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之道研究
2016-05-30夏海
摘要:老子之道是老子哲学的最高范畴,是天道、治道和人道的有机统一体。天道探究宇宙万物的本原和起源,涵盖本体论、宇宙论、辩证法和认识论;治道探究政治统治术,理想要求是小国寡民、“不知有之”和圣人之治;人道探究人的德性问题,主要路径是复归婴儿、向水学习和超越自我。研究老子之道,有利于纾解人的心灵无限性与肉体有限性的矛盾。
关键词:老子之道 天道 治道 人道
作者夏海,国家税务总局干部、法学博士(北京 100038)。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大哲学家》一书中将老子列为“原创性形而上学家”。为什么称老子为形而上学家呢?这需要弄清楚哲学与形而上学两个概念及其相互关系。哲学一词源于古希腊,意为“热爱智慧、追求真理”,19世纪由日本学者翻译进入中国;哲在汉字中有“善于思辨、学问精深”的含义,因而哲学一词既符合古希腊的原意,又有中国文化基础,从而被广泛接受和运用。但是,中国哲学传统与西方哲学传统有着明显差异,中国哲学侧重于探究“人与人”的关系,以“有知探索未知”方式归纳提炼政治道理和伦理准则;西方哲学侧重于探究“人与物”的关系,以“有知验证未知”方式提炼升华为科学道理和自然法则。对于哲学的定义,古今中外一直存有争议。英国哲学家罗素从哲学、科学与神学的相互关系中定义哲学,还是非常睿智的。他说:“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神学。但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还有一片受到双方攻击的无人之域,这片无人之域就是哲学。”
尽管人们对于哲学的内涵与外延有着不同认识,却普遍认为哲学是研究整个世界一切事物、现象的共同本质和普通规律;哲学研究的基本范围还是由古希腊学者奠定的,主要是形而上学、知识论和伦理学。由此可见,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是主从关系,形而上学属于哲学范畴,是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形而上学,是指哲学中探究宇宙万物根本原理的那一部分内容。在西方,形而上学又形成了本体论、宇宙论和生命科学。本体论,研究宇宙万物之上、一切现象之外的终极实在;宇宙论,研究宇宙的生成、變化和时空结构;生命科学,研究生命的起源、进化和本质及其与宇宙、终极实在的关系。老子是中国哲学的鼻祖,在先秦思想家中,是唯一一个比较自觉地探索研究宇宙万物的本原和起源问题。老子提炼升华道这一概念,把道作为宇宙的根源和终极真理,建立起以道为最高范畴的哲学体系,较好地解释了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和基本规律。因此,雅斯贝尔斯把老子列为“原创性形而上学家”,是名之所归、名实相符。就理论体系建构而言,任何一门学说都需有自己的预设,即“关于表达或话语的含意的一种不言自明的设定”。老子之道就是一个预设,作为道家哲学的逻辑前提、思想起点和论证中心,进而构筑起理论大厦,以解释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纷繁复杂的各种情况。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子之道是天道、治道和人道的有机统一体。
一、天道 [见英文版第70页,下同]
研究老子之道,必须先从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的角度切入,才能更好地体悟和把握道的真谛。老子之道首先是天道,阐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中国思想史的发展而言,老子之道具有里程碑意义。首先,老子之道否定了天命和神的存在。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从宗教开始,都有天命和鬼神的观念。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就是统治者都是以天命神权来诠释皇朝、皇权的合法性;思想家都把天命作为解释一切社会、政治和历史现象的重要依据。先秦时期虽然是天命鬼神逐步衰落的时期,但当时的思想家大都保留着天命鬼神的观念,即使像孔子这样比较理性的思想家,仍然强调要“畏天命”;仍然认为“祭神,如神在。”唯有老子彻底抛弃了天命鬼神观念,老子之道是“象帝之先”,老子之道是“道法自然”。同时,老子之道奠定了中国古代一元本体论哲学的理论基础。先秦思想家在论及世界本原时,大都还是多元本体论者,他们认为世界的本质和起源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八卦”说、“五行”说以及“阴阳”说就是多元本体论的理论形式。唯有老子创造出以“道”为天地万物本原和起源的本体论哲学,取代以往的多元本体论。此外,老子之道决定了中国古代两种互相对立的哲学路线的发展方向。老子之后,一些哲学家把道解释为无或无有,建构起精神本体论的哲学路线,宋明理学就是精神本体论的代表;另一些哲学家则把道解释为精气、元气,建构起物质本体论的哲学路线,稷下道家的精气说和黄老学者的元气说就是物质本体论的代表。当然,老子之道的贡献不仅在于思想发展史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在于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耀眼的智慧结晶。
