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贡岩口簿档案发凡:起源、内容及价值
2016-05-30邓军
邓军
摘 要:四川自贡地区遗存了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盐业地质钻井档案,俗称“岩口簿”。作为国家档案文献遗产的岩口簿档案,系统记录了清代民国时期及新中国成立初期近200年来超千米深度盐井在传统凿井工艺下的凿井过程、各工序使用的工具、每天钻凿的进度、各岩层地质情况、凿井过程中事故发生的原因与采取的处理措施等内容。可贵的是,岩口簿档案除对凿井活动本身的记载外,还大量记录了清代民国时期自贡盐场的盐业经营契约、管理制度、劳作安排及社会民俗生活等行业特色的社会人文信息。这批档案为研究我国宋代至民国时期深井钻凿技术的演变和发展,以及认识自贡地区地质结构、盐矿资源分布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献资料;不仅具有珍贵的档案文献遗产价值、文物价值和史料价值,而且在盐矿地质史、钻探科技史、盐业经济史、地方社会史及民俗研究等方面独具重要意义。
关键词:岩口簿;凿井记录;盐井地质档案;深井钻凿技艺;钻探科技 中图分类号:G27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864(2016)02—0054—15
盐矿资源是人们最早勘查和开发利用的矿产①,对其开采利用经历了从浅层地表到深层地质的历史过程。四川盐矿资源极其丰富,在战国时期李冰已通过凿井方式获取盐卤资源。作为四川井盐生产要地的自贡盐场,在东汉时期已开始钻凿盐井获取地下盐卤。为钻凿深层盐井,自贡地区在清代已产生了系统性的科学记录钻凿深层盐井的档案资料,即岩口簿档案。现今,自贡盐场遗存了百余册珍贵的岩口簿档案,是我国迄今大规模发现的最早反映人类综合开发利用地下资源并专门加以记录的原始资料。这批档案,对清代民国至新中国成立初期近200年间自贡地区的深井钻凿活动做了翔实记载,同时还记录了自贡盐场的盐业经营契约、管理制度、劳作安排及社会民俗生活,对研究宋代以来深井钻凿技术演变及盐矿开发史、钻探科技史、盐业经济史、地方社会史、区域地质结构和盐矿资源分布等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原始文献资料的支撑,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现有的相关成果,仅有沈涛的《盐史珍宝——岩口簿及其他》《盐史瑰宝——岩口簿》《岩口簿——中国第五大发明的有力佐证》② 及张国钢的《自贡盐业历史档案概览》③,为我们认识岩口簿的基本概念、保存数量及记录的大体内容提供了重要参考。较为遗憾的是,因对这批档案缺乏系统性的深层次解读,对其记录内容的全面性、价值的多重性研究还非常欠缺。本研究在翔实查阅自贡市档案馆所藏岩口簿档案的基础上,结合相关历史文献和研究成果,重点论述岩口簿档案产生的背景、记录内容及价值,以求教于方家。
一、岩口簿的概念、起源与出现时期
自贡地区的岩口簿档案主要保存于自贡市档案馆及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目前,自贡市档案馆搜集保存了岩口簿115册,涉及92口盐井,始记于清代的岩口簿有57册,形成于民国时期的55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形成的3册①。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收藏了岩口簿7册,涉及6口盐井,清宣统二年(1910)开始形成的2册,民国时期形成的5册。
(一)岩口簿概念
在自贡盐场,岩口是指锉井开始到见功② 为止所经过的地层。岩口簿,又叫作井口簿或凿井记录,是自清乾隆时期延续至20世纪50年代的以日记形式将盐井各岩层性质及遇到的各种凿、治井问题等详加记录,是凿、治井过程中有关钻井、地质、试水、试气、淘修井的工作日志,也是国内最早的盐业地质和钻井综合类原始档案。岩口簿按凿井速度逐日记录,计量单位为井尺③,基本格式为:某年某月某日进行何种工序;使用何种器具、材料;钻凿进度、深度;发现何种岩层、
