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春光在故城
2016-05-30归墟
归墟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金枝欲孽》的插曲《咏叹调》,很哀伤的调子,我听完默默打开了word,伴随着循环播放的背景乐,写出这个故事。这是一段横跨十几年的往事,文中男主并不完美,相反,正是由于他的不完美之处,导致了之后不尽如人意的结局。但当敲完最后一个句号,我突然有点心疼他,如果他没有生在帝王家,没有被迫坐上皇位,兴许他和女主便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但是,有(ke)爱(wu)的作者君硬生生拆散了他们……
是啊,如今已是新朝。
梨花悠悠飘落,又是一年春。
1
雪粒子拍打着瓦楞,沙沙地响,声音沉闷,一如承清殿中经年不散的沉郁气息。
烛火又黯淡了几分,陛下终于从堆叠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似是回想起什么,吩咐我道:“下雪了,你让她回去罢。”
他话中所指的“她”,是凤仪宫的那位皇后,当今跪在殿外请罪的中宫。
我在陛下身边当差,已有了些年头。得了命令,我徐步退至殿外,不经意,余光瞥见陛下鬓边新生出的一缕白发,与他紧锁的眉宇间透露出的愁意。
出了承清殿,向跪在阶下脱簪请罪的中宫行过礼,我将陛下的意思转达给她。
中宫听完口谕,由宫娥搀扶着勉强站起身,面容惨白,声音里亦透露着虚弱:“安庆,陛下还是不愿见本宫吗?”
我压低声音劝慰她:“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得格外早些,天寒地冻的,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免得染了风寒。”
她终没有再做坚持,临登上步辇,她又回首望着我:“烦请安公公替本宫带句话,就说徐贵人一事,本宫不再追究,明日便会撤去她的禁足令。”
天空飘落鹅毛大雪,渐渐模糊了视线,我目送步辇远去,转过身方要回殿当值,便觑见陛下亦走了出来。
他负手站在檐下,站在交错的灯影里,剪影看起来分外寂寥。
雪越落越大,他孑然站在那处,直至步辇行入另一条道,他再也看不见她。
他总喜欢在与她分别时偷偷转过身,目送她离去,从年少时便是如此,多年下来,竟从未让她发觉过。
次日雪霁天晴,徐贵人来到承清殿请安告罪。
陛下揉着眉心,神色有些疲倦,淡淡地道:“你且回宫安心待着吧。”
徐贵人霎时泪意盈盈:“陛下还是责怪嫔妾吗,嫔妾日后必定谨言慎行,不再犯错,还望陛下能宽恕嫔妾这一次。”
他不再给予回应,徐贵人福了福身,到底还是抽噎着退了出去。
我提议传唤一位手艺娴熟的宫人为他梳头,他却说:“阖宫上下,还是皇后梳的头最合朕意。”
宫中所有人皆明白,中宫早就失宠,如今连位分不高的宠姬都能欺她辱她。
怔忪片刻,他终是察觉到这番话中的不妥,兀自笑了笑:“传旨,让那位小黄门入殿。”
殿门开启,皑皑白雪覆满石阶,延伸至无限远处。
多年前的记忆冲破层层叠叠的岁月尘埃,刹那跃入脑海中,我忽然便想起,陛下初见中宫那日,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
2
永宁十九年,驻守边关多年的宣平侯上书奂帝,请求奂帝准许他携女和养子回京,安养天年。
那时陛下尚是宫中的庶出皇子,瑜妃早逝,奂帝念在与他母亲往昔的情分,将他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我入宫为奴前曾念过一些书,奂帝得知后,将我赐给六殿下,命我留在时年九岁的殿下身边当差。
一个寻常的午后,新雪覆满宫城内外,殿下裹着厚厚的冬衣,让我携两个暖炉,随他去后苑的梅林攒雪玩。
他攒了一头小狮子,形态栩栩如生。可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一道瘦小的人影便坠了下来,好巧不巧地摔在雪团上,将憨态可掬的小狮子砸成一堆碎雪。
殿下当即愣住,而那位披着茜色斗篷的小姑娘从雪泥中爬起,有些紧张地问殿下:“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摇头,轻声说:“可是小狮子被你弄没了。”
她顾视周围,发现了被鹿皮靴踩碎的雪团,有些赧然:“那,那我给你重新攒几个,还给你好吗?”