(一)老子之道是本体论 [71]
老子是中国以抽象思维方式探究回答世界本原问题的第一人。作为世界本原,老子之道超越了天地万物的现象和表征,具有永恒性和普适性。所谓永恒性,是从时间维度思考的,只要人类社会存在,道都是对世界本原和起源的一种解释;普适性则是从空间维度思考的,只要是人类能够感觉感知的事物,大至宇宙深空,小至基本粒子,道都能够给予说明和论证。老子之道不可能被感觉感知,只能通过理性直觉来把握。这是因为道无形无物,第十四章用了经验世界的许多概念来描绘道,然后又否定这些概念的适当性。道的无形表现在“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道的无物表现在“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意思是,道的上面不显得光亮,下面也不显得阴暗。道绵绵不绝而不可名状,一切的运动都会回到不见物体的状态。这是没有形状的形状,不见物体的形象,称之谓惚恍。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前头;随着它却看不见它的后面。
这是因为道不可名状,《老子》开篇就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本体论的表述,思想非常深刻,意指那些可说可名的东西都不是永恒的,因而也不可能成为世界的本原。管子也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随形而定,既然道为无形,那就不可名了。有趣的是,老子还是命名了自己理解的世界本原叫做道。老子似乎感到了自我矛盾,他在二十五章无奈地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这是因为道并非绝对和静止的虚无。老子之道是实存而不是实有,实存就是空无所有。第二十一章指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意思是,道是恍恍惚惚的。那样的惚惚恍恍,其中却有迹象,那样的恍恍惚惚,其中却有实物;那样的深远暗昧,其中却有物质;那样的暗昧深远,其中却是可信验的。有的学者根据这段话,将老子之道理解为似无实有、似有实无,这是不符合原意的。比较合理的解释,老子之道应是似无非无、似有非有。
(二)老子之道是宇宙论 [72]
哲学不仅要探究世界的本原,而且要探究宇宙万物的起源和发展变化作为宇宙论,老子之道是超越宇宙万物的具体存在而又内在于万物的形而上本体,具有无穷的创造力,蕴涵着无限的可能性,“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为盅,比喻道的空虚。意思是,道有着无穷无尽的空间,因而能够无穷无尽地使用。宇宙万物的蓬勃生长,都是道的创造力的具体表现。从万物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过程中,可以体悟到道的勃勃生机和无穷活力。老子之道与宇宙万物的关系,在时序上是先后关系。道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会因宇宙万物的生灭变化而有所影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四章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王安石注云:“‘象者,有形之始也;‘帝者,生物之祖也。故《系辞》曰:‘见乃谓之象,‘帝出乎震。其道乃在天地之先。”在本质上是母与子关系。道创生宇宙万物类似于母亲孕育生命。老子经常用母亲来比喻道,既形象又传神。第二十五章强调道如同母亲,循环运行创生万物,“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王弼注云:“寂寥,无形体也。”
第五十二章更是明确用母与子的关系比喻道与万物的关系,“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意思是,天下万物有其本始,这个本始是天下万物之母。得到了母亲,就知道孩子;知道了孩子又能守住母亲,那就终身无忧了。在演化上是有与无的关系。道创生宇宙万物是个运动变化过程,而有与无就是道的运动方式,就是道由形而上转入形而下、无形质落向有形质的活动过程。《老子》开篇就说:“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意思是,无,是形成天地的本始;有,是创生万物的根源。所以常从无中,去观照道的奥妙;常从有中,去观照道的端倪。无与有同一来源而不同名称,都可说是很幽深的。幽深而又幽深,是一切奥妙的门径。在老子看来,正是有与无的运动,从而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老子之道是辩证法 [72]
