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中民族音乐创作的新路径
2016-05-30范哲明
范哲明
2015年12月15日至16日,筹建工作已近尾声的浙江音乐学院邀集国内部分音乐学院、艺术学院以及新西兰、澳大利亚、美国、意大利等国的中外音乐学者及作曲家们,莅临浙音气派的新校园,参加由其主办,浙江省音乐家协会、新西兰驻华大使馆、新西兰驻上海总领事馆、新西兰维多利亚大学、新西兰音乐学院、新西兰音乐中心协办的“20世纪后民族主义作曲家杰克·波蒂跨文化音乐作品研讨会”。
作为沈阳音乐学院唯一受邀的参会者,我欣然应诺,原因有三:一是近年来我一直在关注着西方当代音乐创作趋势,特别是具有后现代主义音乐风格的作曲家及其作品,为此收集了许多20世纪出生的西方作曲家的资料,但有关新西兰当代作曲家的内容极少,因此想更多地了解一下新西兰当代音乐的发展状况;二是对于研讨题目中的相关学术论题如“后民族主义作曲家”“跨文化作曲”“?译作曲”等十分陌生,想了解一下这些艺术概念的具体指向与含义;再就是想借此机会一睹中国“第十大音乐学院”——浙江音乐学院的校园风光。
杰克·波蒂(原名约翰·斯坦利·波蒂)于1944年10月7日出生存新西兰北岛怀卡多地区蒂阿罗哈小镇的农民家庭。他自幼学习钢琴,中学开始同时学习绘画及音乐,1963年进入奥克兰大学专修音乐,1966年获得学士学位后继续攻读音乐硕士学位。1969年,波蒂得到新西兰艺术委员会的资助去了德国科隆进入马里奇奥,卡格尔(1931-2008,阿根廷裔德国作曲家)的短期新音乐讲习班学习,之后又进入荷兰乌得勒支声学研究所学习。1970年回到新西兰后,波蒂在惠灵顿的塔瓦学院任教,一年后辞职成为自由作曲家。1974年,波蒂在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和爪哇生活了4个月,1976-1977年,他被印度尼西亚日亚音乐学院(现印度尼西亚艺术学院)聘为客座讲师。在这段时间里,他对当地的民族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国后,波蒂再次成为自由作曲家。1980年起,他开始在维多利亚大学惠灵顿音乐学院(现新西兰音乐学院)担任教职,直至2009年退休。2015年5月10日,波蒂因患癌症医治无效在惠灵顿去世。
会议期间,20位中外学者作了不同专题的学术报告,他们从各自的专业研究角度阐述了对波蒂的音乐创作、民族音乐研究以及与波蒂一起工作时的心得体会。在他们的发言中,一个令人尊敬和感动的新西兰音乐家被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与会者的脑海中。皆因如此,我和浙音的沈纳蔺教授谈及对波蒂的认识时,用“3G”来定义他——即Great composer,Great scholar and Great person(伟大的作曲家、伟大的学者、伟大的人)。
作为作曲家,波蒂创作了84部(首)各种体裁形式的音乐作品。在他的这些作品中,题材的文化性、素材的民族性、技法的创新性体现得非常明显,因而形成了有别于当代西方主流音乐创作风格的个性化音乐语言。特别是他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对于其他民族的民间音乐素材的真实“泽配”(Transcription),不仅为他的音乐作品添加了后现代主义音乐的艺术特质,同时也体现出他对非西方音乐传统的民族音乐的文化关怀。
作为民族音乐学学者,波蒂常年坚持到世界各地特别是经济不发达但民间音乐却十分丰富的民族居住地采集田野录音,并不遗余力地帮助当地的民间音乐家及民族音乐学者将他们的音乐表演及学术成果展示给世界。波蒂对中国和印尼的民间音乐尤为痴迷,自20世纪80年代初,他多次来中国的西南及西北地区采风,积存了大量当地各民族的民间音乐素材,用于自己的创作与研究。上世纪90年代初,他与云南艺术学院的张兴荣教授开始了长达10年的合作,将后者多年来采集到的云南少数民族音乐重新整理、录制并出版。他还在维多利亚大学设立了驻校民族传统音乐家项目,邀请印尼的民间音乐家来校表演和传授加美兰音乐。
作为一个新西兰人,称道波蒂为人的不只是他的同胞,还有众多与他一道工作过的外国同行。波蒂的友善与慷慨可从与会者的发言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甚至使我们这些不熟悉他的人也感觉到这个研讨会或多或少地融入了追思会的情调。与会的中国(华裔)学者中,有多位波蒂的朋友、合作者,在他们会上会下的讲述与回忆中,表现出对这位新西兰人的由衷敬佩与赞叹——张兴荣教授谈到:两人结识不久,当波蒂得知他经费匮乏难以开展工作时,很快汇给他7000美元及当时十分先进的数码录音机,使他的田野录音采集工作得以持续;宫宏宇博士说:20世纪80年代,波蒂邀请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谭盾到维多利亚大学做驻校音乐家,由于经费不足,波蒂拿出自己工资的20%作为项目经费,而且这件事是在波蒂病逝后,维大的校长才讲出来的……这些中国(华裔)学者追述的波蒂不禁使我想起了他的同胞——一个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做出贡献的新西兰人路易·艾黎(波蒂1997年创作的歌剧《艾黎》就是以艾黎在中国的经历作为剧情的)。
