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红楼梦》,为何不爱林黛玉?
2016-05-30魏天真
魏天真
读者诸君一定知道有门学问叫做“红学”,还分不同的门派,各自的学说观点绵延至今。一位作家的一部作品的研究成为一门学问,这在世界文学史上大概算得绝无仅有的事情,也证明了《红楼梦》的伟大。的确,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另一方面,对它的理解和阐释的可能性,依然未有穷尽。这篇小文只能讨论一个小小的问题,来自于笔者对《红楼梦》及相关研究的阅读感想,即人们赞美《红楼梦》,却不那么喜欢、甚至很排斥书里最重要的人物林黛玉。也许有人会说,人们都很敬仰鲁迅先生,不也很鄙弃鲁迅笔下的阿Q吗?可这是不同的两回事。如果读者不爱林妹妹,笔者以为其原因要么是并没有真读《红楼梦》,要么读了,但不是把它当作文学作品,而是当作现实世界的生存竞争指南来读的。
黛玉留给世人的印象,是病病歪歪、哭哭啼啼更兼尖酸刻薄,以至于人们在说“林黛玉”这个名字时几乎都带贬义。与此形成对照的是薛宝钗,人们喜欢她的温柔可人、深明大义,虽然城府颇深。取舍之间的差异,是以世俗功利还是以超越世俗的眼光看待文学。
在尘凡世界里,相对林黛玉而言,薛宝钗是一位成功女性。她的缺点在理论上说是缺点,而实际上比优点还招人喜爱。且不说她自己的打扮和房子里的陈设的朴素了,只说她那些曲意逢迎、精于算计而近乎冷酷的言行——比如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自杀,王夫人心里愧悔,宝钗从旁劝解的那些话——读者若站在金钏亲友或者处境相类的人的角度,会觉得宝钗的话简直昧良心。再如,当众姐妹一起围着贾母谈天时,宝钗是那么地乖觉奉承,从贾母对她的夸赞就知道她成功了。甚至有一回,“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和袭人说话去了”。宝钗的确狡猾有机心,换一个角度看就是聪明识相,再听听她说的奉承话:“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不仅让几个人心里都受用,这几人的心里还都有好几层的受用!
作为高情商的表达天才,宝钗也有刻薄和毒舌的时候。比如她写的那首吃螃蟹的诗,大家一边认为是绝唱,一边也说她“讽刺世人太毒了些”,但她绝不会得罪现场的人。这说明薛宝钗的缺点很“高级”,在现实生活中能带来好处,所以大家不觉得那是缺点。而林黛玉身上的毛病其实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也就是说,黛玉的缺点很“低级”,人人都看得见,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进行指摘。要说优点呢,又恰恰相反,薛宝钗的优点很普通,很常见,足以让普通人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她;而林黛玉的优点太高难,要做到她那样绝非易事。
林黛玉的才情秉赋、举止风度是大多数人所没有的。读者从自己的水准、利益、处境出发进行选择,与其说是不喜欢她,不如说是不能认同她。读者如果要用林黛玉的眼界、尺度来衡量自己,只能见出自己的愚拙、势利、粗俗。
读者如果认真不带功利地阅读《红楼梦》,会为林黛玉所折服。先不说她的才学,就看她的性格。首先,她根本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小家子气。虽然她体弱多病,可也见多识广,机智幽默。比如当宝玉要去上学了,去向黛玉告别。正在梳头的黛玉说道:“好,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她总是拿宝玉开玩笑,大概也只有宝玉任她开玩笑,别人不懂也不让。那一回刘姥姥陪贾母讲些村野奇闻逗乐,当她讲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大雪天在人家屋后的柴堆里抽柴火时,因为马棚失火给打断了。大家都知道是刘姥姥胡诌的,也都不以为意,只有宝玉一个劲追问“后来呢……”后来,大观园里刚结的诗社打算开展第二次活动,宝玉因说雪中吟诗更有趣,黛玉便说:“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火,还更有趣儿呢。”如不是豁朗通达之人,能给人这么纯粹的快乐吗?