这是老子哲学最显著的特点,也是老子给中外思想史留下最鲜明的印记。老子是辩证法大师,《老子》有着无比丰富而深刻的辩证法思想。老子之道根本的生命力在于“反者道之动”,道运动的根源在于对立面的存在,在于矛盾。老子认为,相反相成是道运动的基本内容。天地万物都有它的对立面,由于有对立面,才能形成天地万物。第二章首先指出,人类社会关于美丑、善恶的价值是在对立面统一中形成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进而指出天地万物也是相反相成的,“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认为,物极必反是道运动的内在规定。任何事物都包含着否定性因素,事物的发展总是由肯定向否定方向运行;当否定性成为主导性因素,事物也就走向了自己反面。这就好比月盈则缺、花盛则衰。
第五十八章指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奇为邪,妖为不善。意思是,祸啊,是福所依凭的东西;福啊,是祸所隐藏的地方。谁知道它们变化的究竟?是没有个定准吗?正又变为邪,吉又变为凶。老子认为,正像若反是道运动的重要标志。任何事物的本质与现象既可能是统一的,也可能是矛盾的,第二十二章从六个方面阐明事物正像若反的道理,提醒人们要从反面关系中观看正面,这比只看到正面更有积极意义,“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第四十五章提醒人们重视相反对立面的作用,说明反面作用比正面作用更大,“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意思是,最完满的东西好像有欠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是不会衰竭的;最充盈的东西好像是空虚一样,但它的作用是不会穷尽的。最正直的好像是歪曲一样,最灵巧的东西好像是笨拙一样,最卓越的辩才好像是口讷一样。老子认为,循环运行是道运动的必然现象。任何事物运动都会复归,回到原初状态和原出发点。
《老子》充满了返本思想,认为道与历史的运行,都是依照循环的方式。第二十五章指出:“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王弼注云:“逝,行也。”张岱年先生认为:“大即道,是所以逝之理,由大而有逝,由逝而愈远,宇宙乃是逝逝不已的无穷的历程。”第十六章明确指出复归返本是永恒規律,“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意思是,万物纷纷芸芸,各自返回到它的本根。返回本根叫做静,静叫做回归本原。回归本原是永恒的规律。认识永恒的规律,叫做明智;不认识永恒的规律,轻举妄动就会出乱子。
(四)老子之道是认识论 [74]
所谓认识论,是指研究人类认识的本质及其发展过程的哲学理论。老子没有更多地探究人的认识问题;《老子》一书涉及认识论的篇章也不多,这并不表明老子哲学中没有认识论因素。从老子谈论常道与非常道、常名与非常名分析,老子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思维与存在的差异性,认为道是不能言说的,能够言说的就不是常道。这实质是说明人的认识不可能与客体完全同一,人们不能完全认识道,只能不断地趋近于道。在老子看来,道不能靠感性经验和理性思维去认识,而要靠理性直觉去体悟。老子认识论的最大特点是强调人的抽象思维和直觉思维,更加重视主体自我的心灵作用。由于重视心灵的体悟,老子特别强调理性直观自省,第四十七章指出:“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意思是,不出门外,能够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能够了解自然的法则。越向外奔逐,对道的认识就越少。所以圣人不出行却能感知,不察看却能明晓,无为而能成功。由于重视心灵的体悟,老子对学习知识和学道悟道作了区分,第四十八章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为学指的是一般的求知活动,而知识要通过学习逐渐积累,才能不断增加和丰富,所以是“日益”。为道指的是认识道、体悟道,这是一种反求诸己的精神修炼,与为学相反,要减少知识,抛弃成见,祛除心灵的遮蔽,以达到清静无为的悟道之境。由于重视心灵的体悟,老子要求达到空明清静的最佳心态,第十六章介绍了老子认识世界的方法,“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冯友兰先生认为,老子所讲的认识方法,主要是“观”,“观,要照事物的本来面貌,不要受情感欲望的影响,所以说‘致虚极,守静笃,这就是说,必须保持内心的安静,才能认识事物的真相。”
二、治道 [74]
