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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的高贵:悲剧性审视中的性别关照

2016-05-30成旭梅

师道 2016年2期
关键词:翠翠沈从文悲剧

成旭梅

法国当代思想家埃德加·莫兰说:“教育的要义之一是传授人类的理解,理解不仅在不同宗教之间、不同文化之间是必要的,在‘我们之间也是必要的。”理解是人的自然本性的反映,是人的社会存在和人的根本性特征,是人类“活”的证明,某种程度上说,人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不断理解的过程。但是,在习以为常的教育生态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只是对于知识的理解——对于知识作为一种工业时代生产工具特征的理解,而非“人类的理解”。教育理想沦陷的因由大部分也正因为此。我们渐渐地漠视了人本身才是教育最大的意义,把人的教育当作了工业生产线上的一个过程,最终使我们不再看到作为“人”的他人,甚至也不再看到作为“人”的自己。现代教育因之走向百年以来的最低落处。

康德提出“自由人”的概念,认为自由恰是人之本性的根源,这是对“人”的直视。康德之所以是高出一般的哲人之上的,就在于他以理性自身来论证人类法治社会(或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发展,从而把先验的原则和“自由人”的自由事业打成一片,并以永久和平为其归宿。康德以其晚年的最终著作《历史理性批判》为我们展开了他独断的、超验的历史哲学。不管历史知识在人类学中是多么的不可度测,康德依然以他不可穷尽的热情为我们指出了启蒙意义的历史解读方向,以至于今天人们依然无法超越他对历史的睿智的、机辩的、独特的定义:“上帝又创造了人(或人文)的世界,他也就为人文世界(也就是为我们的自由行为的能力)立了法,但这个人文世界之法却是自由而不是必然,因此人就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 “自然世界的历史是从善开始的,因为他是上帝的创作,而人类的历史是从恶开始,因为它是人的创作。创作了恶就见证了人的自由。”

康德的性善恶学说指引我们看到“存在”的悲剧。1793年康德发表了《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一书中的第一篇,对“人的根本恶”作了如下阐述:“第一种恶是人的心灵在遵循已被接受的准则方面的软弱无力,即人的本性脆弱,即使有心向善也没有坚强的意志去履行;第二种恶是把非道德的动机与首先的动机混杂起来,即不纯正,也就是说,虽然有心向善并且有足够的力量去实施,但却不仅仅把道德法则当作充足的、唯一的动机纳入准则,而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还需要道德法则之外的其他动机;第三种是人心的恶劣或者堕落,即采纳恶的准则,把出自道德法则的动机置于其他非道德的动机之后。”康德认为,前两种趋恶倾向是无意的罪,而第三种却是有意的罪。以康德的善恶学说作为基底,我们看到绝大多数人存在第一种和第二种恶,因而人生充满了无意或有意的悲剧;而对这两种悲剧的观照,则构成了很多文学创作的共同主题。

因而,教育的高贵,要从悲剧性审视中看到人自身的深渊处境,无分性别。

许多人因了沈从文的《边城》之美,爱上了湘西的凤凰古城,但这样的轻飘的解读完全得不到沈从文的写作的要义,在《水云》里,沈从文这样解说自己的创作:“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沿着这样不凑巧的悲剧意识去触摸《边城》,我们会看到弥漫在作品中那随处可见的人与人间情感上失之交臂的遗憾与怅惘:

“翻过了小山岨,望得见对溪家中火光时,那一方面也看见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地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来的人,打着火把走了,祖父牵着船问:“翠翠,你怎么不答应我,生我的气了吗?”

“翠翠站在船头还是不作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但是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晚上。”

“翠翠—爷爷—二老”间的不凑巧的关系与理解,使得故事的最后走向了悲剧,也构成了沈从文文本“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的叹息格调。

在历史强力的作用下,男性长期以来被默认为社会权力中心,“人类历史是一部充满了男人对女人的非正义和侵占的历史,是以建立对女性的绝对专制为目标的。”男性因而被赋予刚性意味,也由此铸就了从来只有女性为追求性别意识而展开形形色色女权运动的人类文明进程。但在沈从文的笔下,却没有了这样的狭隘,男男女女,仿若《诗经》的世界,无碍无邪,真纯自然。