矿物;遇到何种障碍、井病及其如何解决等。在各盐井初始开凿年代、微观地质、凿井工艺、凿井经费、经营管理、凿井事故及开采年限等多方面因素影响下,各井岩口簿档案记录的时间跨度差异非常大,其记载年限短则三五年,长则几十上百年,部分盐井的岩口簿档案从清咸丰年间记录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
(二)岩口簿档案起源背景
自贡岩口簿档案是在钻凿深井的过程中及其修治盐井的直接需要下产生的,其深层背景缘于自贡地区特殊的地质构造及冲击式(顿钻)凿井技术的发展。井盐生产与海盐、池盐生产相比,技术要求高、难度大,牵涉工种门类广泛。清人温瑞柏云:“煮海易,煮井难;煮滇井易,煮蜀井难。难凿井,难汲泉。泉汲,难在设锅;锅设,难在置车;汲泉,井漏,补难;已汲,井枯,废难。”① 其实,自贡地区井盐生产的真正难度远不止于此,由于境内优质盐卤资源埋藏在接近甚至超过1000米深度的复杂地层,井盐开采需进行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或数十年的高难度凿井工作,而且凿成后在生产过程中还得不断进行修治井等作业。
自贡境内盐卤资源十分丰富,具有盐卤资源矿床类型全、纵深产出层位多等特点,除液态的黄卤水和黑卤水外,还有固态的岩盐,均埋于深层地层。一般而言,自贡盐场的黄卤水埋藏深度约在400~700米、黑卤水约在900~1300米、岩盐约在860~1750米。从咸量上讲,从黄卤到黑卤再到岩盐,依次递增。故而,要获得优质的盐卤资源,就必须不断总结凿井经验、创新钻凿技术,以钻达深层卤源。
宋代以前,生产井盐的盐卤资源来源于人力挖掘的大口浅井,地层较浅,卤水的数量和质量均受到根本的限制。北宋庆历年间,四川地区凿成了小口径深井——“卓筒井”,以此种盐井为代表的冲击式(顿钻)凿井法问世,其重要标志是开始使用深井钻头始祖——铁制圜刃锉,由此实现了从纯粹依赖人力挖掘到利用机械钻井的变革,人类逐渐开始向深层地质凿进。清代,自贡地区将冲击式(顿钻)凿井法工艺推向了新阶段。在18、19世纪,该项技术在自贡盐场得到高度发展。大批富有地质知识和钻井经验的工匠组成了专业化的技术队伍,盐井钻凿按细密的工序和技术操作规程严格进行,形成了定井位、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柱、凿小眼这一整套程序化的凿井工艺,使盐井钻凿的深度足以达到埋藏黑卤、岩盐和天然气的地层。经过长期探索,清道光十五年(1835)世界上第一口超千米深井燊海井钻至1001.42米,标志着深井钻凿技术在自贡地区趋于成熟。清末民国时期,自贡盐场凿井和修治井作业中已形成了体系化的工具群,补腔、打捞及测井、纠正井斜等技术得到不断地完善。
上世纪80年代,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研究人员在川北射洪等地考察时,发现了与岩口簿记录内容相似的井尺资料。“在锉井过程中,川北没有自贡盐场那种完整的锉井记录——岩口簿。但值得注意的是,井尺上却有盐井大窍、小眼的深度,麻头尺寸及台的厚度等,作为日后修井时的重要资料。”② 这种凿井记录,又叫作“丈篾”,在竹尺上刻字,包括井身规格、麻头尺寸、产层位置等,其记载远不如岩口簿记载的内容丰富。因川北地区井浅,据调查,川北蓬溪县大英乡卓筒井一般深度为130米③,以竹尺略记,可满足后来修治井的要求。然而,自贡产盐区位于川南自流井构造上,地下岩层变化多端,断层多、裂缝大、卤气产层交替相叠,钻井工艺复杂,井又深①。因此,凿井必须详记,只有用岩口簿系统、浩大地记录才能满足自贡盐场深井钻凿和维护的需要。