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在讲解《老子》之前,作过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儒家像粮食店,绝不能打。否则,打倒了儒家,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精神食粮;佛家是百货店,像大都市的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俱备,随时可以去逛逛,有钱就选购一些回来,没有钱则观光一番,无人阻拦,但里面所有,都是人生必需的东西,也是不可缺少的;道家则是药店,如果不生病,一生也可以不必去理会它,要是一生病,就非自动找上门去不可。”人吃五谷杂粮,那有不得病的道理,在社会生活中,药店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当然,南怀瑾先生所说的“生病”,主要不是指人的身体生病,而是指人的心灵生病;主要不是指个体生病,而是指社会生病,指统治者治理国家出了问题,造成了社会动乱。因此,老子开的药店是政治药店;老子之道的本质是治道。所谓治道,就是政治,就是阐述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老子的政治思考既有天道的理论构想,又有治道的实践模式。《老子》是一本典型的政治书籍,从头到尾讲的都是统治术。无怪乎,品读《老子》,就会感到有一种指点帝王、激扬文字的气势。
作为治道,老子之道具有强烈的批判性。老子经常站在老百姓和弱势群体的立场,揭露社会制度的弊端,抨击统治阶级的腐朽。面对统治者的剥削和厚敛重税,老子批判:“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意思是,人民所以饥饿,就是由于统治者吞吃税赋太多,因此陷于饥饿。人民所以难治,就是由于统治者强作妄为,因此难以管治。人民所以轻死,就是由于统治者奉养奢厚,因此轻于犯死。只有清静恬淡的人,胜于奉养奢厚的人。面对统治者的严刑峻法,第七十四章开篇就对滥刑杀人提出抗议:“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语出反诘,振聋发聩。接着指出:“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王弼注云:“诡异乱群,谓之奇也。”最后指出:“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司杀者、大匠,意指天道,即警告统治者不要代替天道去杀人,不要越权杀人,这就如同代替木匠去砍木头一样。那些代替木匠砍木头的人,很少有不砍伤自己手的。面对统治者的不公和贫富差距,第七十七章将自然规律与社会运行规则进行对比说明,开篇就强调天道的公平,“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然后激烈批判人道的不公平,“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老子批判社会现实最精彩的部分是强烈地反对战争,这在先秦思想家是不多见的。老子反对战争实质是尊重生命,防止滥杀民众,充满着人性光辉和人道主义温情。第三十章开篇就指出统治者不能靠军力和战争逞强天下,“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意思是,用道辅助君主的人,不靠军事逞强于天下。用兵这件事会遭到报应。接着指出战争的残酷,“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进而指出明智的统治者是如何用兵的,“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意思是,善用兵者达到目的就行,不敢用兵力来逞强。战胜了不要自满,战胜了不要自夸,战胜了不要骄傲,战胜了也是出于不得已,战胜了千万不能逞强。
老子在批判春秋乱世和统治无道的过程中,建构起道家的政治学说,后人一般称之为“君人南面之术”。这是有道理的,因为老子之治道主要说给统治者听的,是对统治者提出要求,概言之就是统治术。但是,老子之治道是政治原理而不是具体的官僚技术;老子之治道的理论基础是天道,天道是形而上的,阐述道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形而下入政治共同体后,就是治道,重点是君王与百姓的关系。天道效法自然,治道效法天道,就是奉行无为之治,“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无为是对统治者的基本要求,是治道的根本原则。围绕无为,老子提出了系统完整的政治构想。
(一)“小国寡民”,是老子之道对统治者治国图景的理想要求 [76]
任何思想家都要设计理想的政治图景和治理目的,这既为统治者提供奋斗目标,又为统治者注入行动动力。第八十章集中描述了老子的政治理想圖景,这就是“小国寡民”。在这样的社会生活中,先进的器械以及交通工具,甚至连文字都可以弃而不用,更没有战争和杀戮,“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什伯之器,意指十倍百倍于人力的器械。在这样的社会生活中,自给自足,人民过着纯朴自然的古代村社生活,“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在这样的社会生活中,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如果说,小国寡民带有桃花源的虚幻和小农经济的浓厚色彩,那么,这四句话、十二字则是老子理想社会的价值所在,具有时空超越性。古今中外,只要是正常的统治者,都会追求“四句话、十二字”的政治图景。