这样的写作是与沈从文的悲剧意识分不开的。许多人只把沈从文看成一个过于单纯的“乡下人”,一个只会写优美田园牧歌的乡土抒情作家,一个数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在童话般美满婚恋中的幸运儿,殊不知他对现代性的憧憬、苦闷和挣扎并不亚于最西化的现代知识分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在这方面的苦闷和挣扎之影响于他的创作,也实在的既深且重、非同寻常。沈从文先生曾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闲,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

是的,黑格尔说过:“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的对立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心灵从这对矛盾中挣扎出来,才使得自己回到统一;环境的冲突相互愈多愈艰巨,矛盾的破坏力愈大而心灵仍然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显示出主体性格的浓厚与坚强。”历史—现实冲突中的人性美的抒写,沈从文一概轻淡写来,全无矫饰。浓郁的湘西地方特色的语言,轻轻点染了人间辛勤、写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不免叫人回味起遥遥千年前就久已存在的那种深厚的关怀,那是亲亲、仁民、爱物的儒家思想的怀抱,是顺应人情、重视常识、讲究中庸之道、体现现世精神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微内蕴。于是作家的情味之笔没有历史的沧海桑田、慷慨悲歌,也不追逐现实的急风暴雨、喧嚣扰攘,更不在历史功利中界别男女。温温的、淡淡的、静静的味道,透着现实而坚强的绵里藏针、刚柔并济,显着对历史的矛盾毫不回避的从容沉静。因了这坦坦荡荡的人生态度、真真切切的人伦亲情,爷爷和翠翠的既遗世独立又受人温情资助的生活态是可以理解的;翠翠自作主张的爱情选择是可以理解的;天保傩送两兄弟的对爱的尊重推让是可以理解的……这里写尽了“中国式的人道主义”,标示出人文关怀的美好境界。正是因为沈从文这种性别平等的悲剧意识,这种跳脱出历史时空捆缚的人性之爱,才使得《边城》这部小说赢了时间,成了经典。

是的,这才是教育的高贵,“人类的心脏是没有性别的,男人胸膛中的心灵与女人胸膛中的心灵以同样的方式感受世界。女性用身体的唯一话语刻画出一部急速旋转无限广大的历史。”(埃莱娜·西苏)

我们当然应该正视文学创作的历程,正视女性在文学创作的前十七年作为“沉默的他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作为修辞要素的性别失语的过程:看到前十七年“崇拜英雄”时代的历史背景的限定和文化心理的规定下,小说要么谢“女性”而不谈,若谈,也必谈“革命妇女同志”——其重点是“革命同志”,不是“女性同志”,是革命视角的忽略性别的(或可视为“逃避性别”的)泛概念称谓,具强力而无性别美,更多强调的是“英雄”的政治属性,而非性别特征;“性别”被政治忽略,“女性”在此被异化成超性别的“沉默的他者”的事实;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如伍尔夫曾在《自己的房间》里所说的“多少世纪以来,妇女都是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两倍大小的男人形象,具有神奇和美妙的作用……镜子的视点至关重要,因为它担负着维持生命的责任,它刺激兴奋着神经系统……”的男性本位视点之下的“女性无主”的文化本质。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性别战争的结束,不是以女权主义的胜利为标志的,而应是两性的平等共处;而文学通过富于性别意识的叙事使得“性别”这一“根本性的权力概念”(米利特《性政治》)浮出水面,成为经验现实,提具给男权主义者与女性主义者以关怀或鉴戒。从而,我们会信服西蒙娜·德·波伏瓦所说的在宏大叙事所树立起的英雄主义“雄性”特征之外的男性的生命困境:“男性在女性身上寻找他者,看成自然,看成他的同类。但是我们知道,男性对于自然有着何种矛盾的情感,因为人开垦自然,而自然压垮他,人产生于自然,又死于自然中;自然是他存在的资源,又是他使之顺从自己意志的王国;这是一种灵魂受困其中的物质,这是最高的实体;它是偶然性和概念,有限和全部;它是与精神相对的东西和精神本身。”