其实,岩口簿档案记录之核心目的是为了修治井之需。始录于民国十一年(1922)的《大安文龙井岩口簿》载,自贡盐场“大凡锉井……历有成法,每日下锉几次,何种岩口记载甚略,事久若能考查境内之情形颇为不易,如……井内岩口详加记载,即得之矣。查矿质学岩层名词,即系俗称之岩口二字。本井……每日下锉几次,经过何种岩层,并岩层之色质泡硬,每日均应详列。说明……遇何种哐口……详细录之,以为日后参考之资而免无稽之叹……记载之不可不详尽也,用之主人识。”② 民国时期的《四川盐政史》记录凿井过程中“扇起之泥并须详细考查是何地质,用簿登记,名为岩口簿,以备他日修理井身稽考之用”③。充分表明,岩口簿主要是为了让井主了解盐井的地质和岩层情况,为处理井下事故及修治井提供原始依据。
(三)岩口簿出现时期
岩口簿究竟在何时出现,难以稽考。刘德林等认为,岩口簿“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中期卓筒井发明时期……当然,早期盐井的记录,不一定都叫‘岩口簿”④。据上文可知,可能叫作“井尺”或“丈篾”。据现有研究和发现,自贡盐场遗存最老的岩口簿是乾隆三十年(1765)的老双盛井岩口簿,该井深度达513米。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自贡制盐五车间生产管理员权焕章负责老双盛井的维修工程,因该井1964年春初白水腔复发,他曾多次将其岩口簿带在井口现场,查阅境内老腔位置,研究处理方案⑤。
再结合历史文献来看,清同治九年(1870)李榕在《自流井记》中记述:“凡凿井须审地中之盐井,锉初下为红岩,次瓦灰岩,次黄薑岩见油;次草白岩,次黄沙岩见草皮火;次青沙岩,次白沙岩见黄水;次煤炭岩,次麻篐岩,次黑烟岩,次绿豆岩见黑水。红岩者,红石土也。瓦灰、黄薑、麻篐、绿豆象其形色也,炭岩之炭可然火。烟岩之烟如细面。凡井诸岩不备见,惟黄薑、绿豆必有,之间有遇绵岩者,凿最艰,绵岩一丈可凿一年。”⑥ 可见,当时人们已利用岩口簿的记载对岩层性质和层序进行分析和研究,对盐卤、天然气资源的地质情况有了一定的科学认识,较早阐述了自贡地区的地质情况和油、气、水的纵向分布。光绪八年(1882)的《四川盐法志》对岩口簿有如下记载:“锉井时日下几尺或几寸皆簿记焉,如此井甲日前已锉下三十丈,乙日又下二尺,晚扇泥犹燥,则簿记无水。”⑦ 此外,民国时期的《四川盐政史》《川盐纪要》等亦对岩口簿进行了记述。
以上充分证实,岩口簿档案最迟在清乾隆时期已出现当属无疑,清中后期及民国时期广泛地在自贡盐场用于地质录井之需。
二、岩口簿档案的内容体系
有清一代,自贡盐场在新凿盐井或修治井过程中,井口管事或山匠① 已对凿井过程中提取出来的各地层沙样进行分析鉴定,经判定后记录沙样的厚度、颜色、颗粒大小及地层深度等属性,并将伴生的气体、地下水、石油、卤水、天然气、矿石、岩层构造及修治井作业等详加记载,这些成为岩口簿记录工作的重点。并且,岩口簿中还包含了盐场的凿井仪式、盐业经营契约、管理制度、薪资水平、劳作安排及民俗生活等珍贵的文字记载,可谓是清代民国时期自贡盐场的“百科全书”。下文,以始记于清咸丰七年(1857)的《自井双全井岩口簿》为主,并结合其他盐井岩口簿,阐述自贡岩口簿档案记录的主要内容。
(一)钻前准备与“井八字”
从岩口簿的记录来看,钻前准备内容与“井八字”的记载是基本一致的。清代民国时期的自贡盐场,每口盐井有“井八字”,大体包括盐井位置、开始租佃地皮的日期、破土开钻前的仪式、开大口、下石圈、立碓房、井尺规格等,即正式钻凿小眼前的各项前期工作。《自井双全井岩口簿》首页(图二)记载:“咸丰七年丁巳岁九月初六日立佃约。九月初九日酉时破土;九月十八日辰时开草皮;九月十九日动工打井;十月十七日下圈子,共二十一个,安坑盆取圈子三个;十月二十日寅时立碓房;十月二十五日辰时吊锉。大口三丈二尺五寸深,正裁尺。圈子口面正裁尺一尺宽。泡岩二丈一尺三寸,上硬岩出水,硬岩九尺六寸,②合一尺六寸深,共三丈二尺五寸。大锉口面正裁尺九寸一分。”③ 《贡井长流井岩口簿》④ 《贡井大源井岩口簿》⑤ 等也均在起始页明确记载其“井八字”。
(二)凿井过程:行井日程、岩层与技术
岩口簿主要记录深层盐井钻凿的进度及岩层地质情况、各工序使用的工具、凿井过程中事故发生的原因与采取的处理措施等。岩层地质记录涉及两大内容:其一,每天的钻井进度及通过分析扇泥筒扇起的泥沙来了解地层情况,以确定钻达何地层;其二,判定各地层距井口的深度和厚度、色泽等属性,以及在何层发现黄卤、黑卤、天然气、石油和地下水等情况。为完整呈现一口盐井的钻凿过程,利用双全井岩口簿将该井凿井过程、各岩层性质及凿井技术等主要内容梳理如下:
咸丰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吊锉;即日,行一尺三寸;二十六日,行二尺二寸;……三十日,行一尺七寸;本月共行井一丈零四寸。冬月初一日,行一尺八寸;……初一至初十日,以上红岩;十一日,行一寸,草白岩;……十四日,行一尺一寸,红岩;……此月行井五丈二尺六寸,合圈子及前月所行共十丈零一尺。全月初一日,行一尺三寸,白岩;……初六日,开小眼,行九寸;……初八日,行七寸,过硬岩三尺三有水;……十二日,行九寸,上黄浆岩;……二十日,行八寸,有水;……二十三日,行二尺三寸,又红岩;……三十日止,共印十三丈九尺四寸,上硬岩。①
咸丰八年,正月初二日,开市大吉,行六寸,白岩;……二十日,行一尺八寸,大红岩;……二十七日,櫆锉;……此月行三丈零五寸。……二月初八日,刮大口至初九日。……三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九日,淘小眼,未下锉。……四月初五日,行五尺一寸,过腔腔,有五尺。……五月初一日,下木竹十三丈九尺五寸;初八日,行井二尺六寸,上大红岩;……十九日,行二寸,硬岩层上过岩,放通梁②。……七月二十一日,行井二尺二寸,烟子岩。……八月二十八日,行一尺,黑瓦灰。……九月二十五日,落锉。……十月初九日,行一尺二寸,乌白瓦灰。③
同治二年,……正月十七日,行七寸,草白岩,绵,出火。……二月初九日,行一尺八寸,乌岩。……四月二十八日,行一尺七寸,黑岩。……七月十八日,行一尺四寸,黑岩似炭带油沙。……十月初九日,行三寸,草白带乌,放梁;初十日,行七寸,出油,有点走(此时井深为一百五十四丈八尺九寸)。④
同治七年,……六月十五日,行七寸,黑沙岩,出火(此时井深为二百零九丈七寸)。⑤
同治八年,……八月初一早,井二百一十四丈九尺,上节停办。⑥
光绪十七年,……三月二十六日辰时牵篾;二十七日,下财神锉,行井九尺二。……四月十五起至二十八日止,刮井;二十九至三十日,推水,下夜推拢。……五月初三日,刮井,推水十八筒;……十二日,扯断(竹篾),取井一天。⑦
光绪十八年,……六月十三日,扯断索子,下夜太平;……二十三日,行九寸,麻枯岩。①
光绪十九年,……四月初十日,行四寸,出火;……十三日,动工打 盆、打阴笕、打火路,打 盆深五尺,取圈子二个,锯竹子一尺七;十六日,一并完工,下一锉,推水②。……六月初一日,早刻索子扯断,至下夜太平;……十二日,行五寸,走沙岩。……九月初十日,行四寸,火稍大;……十七日,行一寸,火比前更健(井深二百七十七丈七尺);……二十二日,行一寸,火较前更大;……二十四日,行三寸,青沙粗③。……冬月十五日,行三寸,出大火;十六日,行二寸,青沙泡岩(全井凿成,井深二百八十一丈六尺四寸)。④
可窥见双全井自咸丰七年至光绪十九年(1857—1893)期间,在凿井、处理井下事故、各岩层属性、地下天然气利用等方面的原始面貌。事实上,岩口簿的记载并不止于盐井开凿成功后便结束。《自井双全井岩口簿》还记载了光绪二十年至1951年近60年间该井在生产过程中的修治井、天然气开采和利用等重要事件,包括列抄了民国二十七年(1938)天然气利用的出山笕图示,计五根火堂、出山笕五十一根,共煎烧口数一百三十八口⑤;1951年10月10日,该井缩换 盆, 盆顶部口径5尺,高度8尺,底部口径7尺⑥。
再者,结合其他盐井岩口簿的记录,还发现诸多重要凿井技艺资料和历史信息。《贡井星龙井岩口簿》显示,该井是清宣统辛亥年(1911)由前下节签订契约而得⑦,并绘制了火缝柱状图⑧。《大安同仁井岩口簿》中记载了工匠对锉的形状和盐井立缝的分析⑨,还详记了考地下水位的16道传统工序⑩。
(三)事故与处理:井病与修治井
为确保钻至目的层,盐场工匠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创造了成套的修治井和处理各种井下事故的技术,包括补腔、打捞落物、修治木柱和淘井等。具体而言,“自贡盐场形成的完整的修治井工艺,既可修补井内岩层垮塌形成的空腔,又可修补井壁岩层出现的裂缝,以堵绝地下淡水渗入井中;既可将凿井或汲卤过程中断落井内的锉、篾、汲卤筒打捞出井,又可将卡在岩缝中的锉或埋在井内岩石和泥土中的篾索、筒解卡和取出;既可在井下作业以堵塞木柱损朽裂缝而出现的漏水,又可以将已经朽坏的木柱从井下锯断刁出再换新的木柱下井;既可在淘井作业中将淤积井底的泥沙用泥筒扇起,又可将堆积井底的石块碎铁抱取出井。” ○11 岩口簿对上述事项作了详尽记载,现通过分析双全井岩口簿来窥视各种事故及其解决之道。