殿下低头想了想,大抵觉得这个方法最为可靠,遂点头表示了赞同。
她很快攒好了新的雪人,两只嬉戏的小狮子,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还有一个披甲持剑注视远方的士卒。
末了,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笑着看向殿下:“可以了吗?”
殿下递给她一个暖炉,由衷地赞道:“你攒得真好看。”
她接过鎏金暖炉,待焐热了手,才稍稍蹲下身与殿下平视,揉了揉他的发:“您是六殿下吧,憨憨的,真好玩,一点也不像臣女那木讷的兄长。”
被她戏谑一番,殿下也不恼,抬眸凝睇她:“你又是谁,为什么会从那样高的树上掉下来?”
她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伸手扶着他的肩,轻轻将他的身子扳向西南方向,指着树上的一个鸟窝:“殿下瞧见了吗,那儿有一窝鸟,没能及时往南迁走,臣女方才爬上树顶,给幼鸟们撒了几把粟米。”
我静静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彼此亲密交谈,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比殿下高出足足半个头。许是她说了什么有趣的话,殿下被她逗乐,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
3
过了些日子,殿下去承清殿请安,照例,他的父皇会在这一日考核他近来所学的课业。
还未进入殿中,便闻见一阵爽朗的笑声,守在殿外的宫人告知殿下,奂帝正和宣平侯府的小郡主投骰子玩。
殿下牵了牵我的袖子,悄悄说道:“安庆,父皇的心情似是很好,今日应该不会再责骂我驽笨了吧。”
见殿下进来,奂帝笑意不减,温和地唤他上前。殿下依言走了过去,奂帝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才道:“朕方才和念念投骰子,输了好些糕点,阿暄能帮父皇扳回几局吗?”
殿下于是抬头瞧了瞧对面的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呼:“呀,是你。”
奂帝膝下没有女儿,小郡主又正值娇俏可爱的年纪,他便常将小郡主召进宫中,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
一来二去,小郡主与殿下熟稔起来。
可更多次,两人都是在略有些尴尬的处境相遇——殿下因背不出书,或是答不上奂帝考问的治国策论,被罚站在承明殿外,而小郡主奉旨入殿,经过时默默地看他一眼,眸光里饱含同情。不消片刻,便会有宫人出来传达陛下的口谕,召殿下进去。
小郡主才艺出众,性子活泼开朗,相较之下,殿下越发显得沉闷不出彩。
可殿下全然不在意这些,他喜欢和小郡主一块儿玩耍,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渐渐地,他年纪大了起来,在读书一事上仍未展现出半点造诣,身量却如破土而出的春笋,一日日往上涨。许是常与小郡主在一处厮混的缘故,他的性子也明朗了些。
小郡主邀他去太液池边折荷,他踩在齐膝深的泥水里,背起她向一株并蒂莲走去。小郡主援手折下后,抱着他的脖子,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他舒展了眉,唇边衔着的那抹笑意,弧度越发地深。
后来,小郡主又约他一同溜出宫玩耍。
“阿暄,你快些呀,我兄长在外头都等了许久了。”小郡主坐在一方颓圮的宫墙上头,扬了扬手中的并蒂青莲。
他手脚并用,终究还是没能爬上去。于是,小郡主将并蒂莲掷到他的怀里,弯腰拉住他的手腕。
“阿暄真笨,还是和以前一样笨。”
面对着她所给出的这番结论,他并不急于反驳,沉静地望着她,眸光里的温柔,如夏日的微风拂过清荷。
4