通常人们还以为黛玉很自我,不顾及他人感受,实际上她只是不刻意揣摩他人或迎合他人罢了,即使她说的刻薄话也是以己及人的。比如,有一回由于贾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引得贾政盛怒,差点将宝玉杖杀。黛玉为宝玉伤心而哭肿了眼睛。当她第二天看到宝钗也是肿着双眼,便以为宝姐姐也是为了宝玉而哭的,才会说:“姐姐自己也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虽然不能妄断作者的意图,但从文本中却能感到作者的倾向和立场。作者对黛玉的珍惜和赞赏是无条件的,对宝黛爱情也是无条件支持的。一个最有利的例证:小说写了林黛玉贾宝玉的来历,他俩来自天上;虽然金陵十二钗也都有来历,但到底是什么来历,没有交代得像他们二人那么具体。
大观园的女子各个美丽非凡,但只有黛玉拥有最高的才华。小说中所有的诗都是作者所作,但它们并不代表作者的水准,而是作者以笔下人物各自的心性而为之量身定做的。但林黛玉的诗是最好的。第一次大家即兴吟海棠的诗,在评价上宝玉和李纨产生了分歧。第二次咏菊花,李纨也判定前三甲均为林黛玉的作品,宝玉赞其“极公道”。(此二处,也暴露贾宝玉对林妹妹的一片痴情私心。)
此外,黛玉还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她教香菱作诗时,有一整套方法、步骤,显然作者是竭尽所能把自己的在这方面的心得赋予了黛玉。
作者也写了黛玉的有所不能或不及人的方面,这些地方却更能体现作者对黛玉的认同。比如,宝玉收到妙语写来的生日贺卡,不知道怎么回复。他不找宝姐姐讨教,急急忙忙奔向潇湘馆欲找林妹妹讨主意,半路邂逅邢岫烟。作者趁此将岫烟的来历等事交代了,再写她教宝玉应对妙玉宜自称“槛内人”。这时我们看得到,林妹妹虽然有才,会帮宝玉出点子,但一定不能这么得当,因为她不像岫烟那样与妙玉有十多年的交谊。作者这个时候安排岫烟出场,写出宝玉对林妹妹的倚重,妙玉的怪异或过人之处,也写出了岫烟虽然寒素,却有野鹤闲云的风度。最重要的还是隐含的意义:宝黛二人情谊深挚,作者珍爱黛玉,而让她免去了可能逊于他人的可能性。当然,作者对他笔下的女孩都很珍惜,这些珍惜也都灌注在不动声色的展示里,客观再现最能体现作者的大悲悯、大情怀。小说中有一小节写宝玉熟睡中,宝钗独自一人呆在他身边,听得宝玉说梦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因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时作者写道,宝钗“不觉怔了”。她的确有理由感到心惊,可叹的是她马上能在他人面前言笑自如,装作根本没有听见或完全不懂的样子!就这个细节,作者让我们体谅到了她的无助,虽然人见人爱,但很难说她的内心里没有深深的悲凉和孤独。
看过《牡丹亭》的人一定知道,汤显祖把主人公的爱的行为安排在梦里实施,以此免去了杜丽娘在道德上的过错。相形之下,曹雪芹让宝玉的表白以梦话的形式出现,免去的是宝姐姐遭到拒绝的难堪。这是对她个人尊严的维护……这里见出《红楼梦》高于《牡丹亭》的地方:汤显祖与世俗观念相妥协,他得迎合读者的道德评价癖好,必须屈从于审美惯性和传统陋习;曹雪芹写出一颗芳心如何被残酷现实所摧折,是对陈规的贬斥,对人性的发掘与护卫。作者对大观园的女子,对他笔下的世界既是无所偏私的爱;另一方面,他又选择并且无条件地认同宝玉和黛玉,其效果、意义说深也深,说浅也浅。
《红楼梦》第76回写到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作诗。正值中秋,贾府家人盛宴团聚之时,这身世处境相似、个性相异的两个人避开了人群。作为大观园诸女儿中才情特出者,她们如此相投相偕,读者看到了湘云豪爽仗义,黛玉明理恤人。特别令人称意畅快的是,此时此刻她们还有一位欣赏者、见证人是妙玉,妙玉也适时地在这二位面前展示自己的才情……在实际生活中,不要说妙玉,就是湘云,以她那般性情言行,也一定是遭人诟病的时候多。现在这豪门盛宴成了一个背景,三个身世飘零的外姓女子的超凡脱俗从容显现,此前我们从很多细节也能看到她们的懂礼、恤人、惜才以及惺惺相惜!她们真的不是那怪异孤僻之徒,她们只是坚持做自己罢了!
每一次重读《红楼梦》,都忍不住为作者感到不值!他用尽了全力来抗议现实的残酷和陈规,而现实的读者偏偏残酷地把他笔下的一切以陈规加以捆绑。
【名家评点链接】
《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我虽以为应列第二等,但曹雪芹却不失为第一等的天才。
——俞平伯《红楼梦辨》
(林黛玉)这一典型是如此地与过去文学中的形象不同。她不但具有高尚的品质和真挚的爱情,而且鄙视庸俗的利薮,诅咒虚伪的科举功名,不贪图富贵,不同流合污,在思想深度上,比《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胜过不知多少。
——周绍良《细说红楼 试论黛玉葬花》
曹雪芹的伟大,分为两极。
一是细节伟大,玲珑剔透:一痰、一咳、一物,都是水盈盈的,这才是可把握的真颓废,比法国人精细得多了。波德莱尔不过是刘姥姥的海外亲戚。
再者是整体控制的伟大:绝对冷酷,不宠人物。当死者死,当病者病,当侮者侮。妙玉被奸,残忍。黛玉最后为贾母所厌,残忍。他一点不可怜书中人,始终坚持反功利,反世俗,以宝玉、黛玉来反。
——木心《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