1.取井:打捞落物
(1)打捞落锉
咸丰八年,冬月二十六日,落锉;全月二十日取清。①
(2)打捞落筒
光绪十八年,五月十三日下午,搧泥,泥筒?② 起,打不来,即下长条改,十五下午太平③。民国二十七年,国历九月十八日,辰刻推水,头筒放下推起推至二转余,由天辊子上跑马断索落筒,即速取。④
(3)打捞断索、刷把
光绪十九年,三月二十二日下夜,索子扯断;二十三日,下夜取清⑤;冬月二十三日,洗井,落刷把数把,走柳川鱼,落篾三十六转;连日取井,至全月初六日太平。⑥
(4)打捞落篾、独脚棒
光绪二十年,二月初三日下夜,断连环落篾一槽,取至初八日;搬尖尖落篾四十六转、梃子一根、柳川鱼一把又取,至二十三日落独脚棒一根,取至三月十八日太平。⑦
2.修治井
(1)补腔
光绪十八年,七月初一日,拷哐,由底拷上,拷至六丈八绿豆岩下,哐盘在此;从上算来,至二百二十五丈六底下即哐盘;初二日,补哐,补油灰五碓,共补有八尺高;二十八日,牵篾淘井;二十九日,开哐。⑧
(2)刁换木柱
光绪十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刮井;二十七日,下锯子,平坑盆,起至二丈九尺五寸;七月初一日,刁起竹子二丈九尺五寸;初五日,下柏木竹二会,麻头一会,长一丈四二,面上一会一丈五九,至碓秋底共下木柱三丈零一。⑨
(3)淘井
光绪十七年,四月初六日下一锉,走家伙数次,行五尺;连日下锉淘井;初九日午时,明井共深二百一十二丈五尺;……十五起至二十八日止,刮井;二十九至三十日,推水,下夜推拢。⑩
另外,其他盐井岩口簿对凿井、修治井的某些关键环节和事项做了极其详尽的记录。例如:《贡井大源井岩口簿》记录了开哐、补井、补水哐、拷水哐的完整工艺○11 ;《贡井德余井岩口簿》(图三)详录了光绪时期该井补腔的34夹作业及使用桐油、石灰的数量○12 ;《贡井长发井岩口簿》对如何养腔做了详尽记录○13;《大安恒海井岩口簿》显示,1958年刁下木柱技术已非常完善和规范○14。《贡井星龙井岩口簿》记录了自贡盐场发明和使用的传统凿井、修治井工具清单。民国二十七年,星龙井清点凿井铁器时,拥有银锭锉、三楞子、文财神、武财神、小霸王鞭、小八楞子、棒棒银锭、九口老壳、一疋草老壳、虎榭老壳、松球子老壳、银锭老壳、转槽子、押手、梃子、提须、长条、独脚棒、倩竿子、柳川鱼、偏肩、大提须、又半大、木龙、五股须、梭边、连环、转盘子、点子、筒扎子、筒勾、小碓板子、大碓板子,计33种①。值得注意的是,修治井作业中失败的案例同样具有重要的经验教训作用,如《大安同德井岩口簿》载:“行井中锉断,采用走提江、柳穿鱼、独脚帮(棒)等工具打捞,未成功”②,凿井工匠在此基础上不断总结失败的原因,逐渐提高打捞落物和修治井的技术水平。
(四)盐场图景:社会文化、管理与变迁
岩口簿除记载凿井、修治井之外,相关内容还反映出自贡盐场的习俗、制度、运作、管理及技术变迁等重要图景,为我们窥视清代民国时期自贡盐场这一大型手工业工场的生产和社会生活原貌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1.盐场仪式与习俗
为祈求凿井过程中诸事顺遂,盐场井商和凿井工人有一套特殊的信仰体系,在岩口簿中有诸多体现。光绪八年,炶宗井在吉日六月初六戍时三刻安神龛③;光绪二十年正月,该井在新年吉语中载:“开市大吉,一锉成功;咸泉上涌,烈火蒸腾;吉祥如意,一本万利;日推千筒,年丰发财。”④ 反映出井主和工人盼望凿井顺利、尽快投产的淳朴愿望及盐业生产活动追逐财富的心态。德余井在光绪二十二、二十三年的正月初二日,均下红香四节祭井①,以求全年获得井神的庇佑。星龙井于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取井时,杀雄鸡,开大红敬神②;并在当年五月的经费预算中,专项拨款用于井上的酬神演戏和盂兰会活动③。