殿下与小郡主的一番恶劣行径被别有用心之人告到奂帝跟前,奂帝倒未真的动怒。次日小郡主入宫,奂帝特意唤了殿下过去,佯装生气,斥责了他二人。
偌大的宫室刹那寂静下来,殿下掀开袍摆正欲跪下担起所有罪责,奂帝却不疾不徐添了一句:“既是如此,那罚你给朕做儿媳罢。”
赐婚的旨意甫下达,宣平侯竟拒不接旨,小郡主也被他勒令待在府中,不得再外出。
宣平侯常年在外领兵征战,性子固执古板,就连奂帝也会让着他三分。
一日散朝后,奂帝特意命宣平侯留下,邀他共饮。宣平侯醉后才肯道出原因:自古帝王家是非太多,况且他的小女已定过娃娃亲,与他战死的副将的遗孤——他如今的养子,顾夜寒。
这桩婚事一直胶着,宣平侯没有接下圣旨,奂帝也未撤回旨意。
多日没有见到小郡主,亦无从得知她是否安好,殿下按捺不住,寻来令牌与常服,携我悄悄经由侧门出宫,去了侯府。
他来到侯府外墙的西南角,学了两声鹧鸪叫——这是小郡主同他约定过的暗号。
墙内久久没有动静,良久后,传出一阵刻意压低的争吵,隐约夹杂了女子的低泣。殿下心中焦急,却又担心惊动侯府护卫,只能在那堵墙外无措地来回踱步。
突然,一扇小木门被推开,小郡主走了出来,眼底泪痕犹未干。她身后站了一人,是从前常与他们一块儿玩耍,现下已在禁卫军中任职的顾小公子。
花枝垂下,掩去大片的日光,顾小公子站在阴影里,将手按在佩剑上,紧紧抿着唇。过了许久,他才和殿下说:“六殿下,臣将阿念交给您了,往后您要好好待她。”
最终,顾小公子劝服了宣平侯,并请求他的养父,允许他离京前往边关。
为此,小郡主沉郁了很长一阵子,即便在殿下面前,她也极少流露笑颜。
“我是个坏人。”她摘下一朵蔷薇,慢慢揉碎,任由花汁将她纤长细白的手指染上褚色,“我应该早点察觉出来的,如果我能早些知道的话……也许兄长就不会离开了。”
小郡主不知的是,就在见到她的第二日,殿下便请了顾小公子与他一叙。他言辞恳切,希望顾小公子能够留在帝京,不要前往定州那样小战不断的危险地界。
顾小公子把玩着茶盏,苦笑道:“殿下,我从小和念念一起长大,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她待您,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于她而言,我仅是兄长,而您却是值得她托付此生的良人,还望殿下日后莫要辜负了她。”
九年后,回顾起这番殷切的嘱托,昔年顾小公子所言,竟是一语成谶。
5
成婚不久,殿下携新妇拜别君父,启程前往他远在蜀中的封地。
在封地的那两年,他宠着她,但凡她有所请求,他定不会拒绝。王府里也从不收纳其他姬妾,他仿佛笃定了念头,要与他的王妃一生一世,相扶白首。
直至永宁三十一年,奂帝病重,召他们夫妇回京。
宫中虽早早立了储君,但奂帝此举难免还是引来底下人的揣测,说奂帝中意的新帝人选其实是宁王。
可他无意继承帝位,一心所求的,也不过是安逸稳定的逍遥日子。
宁王妃有妊数月,扶她上马车时,他将动作放得极轻极慢,眸光里满满的皆是柔情。她打起车帘,握住他的手:“阿暄,你莫要太担心我,让车队快快赶路,早些抵达京中才好。”
我策马跟随在他的身后,顷而,闻见一声叹息:“安庆,此番前去帝京,我只盼……能平安顺利归来。”
终是出了意外,途经冀州时,暴雨连绵,官道泥泞难走,车队在荒无人烟的地界受阻。
无奈之下,他只好寻了处破败的城隍庙,命众人落脚歇息,待次日雨停再动身启程。
是夜,有蒙了面的盗匪悄无声息地潜入庙中,与亲卫交起手来。好在亲卫武功高强,击杀了数名匪徒,可还是让一个匪徒脱了身,提着马刀向宁王夫妇袭去。
见状,我忙踹开与我缠斗的匪徒,提剑急急奔向他们。
王妃抢先我一步,挡在他身前,又夺过他的佩剑,将其送入匪徒的心脏。须臾,她松开手,捂住了腹部,神色痛楚。
那歹人临死前,竟往她的腹部扎了一把匕首。
一道惊雷赫然降临,大雨如瓢泼,声音嘈嘈的。他抱住她,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冷凝如铁的长夜:“阿念!”
