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钱锺书的交往
2016-05-30宋以朗
钱锺书生于1910年,比我父亲宋淇年长九岁,他在1998年逝世。我父亲和钱锺书从1979 年起至1989年间通信,有138 封。
尽管父亲是钱先生的知己,但我始终跟他们家缘悭一面,只偶然从父亲口中听到几件趣事。例如他有天就告诉我:钱锺书曾顽皮地把莎士比亚的名字,用上海话念成“邪士胚”,就像他在《围城》 和 《谈教训》 中把T.S.Eliot译为“爱利恶德”一样。
我家里现在藏有一本 《围城》,扉页清楚可见钱锺书的题款,写着:“芬畏友惠存”。“悌芬”即我父亲的笔名。
父亲与钱锺书相识大概始于1942年。他们见面有多频密哪?至少有段日子,他们每星期都有聚会。我父亲写过一封信给钱锺书,可以作证:“此信写时,不免想到从前每周必去尊府受教,恨不得时间倒流,再能受先生教诲也。”(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钱锺书信)
那年头,父亲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亦即文学沙龙,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正如杨绛所记:“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见 《我们仨》)也全赖这些“宋淇饭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缘结识钱锺书和杨绛。
当时见面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不妨看看几位当事人的回忆。杨绛在 《〈傅译传记五种〉 代序》 中这样写道:“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
2011年,正是杨绛的百岁诞辰,她接受 《文汇报》 记者的采访,也提到当年谈话的内容。她回忆道:“我们身陷上海孤岛,心向抗战前线、大后方。当时凡是爱国的知识分子,都抱成团。如我们夫妇,陈西禾、傅雷、宋淇等,经常在生活书店或傅雷家相会,谈论国际国内战争形势和前景。”(《坐在人生的边上——与杨绛笔谈》)
比较鲜为人知的是,钱锺书早于三十多岁时已被视为“国宝”。当时跟宋淇最投契的同辈朋友为吴兴华,他学贯中西,博览群书,宋淇一直视他为继钱锺书之后的学术典范。在1943年12月10日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一封信中,我就看到以下这段:“念英文的前辈常风称钱锺书先生为‘国宝,十足表出五体投地之概,使我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现在我读到这些文字,总算明白上一辈何以流传着“平生不见钱锺书,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了。
与钱锺书通信
1949年,宋、钱两家“分道扬镳”:钱家留在内地,我们则南来香港。双方的抉择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没有所谓高低之分,毕竟命运是不可测的。
1949年,钱先生选择留在祖国。对选择的原因,杨绛说得很清楚:“钱锺书不愿去父母之邦,有几个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祖国的语言——他的Mother Tongue,他不愿用外文创作。假如他不得已而只能寄居国外,他首先就得谋求合适的职业来维持生计。他必需付出大部分时间保住职业,以图生存。凭他的才学,他准会挤出时间,配合职业,用外文写出几部有关中外文化的著作。但是 《百合心》 是不会写下去了,《槐聚诗存》 也没有了,《宋诗选注》 也没有了,《管锥编》 也没有了。”(杨绛致汤晏函,2001年10月28日)
至于钱先生本人,也许在 《管锥编》 释 《离骚》一节中就已借屈原身世寄托了自己不走的理由:“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
我父亲来港后,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不想累及好友如傅雷、吴兴毕、钱锺书等,不久便跟他们断绝了通信。
1979年,我父亲跟钱锺书已阔别了三十年。就是这一年,他收到钱先生从北京寄来的信。那封信用打字机打出,语言是典雅的英文——对三十年没联络的老友,钱锺书第一句会说什么呢?我读信前不禁好奇地猜。翻开一看,原来是:“Many thanks for the windfall of two booklets.”(意外地收到你的两本小册子,非常感谢)。
我父亲与钱氏夫妇的通信,由1979年开始,一直写到1989年,十年间共有138封。我父亲写信只用圆珠笔,信纸也有固定尺寸,语言一律是中文。钱锺书则毛笔、圆珠笔、打字机都用,似乎信手拈来,语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实际上每封信都点缀着多国语言,字体是行草之类。看他用毛笔写中、英、法、德、意、拉丁文,广东话所谓“舞龙咁舞”,我看着真是有点头痛。
曾看过一段报道,说钱锺书致吴祖光信札,不到十行字,2008年12月在上海竟以一万一千元拍出,翌年5月又在北京以两万三千元成交。我检视一下家中的钱氏信札,每封都密密麻麻,甚至大爆“内幕”,若拿一两封去拍卖,岂非天价?当然,这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对我们而言,读钱先生的来信有一种知性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我父亲曾给钱先生写道:“读来信是人生一乐,妙语层出不穷,智慧与幽默共存,而书法圆浑自如,已臻化境,赏心乐事,莫过于此。”
钱锺书的“呵呵”
1981年,钱先生去听傅聪的音乐会,对于音乐,他又有什么高见呢?