2.盐场管理与运作
首先,红钱奖励制度。红钱,在自贡盐场又叫“脚脚红”,是清代民国时期自贡盐场凿井的一种薪酬奖励名目。凿井需数名工人踩动碓板带动钻头冲击岩石,以推进钻凿深度。井主规定每班凿井工人应踩多少次碓板的基数,完成基数后,每多踩一脚,即多支付相应的红钱。岩口簿档案中,对红钱奖励办法、给付数额有诸多记载。民国时期的《大安天咸井岩口簿》专门记载了每日下锉的次数,以量化给付碓工红钱;此外,该井上一阶段凿井的岩口簿移到井后,井主得知之前的实际深度,还补付了碓工红钱④。从《大安多福井岩口簿》中的布告(图四)得知,多福井自民国十四年起对钻凿不同岩层的红钱奖励办法:“麻菇汤汤岩及一切矿子岩行井红钱:前五寸,每寸五百文;二五寸,每寸六百文;三五寸,每寸七百文;一尺五寸以外,仍照五百文一寸给算。青沙岩红钱:前五寸,每寸六百文;二五寸,每寸七百文;三五寸,每寸八百文;四五寸,每寸九百文;两尺以外,仍照六百文一寸给算。”⑤ 可见,红钱随着凿井深度和岩层变化有所调整,其奖励及计算方式更趋合理。
其次,盐场决策与股东会议。从岩口簿记载可知,盐井上重要的决策是通过管理机构大关① 及股东会议研讨达成。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东源井大关约集开会,筹商端午节开销人工吃食办法及井内常走岩等事宜②。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星龙井在自井西场办事处开股东会,决议暂停该井的取难工作③。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恒海井柜房召集股东开会为补哐筹商如何办理,并特送淘取井记录簿给股东④;该井于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又开股东大会协商开哐事宜,经决议如有走哐情事,听天安命⑤(图五)。
再次,盐业生产活动与契约。自贡盐业生产是一项周期漫长、风险极高、资金规模巨大的实业,自贡盐业活动的有效开展离不开各种盐业契约,以获得盐井土地、接续开凿盐井及融资支持等。自贡盐业契约凝聚了大量的资本、资源和劳动力,是地主、投资人、承首人之间以盐井开凿、卤水开采、食盐煎熬为内容,以盐业租佃、合伙、借贷、买卖为主要形式的协议⑥。笔者查阅岩口簿档案时发现了不少契约,如光绪十五年,陈氏将星龙井出佃给颜桂馨堂进行后续开凿的契约⑦;同年,东源井出佃及合伙复淘的契约① 及民国九年李氏与承佃人签订转让该井源生灶4口锅份的契约② 等。
3.技术变迁与发明
纵观清代至民国再至新中国成立初期不同时段的岩口簿档案不难发现,各种新技术、新工具、新动力等的使用在悄然变革之中。譬如:葆真井为提高效率,在民国二十六年三月采用钢丝镔铁筒汲取卤水③,竹制篾索被钢丝取代;1952年,同仁井从电厂输入电力④,采用电能凿井后“每分钟捣38脚,每小时耗电4度”⑤;源宗井在上世纪50年代中叶,进行了井底爆炸试验设计等重要探索性实践⑥。
4.盐场与抗战
抗日战争时期,海盐被日军牢牢控制。在中华民族危难时期,自贡盐场奉命增产支援抗战,岩口簿恰对其做了记载。《大安成龙井岩口簿》(图六)载:“民国三十年国历七月二十八日,即阴历润六月初五日,(日机)轰炸自井新街,初六日又轰炸石塔上各处地点及豆芽塆。”但成龙井在被轰炸的初五、初六日依旧每天各行井四寸⑦,反映出在日机轰炸盐场期间,该井仍抓紧复淘,以早日提供紧缺战略物资——食盐。《贡井炶宗井岩口簿》则显赫记录:“抗战建国到底”⑧,井商和盐工的家国情怀及支持抗战的决心可见一斑。
此外,岩口簿的记录还包括了井腔岩层图、盐层分布图、岩层剖面图、地形图、施工图、地质调查细目、盐井大修方案及总结报告等资料。
三、岩口簿档案的价值
岩口簿档案不仅全景式地记录了自贡地区的凿井活动,还反映了先民对深层地质矿产资源的探索与综合利用,具有相当高的文献遗产价值及重要的地质学、科技史、经济史、社会史、盐业史、地方社会民俗研究等综合价值。
(一)文献遗产及文物价值