对于小国寡民社会,老子还强调绝圣弃智和绝仁弃义。我们知道,老子思维注重正言若反。一般人观察分析事物,往往注意正面形象而忽视反面作用,而老子用心和关注更多的是事物的反面作用和负面影响。老子认为,智慧和仁义都有着反面作用,即“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在智慧方面,老子并不是指知识,而是指心智,指虚伪狡诈。老子既看到了智慧与大伪的区别,又看到两者之间的联系。智慧的出现和不断发展,一方面增加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能力,另一方面随之也出现了阴谋诡计和狡诈虚伪,这正是智慧的反面作用,是智慧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第六十五章明确反对以智治国,一开篇就赞颂古代优秀治国者,“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河上公注云:“明,知巧诈也”;愚为“使朴质不诈伪也”。接着猛烈抨击以智治国的祸害,“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最后指出,“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稽为法则。意思是,认识以智治国和不以智治国的差别,这就是治国的法则。常守住这个法则,就是玄德。玄德深啊远啊,与万物复归于大道,然后就达到太平之治。
在仁义方面,老子不仅看到了大道之废与仁义兴起之间的联系,提倡仁义往往是因为社会上存在着大量的不仁不义行为,两者总是相反相成、互相依存的,而且看到了仁义的负面作用。仁义既可用來提高人们的道德水平,维持社会秩序,也可以成为野心家和阴谋家文饰自己、沽名钓誉的手段以及攻击他人的武器。第三十八章明确指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因此,老子憧憬的小国寡民社会是“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意思是,抛弃聪明与智巧,民众才能获利百倍;抛弃仁与义的法则,民众才能回归孝慈;抛弃机巧与货利的诱惑,盗贼才能消失。以上三种巧饰之物,不足以治理天下,因此要让民心有所归属,这就是外表单纯而内心淳朴,少有私心降低欲望。摒弃所谓的学问,就能无忧无虑。
(二)“不知有之”,是老子之道对统治者治国水平的理想要求 [77]
《老子》一书实质是帝王之学,主要是教导帝王治国安邦。按照自然无为原则,老子将统治者的治国水平分为四个等次,核心是要诚实、诚信地对待民众百姓。第十七章指出:“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意思是,最好的国君,百姓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次一等的国君,有百姓亲近他赞扬他。再次一等的国君,百姓都畏惧他。最下等的国君,百姓敢于蔑视侮辱他。所以,缺乏诚信的统治者,也就得不到百姓的信任。王弼对太上注云:“太上,谓大人也。大人在上,故曰太上。大人在上,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故下知有之而已,言从上也。”
林语堂先生对最下等的国君作出解释:“最末一等的国君,以权术愚弄人民,以诡诈欺骗人民,法令不行,人民轻侮他。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这种国君本身诚信不足,人民当然不相信他。”对于“太上,不知有之”,有的版本作“下知有之”,意义大体相同,即指老百姓仅仅知道国君的存在。由此可知,在老子看来,统治者治国的最高境界是“不知有之”或“下知有之”。那么,统治者如何做到“不知有之”呢?这涉及君王与臣属的关系。
君王治理天下一般是通过臣属的行为间接实现的。君王要达到“不知有之”的目的,首先要效法天道的“不自生”,真正做到“无私”,即“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这是君王驾驭臣属的前提和赢得臣属信任的基础。关键是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恃。具体来说,君无为而臣有为,庄子在《天道篇》作了全面阐述,即上有为与下无为,不是君臣的正常关系,“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君要愚而臣要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淡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如果从君王与臣属的关系理解,意思是,君王真是愚人的心胸啊,终日混混沌沌。臣属都自我炫耀,君王却糊里糊涂。臣属都工于算计,君王独茫然无知。心是那样辽阔,就像大海无边无缘;思绪像疾风劲吹,飘扬万里没有尽头。臣属都各有所用,君王独显得鄙劣无能。君王是这样的与臣属不同,君王寻求道的滋养。君要静而臣要动,“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子认为,君王治理国家要做到虚静,在处理事情时,自己不动声色,让臣属纷纷议论;自己不直接动手,让臣属去动手处置。即使君王要有所作为,也要尽量减少动作,“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治理国家就像煎小鱼,不能老是翻动,否则,小鱼就煎烂了。法家吸取了老子这一思想,认为君王不动声色,可以使群臣不知道君王喜好,从而更有利于驾驭臣属。老子的政治学说容易被误解为阴谋权术,这大概是重要原因,却不符合老子治道无为的本意。