那一次遇袭,令她失去了他们的头一个孩子。
帝京一派安宁呈祥的景象下,实则暗流涌动。若说此刻最不想见到他平安回京的人,便只有东宫那位了。可他没有将遇袭的事禀明奂帝,只说行路仓促,她身子不好,没能保住胎。
他们暂居宫外的一处府邸,宣平侯日日过来探视,几乎每次都在追问她当夜之事。她笑了一笑,柔声安抚老父亲:“爹爹,不怪阿暄,是我身子弱,怨不得他的。”
先前刚被诊断出有孕,她就缝制了许多的小鞋子、小衣裳,给他们未能出世的孩子,可如今都用不上了。
她身子好了些,勉强能支撑着下地走动,让我给她端来一个炭盆,她亲手烧掉了那些小衣物。
“他还那样小,到了地底下,会觉得冷的。”她喃喃说着,“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他……”
我心中酸涩,别过脸,看见了站在对面长廊下的他。他一张清俊的脸高高肿起,双手握拳,一下又一下地往红漆木柱上砸去,眉宇间的痛色再也掩藏不住。
后来,我才听说,顾将军回京述职,听闻了王妃小产的消息,下朝后,不由分说地拖住宁王,在太和殿外将他打了一顿。他没有还手,竟然就那样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揍。
6
当年冬月,奂帝山陵崩,举国缟素,服国丧。那段时日,他跪在梓宫前日夜不休地守灵,一点点消瘦了下去。
第二年开春,新帝即位,命他们夫妇继续留在京中府邸,从此出入不再自由。
北胡人攻来,边境一连丢失十六郡,新帝昏聩荒淫,宠信佞臣,全然不在意这些。他罔顾王妃劝阻,数番上书劝谏新帝,得到的却是几句敷衍的回复。
他怒火攻心,竟病了下去。王妃守在病榻前,执着他越发枯瘦的手,一遍遍地对他说:“阿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兄长与诸位将军还守在那里呢。”
过了月余,他的病情总算有了起色。王妃搀扶他去庭院里走动,见他眸中的忧虑仍未消减半分,遂提议说,让她为他梳梳头。
她接过婢女呈上的篦子,解开他用玉簪束好的发,耐心而又细致地为他梳发。也不知她与他说了些什么,慢慢地他舒展了眉,唇边衔上一抹极淡的笑意。
垂丝海棠开了花,他起身走至一株海棠树旁,摘下一朵,为她簪在鬓边。娇艳的海棠花,衬得她的容色愈加明艳动人。
那时他虽落魄潦倒,可身边还有一个她。
秋雨淋淋时,宫中传出丧讯,新帝被发现死在了他宠姬的床上。
新帝没有留下子嗣,宣平侯当机立断,游说了几位宗亲与他一道拥护宁王登基为帝。
他成为了帝君,自然立了结发妻子为后,却一直没有扩充后宫。
于是,宫人们私下里都说,陛下很宠爱他的皇后,甚至有意为了她虚设六宫。
可两年后,中宫仍无喜讯,朝臣们轮番上谏请求陛下纳选妃嫔。陛下阅过一批又一批内容相差无几的折子,紧锁着眉头,甚至连中宫的安抚都不能令他稍稍开怀。
僵持了两月之久,陛下最终妥协,颁下旨意充容后宫,由中宫为他甄选了几位德容出众的世家女子。
陛下开始留宿于不同的宫殿,他有愧于中宫,时常送她一些珍奇的古玩,想要以此补偿她。中宫却同他说,如今边关正在打仗,宫中的吃穿用度俱应节俭些才好,陛下切不可再像顽童一样,任性妄为了。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久久不语。
7
中宫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端庄大度的皇后,而陛下,好似还未从当初闲散王爷的身份中走出,一时间无法适应这波云诡谲的朝堂。
永宁三年,有臣子私通北胡,被宣平侯检举揭发。有不肯认罪伏诛的大臣,一口咬定宣平侯与他们是共谋,并列举出当年北地军情紧急,宣平侯私自调兵,企图谋逆的莫须有罪行。