岩口簿既是盐井开凿和维护的技术档案,又是我国早期的地质工艺档案,兼具地方性和行业性特色,且起源历史早、保存数量多,具有相当高的档案文献遗产价值及文物价值。为此,国家档案局于2015年4月将自贡岩口簿档案文献列入第四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以引起社会重视,加强抢救和保护利用。
(二)地质学研究价值
民国时期,自贡盐业地质及岩口簿已引起早期地质学者的关注。1930年,北洋工学院采冶系谭锡畴陪丁在君到自贡调查,之后在《四川岩盐及盐水矿床之成因》中指出,应“广集各盐井凿井时之记录,以与各地所见地层比较对照,而定各层之分界厚度及盐水岩盐所在分层之部位。”① 1935年,自贡本土地质学者熊楚在《自贡地质矿产盐业问题》专著中利用大量岩口簿资料,系统论述自贡盐业地质矿产②。1937年,重庆大学地质系林斯澄在《四川卤矿及岩盐成因之检讨》中赞叹:“最近郭家垇新凿一井,名为崇福井。井主将凿出之石屑,善为保存。余曾目视全部井柱之岩层,诚属至幸。”③ 1939年,国立中央大学地质系贝克在《四川富顺自流井打钻记录》中制作了崇福井长达9页的地层分析表,共剖释了该井306块不同颜色、性质的岩层标本④。1940年,经济部地质调查所李悦言在《川盐矿床论》中利用宝荣隆井岩口簿,对该井各岩层的厚度、形状及其土名给予了现代地质学意义上的解释⑤。可见,岩口簿档案对早期地质学研究的重要意义。
需强调的是,岩口簿档案系统记录各岩层的厚度、颜色及油、气、水分层等属性,标志我国地下地质学的初步形成,也是后来钻探作业中地质记录簿的早期雏形。在盐井开凿和维护过程中,凿井工匠通过研究岩口簿的记载不断深化对岩层、岩性、盐矿等地质知识的认知,反映了我国人民探索地质科学的实践及开发利用深层地质资源的创造。岩口簿,不仅为后人认识自贡地质构造和天然气、石油、煤炭、矿石、盐卤资源的分布乃至变迁提供了原始资料;而且,所记录区域涉及自贡盐场所属的自流井、大安、贡井三大历史产盐区,从中可窥见不同地质情况下各类井口的地质钻探情形,进而解释地下盐矿资源开采技术的规律;同时,也能发现制约盐井选址和开采的因素,为盐矿资源的开发提供参考。此外,岩口簿档案还为自贡在200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加入世界地质公园网络提供了原始地质档案资料的支撑,显示出对地区社会经济发展和地质旅游开发的现实价值。
(三)科技史研究价值
岩口簿记录的深井钻凿技艺,实际上是延续了北宋庆历年间发明的顿钻凿井方法,自贡盐场凿井工匠对其改进、发展而日臻完善,这对研究我国古代深钻井技术、生产力的发展意义重大。以自流井为代表的深井钻凿技术,被国际学术界誉为“现代钻井之父”“西方石油工业之父”①,直接影响到近现代石油开采等钻探技术的发展。基于此,2015年初,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将我国古代开凿盐井的顿钻技术(井盐深钻汲制技艺)与活字印刷术、指南针、火箭等认定为85项中国古代重要科技发明创造②,高度肯定其科技价值。岩口簿所记录的盐井顿钻技术,不仅丰富了中国钻探科技史的内容,还为考察清代民国时期的科技发展动态提供了新视角。200年左右的深井钻凿、卤水汲取、天然气利用等技术的发展和变迁③,岩口簿均有鲜活的记录,成为我们了解井盐科学技术史的第一手文献。现今,旧时留存和发明的井盐工具仍在使用,自贡盐场修治井时仍沿袭清代民国时期传统的修治井技艺,这一整套传统凿井技艺在自贡得到了活态传承和发展。
(四)经济史研究价值
19世纪中后期,随着自贡盐业经济的发展,自贡盐场成为了中国重要的手工业工场。岩口簿档案,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清代时期中国工场手工业及资本主义萌芽的“窗口”,为研究历史时期自贡地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发展的动因和盐业群体的经济状况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进而可全景展现地区经济发展的历史面貌。岩口簿中的盐业契约、经济统计数据、盐工薪资报酬、盐场物资物价等诸多信息,为经济史的实证研究和计量研究提供了可贵的素材。并且,为了解清代民国底层盐工、凿井工程师及盐商的生活状态,以及人们对盐业经济的认知态度都有很大的帮助。尤其是岩口簿对盐工劳作时间的管理、劳作强度及劳作报酬给付制度等的记载,对劳动史的研究大有裨益。可以说,从经济史的视角对岩口簿档案中的经济活动、管理制度、经济数据等加以专题研究,极其有利于修正学界对清代民国时期中国经济发展形态的传统认识,并有助于反思以往的研究模式和结论。
