”[8](p117)。乃顺应、顺循之义;“督,中也。”即虚空之意。“经,常也”[8](p117),平常之法则。即秉承事物虚空之理,顺应其自然变化。依照生命的自然理路,自如地应对各种纷繁的事物,以获得生命的自由,反之就会劳心伤神,疲于应付。所以在庄子看来,养生之道重在顺应自然之性,不为外物所滞,方可顺生社会,以达游刃有余之境。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大宗师》)人能够平静地对待这合乎时的得和顺乎理的失,不执着于生死,安时而处顺,超越生死而获得悬解之效,从必然性的束缚当中解脱出来,获得精神的解放和心灵的自由。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也是缘于人的生死不过是天地间元气的氤氲聚散,自然来去,不贪恋生、不忧虑死,安于时遇,顺于必然,故而哀乐不入于心。再如《达生》篇中的泳者蹈水,正是顺水之自然,“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而能在“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的危险环境中自在出没。
“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田子方》)“日徂”是指一天天地顺应自然的变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这些表述更多强调要安于时命、顺应自然的生存,虽略显消极,但会给人以平静、达观、隐忍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困境和苦难,解除人们对困境的焦虑和恐惧,进而养成乐天顺生的思想。面对人生的诸多不如意,人强力强为的结果就是劳神耗精,身心疲惫。当尽心尽力却无能为力之时,就需要转换心态,顺应自然,不做非人力所能达到之事,不扰乱内心的安宁,保持精神的愉悦,通达万物而不失其真,从而保持心态的平和,获得一些平静、自由和安适。
3达生
“达生”之“达”意为通晓、通达,“生”指生存、生命、人生等,我们生命过程中的一切,都可以包含在这个“生”里边。“达生”就是通达我们的生存之道。可以说,“达生”较“顺生”更进一步。“顺生”使人顺于自然,延年增寿,但人生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长寿,更在于体道、悟道。超越生命之困,达到人生的顺达和通畅,与道合一,这才是“达生”的真正意义。
《达生》开篇:“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尔雅·释诂》:“务,强也。”意为急切,勉强从事。真正通达生命本性的人,不强迫生命为其所不能为的事,不去追求那些对生命没有意义的事,不为外物所累,顺应自然,适其本性,从而达到内心的闲适,自得逍遥。
庄子认为,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人可以“养形”、为寿,达生必先保有身形,但“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达生》)。生,这里指人的精神,生命的本质。身形虽存但不懂得道,精神不存,虽生犹死,活着也就没有意义。正如颜世安所言:“死对于生命固然是一大哀痛,但这种悲痛的背后却还蕴含着对生命的依恋和执著,而人的精神丧失后,生的无意义,则连这一层可执著的东西也一同毁了。”[10] (p102)庄子把生命的本质看得更深入一步,更注重保养人的精神,提出“形全精复,与天为一”(《达生》)。
如何能“形全精复”?庄子认为“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达生》)。“弃世,非避世也”[11](p466)。“弃世”“遗生”是要抛弃污浊之世,摆脱物累之事,这样就可以保持人形体的健康和精神的纯正宁静,与天道合一。庄子在《达生》篇中以寓言喻达生之境,如“痀偻承蜩”。痀偻丈人承蜩若掇,在于“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精神凝聚专一,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就可达到 “与天为一”的达生境界。梓庆削木为鐻,见者惊犹鬼神,就在于他“有一焉”。“一”指“道”。庄子曾言:“通于一而万事毕”(《天地》),把握了大道,就能万事皆通。梓庆的达生之道就在于内外冥忘,也就是“以天合天”[12](p221)。其具体方法就是三日忘庆赏爵禄,五日忘非誉巧拙,七日忘四肢形体。成玄英疏:“外事既除,内心虚静”[8](p660),排除了一切世俗名利、荣辱是非,私心杂念,心灵空明“虚极”“静笃”,便能虚以应物,与道契合,所作之物也就能达到巧若鬼神的大成境界。
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诱惑很多,如何生存、如何获得生活的真谛,从庄子的“蜗角之争”的寓言中,我们似乎能寻找出答案。小小的蜗牛角上还会有两个国家,为了争夺地盘而发生战争,双方各自死伤几万战士。庄子以大化小,夸小作大,在这种大小之间的戏剧性对比反差中,强化了讽刺的意味。宇宙很大,人很渺小。为了蝇头微利去自寻烦恼,为了荣辱得失去四处奔波,这样就会迷失人性,丧失做人的乐趣。所以人要放宽胸襟,从蜗角中走出来,摆脱物欲、功利的诱惑,不贪求、不迷恋、不沉溺,从容平和,宽容博爱,让心灵在俗世的喧嚣中得到宁静。庄子构筑的生命哲学就是要人遵循自然之道,守住真朴的生命之根,超越生命之困,达到人生的顺达和通畅。
[参 考 文 献]
[1]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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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陈鼓应. 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2]李振纲.生命的哲学——《庄子》文本的另一种解读[M].北京:中华书局,2009.
(作者系河南理工大学讲师,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张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