先看看傅敏的回忆:“钱锺书先生还听过一次音乐会。那是在80年代北京的红塔礼堂,傅聪也参加了这次演出。‘前面是海顿的协奏曲,下半场有贝多芬 《第九交响曲》。傅敏对当年的演奏曲目记忆犹新。钱先生说:‘你们这是对牛弹琴,我听不懂。然而音乐会结束后,钱先生说:‘领唱的德文唱得不怎么样!”(沉冰 《听傅敏谈钱锺书先生》)
钱锺书寄给我父亲的信,说的也大同小异,但似乎更幽默:“春节前阿聪音乐会末次,弟已十余年不夜出,为之破例。畜牧学者言:向牛弹琴奏乐,可以增加乳量。自惭乃老公牛,对我弹琴,未见成效耳。”《记钱锺书与 〈围城〉》 一文中,杨绛曾说钱先生有股“痴气”。以下所述,大概也是他某种痴气的表现。1980年年底,我父亲寄了一些笔给钱锺书,杨绛回信,竟大爆他有咬笔的习惯,很孩子气:“锺书向来不肯用好笔,他爱咬笔杆;每枝笔——毛笔、铅笔,以至康克令活动笔都有他的齿痕。竹笔管经常咬扁,所以专用铅笔头头恣意咬。近来惯用圆珠笔,咬笔习气已改掉,但仍喜用破笔。”
但父亲为什么要寄笔呢?原来是钱先生字迹太潦草,难以辨认,所以我父亲寄笔时附信说:“兹由平邮寄上小包一件。内有pilot原子笔成双,补充笔芯四枝,空邮信纸两册,信封两扎。因友人中多以先生来函太短,有时原子笔太化,字迹难以确认,而墨宝多数又为人所乐于影印流传。前曾嘱子建 (金石家吴子建) 代奉笔一对,想已遗失,故特再行奉上,略表心意,正所谓纸短心长也。”
钱锺书收到纸笔和信,便这样回复:“弟性卞急,而来信须答者又夥,每信手拈败笔作书,累兄目力,疚愧之至,以后当力矫此习。”
在其后的一封信中,钱锺书更风趣地写他初用新信纸的感受:“今日即以惠赠佳笺作书,如走惯田间阡陌者,忽得从容雅步于上海滩柏油马路,既喜且慨,因跛腿汗脚不配践踏也!”
的确,钱锺书晚年的头号烦恼似乎就是复信。1983年11月22日,他致函我父亲大吐苦水:“弟去夏挂名 (中国社会科学院) 副院长后,不相识人来函求推荐、作序、题词之类,日必五六,虽多搁置不理,而中有年老境困,其情可悯者,不得不稍效绵薄,并作复书。”
我父亲向来足智多谋,居然想出“逐客书”一计,然后向钱锺书建议:“先生写好一封信,对外间一切要求均加婉却,上边的称呼空出待填,最后签名下是否可留一点空白以及盖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中所附之影印副本,不妨写得较来函字多一点,高一点。寄来后,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
但钱锺书回信谢绝了,倒也不“痴”:“倘以印就form(样式) 作‘逐客书,必召闹挑衅,且流传成为话柄,由话柄而成为把柄。畏首畏尾,兄当笑我为moral coward(满口道理的懦夫) 也。”
宋淇致钱锺书的最后一函,寄于1989年1月9日,共四页纸,内容重点有二:一是报告病况,二是谈及杨绛 《洗澡》 的读后感。至于钱锺书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日期为1989年1月15日,他写道:
久阙音问,惟心香祝祷兄及美嫂身心康泰,无灾少病。贱恙承远注,并厚惠良药,感刻无已。去夏以来,渐趋平善,除西药外,兼服中药调理,望能免于polypharmacy(治疗一种疾病时的复方用药)之害,而得收synergism(药力协同) 之效。然精力大不如前,应酬已全谢绝。客来亦多不见,几欲借Greta Garbo (葛丽泰·嘉宝)“I want to be alone”(我要自个儿待着)为口号,但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呵呵!
最后那个“呵呵”,用法一如我们在网上常用的表情符号,信中流露的风趣语调,跳跃思想,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近八十,用毛笔写文言文的老人!
钱锺书与宋淇眼中的香港
我家在1949年来香港定居,钱锺书女儿也曾来港一游,至于钱先生本人,其实早在上世纪30年代已踏足香港了。那是1938年,陶然 《登门,人已去》 (见《我们的钱瑗》) 中有一段:“她 (钱瑗)笑说,好多年前 (1938年) 她父亲在香港投宿客栈,推门进去,管房的说没房间,钱锺书争辩道:“门口明明写‘有房间嘛!那管房的领他去看,指着那牌子大声说:冇房间!原来,大学者钱锺书也被广东字‘冇难倒,‘冇也看成‘有了。”自此之后,钱先生就没再踏足香港,也许他真觉得这里“不是学人久居之地”。我父亲虽来港几十年,似乎仍觉得格格不入。1981年,他写信给钱先生说:“《围城》 一书新版,此间想不如国内轰动。港人守旧得出奇,至今国语电影观众听不懂,要在片上打中文字幕,真可称为海外奇谈。简体字多数人怕看、拒看,说不定宁愿看盗印本,否则口碑如此之佳,定可成为畅销书。”
同一年,我父亲又写道:“此间乏解人,亦少可谈之人,香港人只能作手谈,谈论学问或笔谈乃强人所难。一笑。”
我不禁想起陈寅恪教授在港大期间,也只觉得“进退维谷”,他在1940年8月28日写信给傅斯年说:“别有一种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觉,即无人可谈,无书可读。”
我这里摘引钱锺书先生与我父亲的通信内容,当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能大致窥见他们的书信本身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珍贵史料。有人问我,这些信该如何处理?我暂时还不知道,有可能是把它们全数寄还杨绛先生,也有可能在杨先生的同意下,把它们整理、注释,然后出版——版税当然也全数捐给钱先生设立的奖学金。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选自《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宋以朗 著 陈晓勤 整理/花城出版社/ 2015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