(五)社会生活史研究价值
岩口簿档案记录的特点既能显示出清晰的时间序列,又能给人极强的历史现场感,记述非常细致、微观,生动地呈现出清代民国时期盐场社会生活场景的多维度实态。而且,这些档案记录内容连续性强,时间跨度大,可寻找到自贡地区盐业经济发展历史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通过分析岩口簿档案,运用历史学、文献学、社会学及人类学综合分析的视野,采用田野调查等方法,再结合盐业契约、盐场口述史资料及考察目前仍在生产的盐井,便能较完整地了解一口盐井的社会生命史,进而勾勒出自贡盐场发展的整体图式。从微观社会史学和历史人类学的视角,可阐释历史上盐业发展对自贡地区社会结构、社会运行、社会组织、社会心理等多方面的影响,基本还原自贡地区社会文化发展的面貌。不仅如此,岩口簿档案对盐场信仰、习俗的记载,对自贡井盐文化和民俗的研究同样具有重大价值。
(六)盐业史研究价值
现有盐业史研究中,学者对盐务管理、盐法制度、制盐技术、盐业经济、盐业文化及盐业与地方社会等关注较多,其文献资料主要源于正史或方志记载,基于档案文献资料的研究还比较匮乏。就自贡市档案馆、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所保存的盐业历史档案研究而言,目前主要对盐业契约档案展开了多维视角的研究,对岩口簿档案的利用和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而岩口簿档案正好弥补了已有研究中文献资料的不足,为盐业地质、井盐科技、盐场习俗、盐场管理与制度运行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而且,还可与其他文献资料相互印证,甚至纠正谬误,有望将地区盐业史尤其是井盐科技史的研究推向新的高度。
四、结语:岩口簿档案保护利用展望
岩口簿档案具有多个层面的重大价值,但与它的重要性相比,其搜集保护和研究利用还远远不足。一方面,岩口簿档案遗失毁坏严重且搜集保护工作不足。2004年,自贡市档案馆对包括岩口簿在内的珍贵盐业档案进行了搜集,对自贡现存的清代档案进行清查。搜集过程中发现,保存于自贡各盐业企业的岩口簿保管现状让人担忧,有两个企业保管的岩口簿档案出现了受潮、霉变、虫蛀等现象,造成了损坏。另一方面,岩口簿档案自身记载的问题。其一,清代民国时期自贡盐场有一套特殊的行业俗语和专用技术名词,随着井口管事、山匠等凿井技术工人的去世已较难考证和辨认,且记述所用术语缺乏统一和规范,为研究增加了难度。其二,记录内容按日记述各种现象,未分类归纳整理,显得繁琐、紊乱,造成记录重点不够突出,还需系统整理,从中挖掘有效信息。
今后的工作中,尤其需要注意以下两大问题。第一,加强搜集、整理与保护。自贡地区应进一步全面搜集岩口簿档案,开展专项调查,再深入到各盐业企业进行调查和搜集,而且一些个体收藏者中也极有可能保存有岩口簿档案,自贡市档案馆、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等应尽快开展该项保护工作。第二,在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等相关法律法规的前提下,经专业人员整理后适时公布,充分利用,繁荣学术,经济史、盐业史、科技史、地质学、档案学、社会学、物理学等领域专家开展合作研究,凝练其核心的意义、特点和价值,为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打下坚实的基础。
(责任编辑:侯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