谣言越传越广,京中人尽皆知,中宫跪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请求他不要将她年迈的父亲贬谪流放。他亲自扶起她,却道:“阿念,抱歉。”
翌日,陛下追查旧事,将宣平侯贬往徽州。
其实,在他做出决定的前两日,宣平侯悄然入宫,承认了当年越上不报的罪行,并告诉陛下,他愿意认罪,以换那些人顺利伏诛。出宫前,宣平侯再度嘱托陛下:“念念是个孝顺的孩子,她若知晓了这些,必定是不会同意的,还望陛下能暂且瞒着她一段时日。等老臣到了徽州,再修书与她,解释这件事情。”
宣平侯的一番话终是让他做出抉择,以雷霆手段平定了如今的动荡政局。
半月后,随行保护宣平侯的暗卫提前回京,带来宣平侯的死讯——山石滚落,砸中了宣平侯乘坐的青篷马车。
消息传至凤仪宫时,中宫在绣一个荷包。再过几日就是陛下寿辰,她虽与他怄着气,但还是准备了小小的贺礼,没有让他发觉。
她听完后,停下针线,目光里尽是困惑,复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遍。直到确认无误,她慢慢红了眼眶,眸中积蓄起水意,忽然俯身,咯出一口血,未完工的荷包也掉落到了殷红的血迹里。
“霍暄在哪里?”她不顾僭越,径直唤出陛下的名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红着眼将跪了一殿的宫人逡视过,又问,“霍暄在哪里?我要见他。”
她带着无从宣泄的哀痛与磅礴的怒意去见了陛下,他正批阅奏疏,她突然提剑闯入,厉声质问他,为何她的父亲会出那样的意外。
所有的罪责全被归咎到他身上,他无法推脱也不愿辩驳,放下手里舔过朱墨的狼毫,有些悲伤地将她望着:“阿念。”
他将宣平侯所交代之事详细道出,关于宣平侯如何做出退让,而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又是如何步步紧逼。
纵然他派去暗卫贴身保护宣平侯,可还是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宣平侯是因他而死。
长剑铮然落地,她以手掩面哭泣起来,几近于崩溃,他却只能一如年少时那般,手足无措地哄着她。
8
顾将军回京处理宣平侯的身后事,再度见了中宫一面。
隔着一道珠帘,她与他谈起旧时的事,沉静地微笑着,可还是让顾将军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其实并不快乐,从成为皇后那时起,她的笑意就渐渐少了起来。
顾将军不顾宫人劝阻,拂开珠帘,见到她穿着已不合身的绯色宫装,面上擦了厚厚的脂粉,仍难掩饰憔悴的形容,哪还有从前珠圆玉润的模样?
“念念。”他唤出中宫的小字,定定地看着她,不愿放过她流露出的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念念,你过得不好。”
她微微笑着,却说:“兄长,我近来染了风寒,病容恹恹的,恐是将你吓到了。我一直很好呢,他……他待我也很好。”
顾将军双目猩红,一字一字地道:“你知道吗,到如今,我最后悔的便是,将你交给了他。”
那日的事不知怎地被传了出去,宫闱里私下都在议论,中宫与顾将军从少年时就互生情愫,是当初奂帝下旨,中宫才不得不嫁于陛下。
陛下听过这些流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皇后的病好些了吗?今日太医诊脉的结果如何?”