会议期间,新西兰弦乐四重奏团、新西兰钢琴三重奏团、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高平教授等演出了两场杰克·波蒂的作品专场音乐会,通过现场聆听,与会的作曲家们对波蒂的文化追求、音乐风格、创作技法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因此对于研讨会提出的有关波蒂音乐创作特征的定义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
首先是对“?泽作曲”(Transcription in Composition)这一术语的争议。披蒂的创作方法之一就是Transcription inComposition,也就是将非西方民族的原生态民间音乐音响素材转换为西方艺术音乐表演形式的音响形念,或说是以后者的音响来模拟前者的音响,一种“仿真”的创作方法。中文“?泽”一词也作“侈泽”,是“翻译”的书面语。将Transcription泽成“?译”,首先有些生僻拗口,其次有些不好理解。Transcription一词译为中文有“誊写”“意译”“(音乐)改编”“录制”等词义。“誊写”是指将字迹不清的文稿打印(或抄写)出来;“意泽”是指将符号(速记符号或电码)记录下来的内容重新以文字形式抄录出来,或是将文字转换为符号(如盲文或电码)记录的文本;“改编”即编配,是指将某种表演形式的乐曲改写为其它表演形式的乐曲,但材料及结构不变,比如将钢琴曲改编为管弦乐曲;“录制”则是指广播节目播出前的预录。波蒂作品中的Transcription体现为声音材料的转换,也就是说他坚持以西方音乐表演形式的音响形态为介质来重现其他民族音乐表演的音响效果,并力求真实可感。仔细品味波蒂作品中的Transcription,应是一种“移植”或“嫁接”——他力图将其采集到的民族民间音乐作为“接穗”,嫁接到西方传统音乐的“砧木”上去,以便生成一个新的音乐“品种”。我在翻阅与会的外国音乐家会议发言的英文文稿及其中文译稿时发现,用“?译”来定义其中某些人的论述有欠准确。例如,新西兰作曲家约翰·萨塔斯的英文发言文稿中的Transcription虽也被译成“?泽”,但其词意表述是“誊写”——如何将听到的即兴的口传民间音乐尽可能详细地记录成乐谱,形成可供作曲家研究与创作的“抄本”(Transcription)。意大利作曲家、音乐学家朱利奥·卡斯塔诺里则认为西方艺术音乐就是借助“转化”(Translation)而存在的,他所说的“转化”是指将记在白纸上的音乐变成乐器发出的声音。但卡斯塔诺里的英文发言文稿中的Translation(翻译、译文、转化、调动)也被译成了“?译”,而日,他的英文文稿中还出现了Translationtranscription这样的词组(被译为了“?译一改编”),很显然,用中文“?译”来概括这些不同的认识多有尴尬与牵强。再者,“?译”与“翻译”同义,是指不同语言或符号间的信息转传,而音乐是一种超越语言和符号的信息交流共通媒介,因此无需翻译。
“跨文化音乐”(cross-cultural Music)一词被用来定义波蒂的音乐,在学术上似乎也不够严谨。“跨”在中文词义中有“超越……界限”的意思,Cross-culturalMusic译为“跨文化音乐”绝不可以被理解为“超越文化的音乐”。“跨文化”的语意也不应是“跨国文化”(Transnational culture),否则的话,“跨文化音乐”就成了“跨国文化音乐”,即摇滚乐、爵士乐,甚至是交响乐等等的代名词。Cross-cultural的标准中译为交叉文化或多种文化,而且Cross的英文词义之一是“杂交”,用“跨”字来定义文化显然多有词不达意之感。再者说,西方音乐传统从来就不是以延续某个民族音乐文化的纯洁性为前提发展起来的;更何况我们中华民族的音乐文化本身就是多种文化元素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因此研讨会“跨文化音乐”讨论的立足点多少令人无从选择。
“后民族主义”(Postnationalism)亦称“非民族主义”,是指民族国家及民族身份南于超民族(Supranational)的全球化实体的关系逐渐失去其重要性的过程与趋势。后民族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认为:“现代社会的集体认同或社会团结应该建立在一系列抽象而普遍的法律规范之上,而不应该建立在前政治的血缘、种族、语言、文化或传统生活方式基础之上”。因而,他提出了后民族主义的欧洲统一观,极力倡导欧洲的政治一体化,“坚信只有走上后民族主义道路的欧洲,才能够既抵制民族主义复兴的危险,同时又有效地应对欧洲所而临的现实挑战”。显然,“后民族主义”的政治主张认为集体认同存于突破民族认同与民族国家的框架,而民族主义的政治主张则认为民族是人类群体生活的基本单位,是国家存存的合法基础,因此各个民族都有建立国家的权利,也就是民族至上。如此看来,两者是完全相背离的。将杰克·波蒂称之为“后民族主义作曲家”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理论依据?“后民族主义”是否可以等同于“后浪漫主义”或“后现代主义”这样一些美学流派或艺术思潮一样,用来定位艺术特别是音乐的审美特征?毕竟,很多前辈学者都是用“民族乐派作曲家”或“民族音乐作曲家”而非“民族主义作曲家”来定位他们谈及的音乐大师。
对于杰克·波蒂的音乐风格和理念,我更倾向于将其定位为后现代主义音乐流派中的“新民族乐派”(Neo-Nationallism school),他运用“转录”(Transcription)手法创作出来的“多文化音乐”(Cross-Cultural Music)无疑会对21世纪的音乐创作产生某种引导性作用。
(责任编辑 董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