从父权制以来,生命在人的眼里具有了双重性:它是意识、意志、超越性,它是精神;它又是物质、被动性、内在性,它是肉体。尽管埃斯库罗斯、亚里士多德、希波克垃底宣称:在人间和奥林匹斯山,男性本原是有真正的创造力的,由此产生形式、数量、运动;有了希腊神话中司掌农业的谷物女神得墨忒耳(Demeter)麦穗才会增加,但麦穗的根源和它的实体是在宙斯身上;女人的繁殖力只被看作一种被动的品质——她是土地,男人是种子;她是水,而他是火。然而我们看到另一种性别的真实:即便是父权制之下,依然可以看到男女两性在生命相成相生意义上的被认可、被尊重;看到男性单一性所不能为的局限与困窘。

因此,我们会悲悯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里虚实相生的退守,悲悯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的失据与据守之间的挣扎,悲悯《金岳霖先生》一代学人风骨的艰难傲岸,悲悯苏轼赤壁中的失魂与挣脱……我们看到悲剧性处境中太多的英雄气短,也看到更多的高贵精神之于困境的主体性超越。

有如:“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原来郁达夫是为自然的“生气”所吸引,为蕴含在这生气里的春天的希望所吸引;原来这个诗意的文人,尽管理想破灭,却并不意志消沉,也许此时他没法回答自己的取舍去留,却依然充满前行的希望。江南所能给予郁达夫的,是怀着希望的“散步”,而不是如鲁迅一般的“荷戟独彷徨”。“诗人对强盗也客气起来了”,更是一种知识分子主体性的呈现;而诗人的超越,则是把江南的冬景绽放在诗歌的意境里。

有如:朱自清在千万《采莲曲》中选择了这两个——《采莲赋》和《西洲曲》来向往江南的生活。但一九二七年的江南就一定比北京宁静吗?作者所惦的“江南”不过是一个存在于文学中的虚幻之境罢了。所渴望的不在现实,而在于文学之境,这就产生了两个很有趣的对接:文学的“荷塘”与文学的“采莲”的对接,这是精神之域的唱和;而朱自清从南朝古诗中得到的精神应和更在于从南朝女性身上得到一种后代难以寻到的自由天性。这真是一种悲剧性的高贵:隐微了现实的“喧嚣”——三大困境:一是学术困境,二是经济、人事困境,三是民族复兴责任的困境,去向那热闹的古代,寻求“自由”一隅。

有如:伴随着20世纪中外经典文学中那些或伟岸或卑微的男性群体的悲剧故事,女性悲剧性形象群现于女性作家之笔:王安忆、铁凝、张抗抗、池莉、方方、张欣、毕淑敏、陈染、徐坤、林白、卫慧、棉棉……男性作家邓一光的《想起草原》反传统女性的写作更带来惊艳:传统文本中被男性观赏的“美貌”在文本中是被处理成第二性的、却是为主人公“小姨”带来经历四次婚姻的支离破碎的一生的“祸首”,反“男性中心”反“男性救赎”的笔触,英雄的传统阐释受到了直接的发难与质疑。与此同时,女性的英雄特质傲然崛起:小姨是战争中不逊的英雄战士,是党堪为表率的好干部;同时,她也美丽过,热烈过,释放过,拥有过,她轰轰烈烈地爱过,她坦坦荡荡地活过,她人性深处的种种,是无可挑剔甚至是可歌可泣的。文本对小姨弥留之际产生幻觉的一段描写颇具涅槃的味道,人性在此升华至圆满,这种柔中见刚的圆满将任何一种至刚至阳的“雄性”击得粉碎,反照出以男性为唯一英雄主义诠释的单薄与清冷。

苏珊·桑塔格把某种纯粹审美的感受力解释为坎普,指出,“女性化的男子或男性化的女子肯定是坎普感受力的最伟大的意象之一。……坎普趣味显露出了一种大体上未被认可的趣味的真相:一个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致的形式(以及性快感的最精致的形式)在于与他的性别相反的东西。……坎普是那种兼具两性特征的风格的胜利。……”是的,从来如此,我们崇尚英雄,更崇尚“人性”英雄;当我们无分性别,以人类悲剧的崇高来审视我们教学文本,用悲剧的哲学意义来观照我们教学的时候,我们的内心将充满悲悯、充满柔软——我们将获得教育的高贵。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中学 )

本栏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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