自从上次咯血后,中宫就病了下去,太医开出方子,让中宫养好身子。
我如实回禀结果,陛下摩挲着戴在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思索片刻才道:“将凤仪宫的宫人通通筛查一遍,有可疑者即刻逐出宫。”
然后,陛下又亲自挑选了一批宫人,让我将人领去凤仪宫。
此后,他鲜少踏足凤仪宫。中宫病愈,他也没有前去探视,只差我送了些补品到凤仪宫,以表心意。
起初,中宫还会来承清殿小坐,与他说会儿话。可当她发现陛下身边多了几位年轻貌美的妃嫔,她请宫人代为传报,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避而不见,她就不怎么常来了。
久而久之,阖宫上下都知晓,中宫失了恩宠。
永宁四年岁末,战事吃紧,陛下命宫中诸位妃嫔节俭吃穿用度,以省出更多的钱粮捐给前线将士。
徐贵人私收贿赂一事被她宫中的婢女告发,中宫便将她传唤至凤仪宫。
或许是仗着自己如今正得陛下宠爱,徐贵人态度倨傲,公然出言顶撞中宫,讽刺中宫与兄长有染。
中宫呵斥她跪下,扬起手狠狠批在她的右颊:“徐贵人言行有失,跪在这儿思过。”
徐贵人跪了整整一个下午,是陛下遣我过来传话,才劝服了中宫饶恕徐贵人。
到了掌灯时分,中宫来到承清殿外请罪。
同以往许多次那般,她依旧没有见到陛下,亦不知道,他默默站在她的身后目送她离去。如果她能回过头看他一眼,看见他隐忍在眼底的思念与缱绻,兴许,结果便会不同。
9
徐贵人一事过后,陛下与中宫的关系越发疏离。
腊月十六,是陛下的寿辰,中宫称病未出席宫宴,遣宫人送来一支玉笛以作贺礼。他独坐高位,一杯接连一杯地饮酒,直到醉意醺然,才肯回承明殿。
“她已开始恨我了。”陛下低低地说道,眸光黯淡了下去,“可是,我太没用,只能想出这等荒唐的办法。”
永宁三年那桩大案,牵连了太多世家权贵,也让顾家成为众矢之的,宣平侯在流放的路上为人所害。从那刻起,他就担忧起她来。不出他所料,果然有人将矛头对准她,指使宫人在她的饭食里下了毒,企图营造成皇后重病而亡的假象。
她出身的家族,他所给予的宠爱,都会给她带来无法预测的危险。
于是,他避不见她,冷落她,有意让所有人明白,中宫失宠,他试图用这样拙劣的法子将她保护在他的羽翼下。他每日都会私下召见他安插在凤仪宫的宫人,问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有妃嫔欺负了她?
可到后来,伤她最深的人,竟是他。
陛下终于再去见她,是在永宁五年——那年春天青州失守,顾将军负伤后跌下马,失踪于乱军中。
至此,北胡人的兵马长驱直入,关内千里土地沦丧于外敌的铁骑之下。
他让凤仪宫的宫人瞒着消息,没有告诉她,想等寻到顾将军,再向她报平安。
可徐贵人在去凤仪宫请安时,故意透露了消息给中宫——自从上次与中宫生出龃龉后,陛下再未去过她那儿,她便想借此报复中宫。
闻悉此事,陛下急急赶了过去,漠然吩咐宫人,将徐贵人拖出殿杖毙。
中宫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更无半点泪意。
她越发地沉默起来,有时候怔怔望着瓦蓝的天空,一望便是许久。
后来,我记得,她唯一一次笑,是因为一只美人鸢落到凤仪宫,恰好被她拾到。她端详着画上的美人,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安庆,从前在蜀中王府的时候,我也扎过许多只与它相仿的纸鸢呢。”
她喜欢各色的纸鸢,扎好后,央着他在纸鸢上作画,绘山水美人。
待到春风起,他便陪她去郊外放纸鸢,那时春光融融,佳人云鬓花颜,眼底未见离愁。
当年的她,无论容貌还是家世,都是上佳,京中不乏追求她的世家子弟,可她最终选了他。她说过,因为愿意待她好的人有很多,可能够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霍暄。
暗卫迟迟未能传回消息,顾将军下落成谜。
陛下担心她想不开,除却上朝和批阅奏疏以外,几乎时时刻刻不离她左右。她依旧如同没有生气的木傀儡,安静,死寂。
如此过了一月,陛下终究动了怒,一脚蹬翻花几,在清脆的碎瓷声里,漠然问她:“顾念,你就这般恨我了吗?”
