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与演员
2016-05-30
在朱天文的印象里,侯孝贤不是个能逼迫演员的导演。拍《儿子的大玩偶》的时候,因为演员抱着的10个月大的孩子是侯孝贤自己的孩子,演员不敢去打他,孩子就一直不哭,侯急得自己砸凳子,把自己的手砸骨折了。他会自残,但是绝对不逼迫演员。拍《悲情城市》,他砸坏了几台机器,可就是不去骂演员。
侯孝贤拍《恋恋风尘》,第一次与李天禄合作。李天禄早年演布袋戏,会编剧,所以自己成了创作者,不用去帮他设计人物背景。他站在那里,只要给他一个范围,他自己就是背景,什么都会说,导演跟着他走就行了,那种感觉,是编剧做不到的。有了这个经验后,侯孝贤就很得意了,觉得自己顺着演员走就行了。结果拍摄他下一部电影《尼罗河女儿》的时候就不行了,演员和角色相差太大,怎么弄也弄不回来。
侯孝贤觉得演员演不好,不是演员的责任,而是导演的责任。导演没做到,首先是演员选得不对。“我选《海上花》的演员的时候,只和李嘉欣吃过一顿饭,就让她去演黄翠凤。很多人不觉得她能演,可是我就觉得她能演好。这就是我的阅历,不管职业还是非职业演员是一样的。”
他基本不试戏,最明显的是《海上花》。小说的背景是19世纪的妓院,又要说上海话,演员们练习了两个月。有的人练习,有的人完全不练习,比如刘嘉玲。“可是她是不用练习啊,反正她上海话、苏州话都不错。而且她是射手座,反应快,知道如何拿鸦片烟枪。”也有人练习就练习出毛病,比如李嘉欣,知道自己的烟枪是古董,有人用过,就放在开水里煮,结果把外面的皮子煮坏了,可是又不敢说。“但是这都是他们的性格啊。我从来不觉得表演是一贯的,哭要哭到什么样子,讲话生气在早年电影里是一样的,但是现在没有规矩了,我早就不用任何规矩去约束我的演员了。”
他自己很早去片场,把场地擦得特别干净,别人知道他这个习惯,也不去打扰他。他等演员到齐后,上来就拍,从第一场开始,拍完按照秩序往下拍,整个拍完后再重拍,不是一场场重拍,而是整个回来再拍,拍到第三四遍的时候,演员们已经能进入其中的情绪了,自然抽烟也变成了条件反射,说话也顺利了,味道就出来了。整个青楼的氛围也出来了。这种浪费胶片的拍摄方法,还是给演员们很大压力的。
在侯导看来,职业演员是很僵化的,要改变这点,就要有自己的办法。“比如梁朝伟爱看书,那我就给他书看啊,在片场他看好多书啊,后来他都忘记很多书是我介绍给他的,反过来给我讲。在日本用到浅野忠信,他喜欢画漫画,在片场也画,我就把他的画用到我的片子里面。”
最特殊的要算舒淇。因为她比较悍,按照侯孝贤的说法,是年轻时玩过,所以拍摄台北的迪士高的时候,就把她找来。每天给她充足的睡眠健身时间,让她精神饱满地来片场,为什么?因为她要对抗,整个给她的拍摄方式是没有对白,没有排练,只有情境和细节,演员的一切是条件反射的,彼此会影响。有场戏是有个男的要检查她的身体,都是很自然的,结果她拿起凳子就要砸人,直到工作人员现场拦住。拍完后,舒淇在海外第一次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开始大哭,因为从那一刻她开始懂得什么是表演,表演可以到什么程度。侯导告诉她,还是要多拍片,意思是,别人写的角色不完整,你去完整她。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侯孝贤觉得,要平等对待演员,也用平常心对待演员,这样才能长久,出于利己使用人都不会长久,时间是残忍的。
这样对待演员,也和他电影的主题有关,因为在他看来,生命的本质是他创作的焦点,而生命的本质,常常存在于一些小人物,甚至边缘人身上,“人的存在本身特别不容易,这是我对生命的看法。”
伟大的导演都有自己的一套与演员合作的方法。导演若与演员相得,都能激发出更好的自己。而侯孝贤的方式是基于最根本的对人的慈悲心,事实上这样对演员、对导演都是更长久的合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