即便他的怒意陡然而至,她也没有畏怯,轻轻说:“臣妾不恨您,这条路本就是臣妾自己选择的。”
他厉声喝退宫人,攥住她的手腕,拽着她往帷帐深处走去。她所有的反抗,在几近失狂的他面前,皆是无效。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冷清地挂在天际,里头隐隐传出女子的低泣,细一听,却又消弭。
10
顾将军失踪后,朝中竟无人再能阻挡胡人的铁骑。
纵然陛下为了国难日夜不能安寝,仍无法扭转颓败的局面。不过两月,数州接连失守,北胡的兵马直逼京畿。京中百姓往南疏散,留下一座空城,他命我将中宫请来太和殿,最后与她见了一面。
她略微胖了一些,眼中也多了神采。他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容颜:“三个时辰前传回了消息,顾将军跌下山涧多日,被采药女所救,现下暗卫正将他送去淮安王府。稍后,你们尽快出城,往南走,到淮安王的封地,与他会合。”
他取出一个锦盒,交给她:“传国玉玺在里头,你交给夜寒,如若他愿意,就请扶持一位聪颖可靠的宗室子弟为帝;如若他不愿,自立为王也可……”
胡人的兵马短时间内难以渡过浔河,只要顾将军还活着,便给万千百姓留下了希望,将外敌驱逐出大夏国土的希望。
她反握住他的手,哀哀地道:“我不要一个人走,你和我们一块儿离开。”
陛下抽回手,眸光里不再有丝毫的留恋与不舍。
我和她的贴身女官搀起她,扶着她往殿外走去。
行至殿门,外头夜色重重,空气里弥散开木头被烧焦的气息。她突然推开我们,转身向御座上的他跑去。
太和殿是从前上朝议政的地方,现在却只有他们二人。
她爬上丹墀,伸出手将他拥抱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她小腹的位置。
陛下唇边溢出一丝血线,脱下玉扳指交给她。做完这一切,他再没有力气,慢慢合上了眼,嘴角却带着弧度。
他事先服过鸩酒,国亡了,他身为帝君,必将用血肉之躯为江山殉葬。
火光大盛,偏殿完全烧着了,我急急搀扶着她离开。良久后,我感觉到手背一阵冰凉的水意,是她无声流下泪,为这破碎的山河,为她死去的夫君,为他们之间,彼此错过的这么多年。
尾声
他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了顾将军,可她不愿意留在顾将军身边,只身去了未被战火波及的更南方。
五年后,胡人退回塞外,天下重又太平,顾将军扶持淮南王的世子登基为帝,沿用从前的国号。
我回了老家,年纪渐大,腿脚不便,身边空无一人,养了两只大黄狗陪着我。
一日,我晚归回家,见到有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携幼童,站在院门前。
她带着和善的笑意向我看来,指了指我,对着孩子道:“快唤翁翁。”
孩子正和两条大狗玩得不亦乐乎,但还是很听话地抬头,稚声唤了我一句:“翁翁。”
他生得很是俊俏,脖子上挂了一枚由红线串着的青玉扳指,眉眼间依稀能辨认出故人的模样。
我下意识就要行礼,却被她搀住,她轻声道:“安庆叔,如今已是新朝了。”
是啊,如今已是新朝。
梨花悠悠飘落,又是一年春。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