(三)“圣人之治”,是老子之道对统治者治国品格的理想要求 [79]
圣人是老子为世俗统治者树立的执政和治国安邦榜样,也是实现老子政治理想的组织保证。任何事都是人做的,没有人什么事也做不成;没有合适的人什么事也做不好,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就政治而言,好的政治需要好的统治者。在老子看来,他的小国寡民图景和无为而治原则,只有具备圣人品格的统治者才能担当和组织实施。这是因为圣人能够忍辱负重,“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社稷是古代帝王祭祀的土神和谷神,后指称国家。意思是,所以圣人说,能够承受一国的耻辱,就可以成为国家的君王;能够承受一国的灾祸,就可以成为天下的君王。这正话听起来好像是反话。这是因为圣人能够守道不争。世人都喜欢追逐事物的显相和正面现象,喜欢求全求盈求多,这就容易引起纷争。
第二十二章运用辩证思维,开篇就强调不争的意义,“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曲、枉、洼、敝、少等概念都具有不争的内涵。接着以圣人为例阐述不争之道理,“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意思是,因此圣人守道,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不自我表扬,所以是非分明;不自以为是,所以声名昭彰;不自我夸耀,所以能建立功勋;不自高自大,所以能领导众人。最后指明不争的效果,“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这是因为圣人能够尊重百姓,第四十九章阐明圣人之治,能够摒弃主观意志和欲望,不以自我成见作为判断是非好恶的标准,宽容待人、和光同尘,以百姓意愿为意愿,“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同时指出圣人之治是浑厚真朴,“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意思是,圣人治理天下,显得安祥和合,让天下人的心归于浑朴。百姓都运用自己的聪明,耳目各有所关注,圣人却孩童般地看待他们。这是因为圣人能够无为而无不为,第五十七章指出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统治者减少强制性的作为,充分尊重老百姓的权利和能力,达到治理好老百姓的目的,“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统治者的无为、好静、无事、无欲,归根结底是无为,无为而治的目的是有作为,即让老百姓自化、自正、自富和自朴。这是多么美好的治理图景以及统治者与老百姓的良好关系。
三、人道 [80]
希腊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刻着一句名言,叫做“认识你自己”。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将这一名言作为哲学的基本原则,与青年尤苏戴莫斯就道德与非道德话题进行了机智的谈话。尤蘇戴莫斯把欺骗、虚伪、奴役、偷窃等列入非道德范畴,苏格拉底则用相反的事例加以诱导,作战时,潜入敌方军营,偷窃其作战地图,是非道德行为吗?为防绝望中的朋友自杀,把他藏在枕头下的刀偷走,难道不应该吗?生病时儿子不肯吃药,父亲欺骗他,把药当作饭给他吃,很快就治好了病,这种行为是非道德的吗?
苏格拉底认为,趋善避恶是人的本性,关键取决于他的知识。每个人在他有知识的事情上是善的,没有知识的事情上则是恶的。道德也是如此,即不知道道德,就不能做到道德;知道了道德,才能做到道德。当尤苏戴莫斯接受这些看法时,苏格拉底进而指出,对于人而言,什么样的知识最为重要呢?这就是“认识你自己”。在苏格拉底看来,善是万物的内在原因和目的,具体到人身上则表现为德性,是指人的本性。“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德性,认识人的本性。伟大智者的心灵总是相通的。作为“轴心时代”同等重要的思想家,老子与苏格拉底远隔千山万水,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提出了同样的哲学命题,这就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有趣的是,老子和苏格拉底虽然用了道和善两个不同概念论述世界的本原,但对于道和善在人身上的具体表现,却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德这一概念。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不同,一向不为知识而求知识,而是为人生而求做人,道德色彩比较浓厚,伦理思想比较丰富。先秦思想家们虽然都以拯救乱世、匡正时弊为宗旨,但其出发点和落脚点仍在于人生。他们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等终极问题,都在着力建立与其基本理论相符合的理想人格理论。冯友兰先生正确地指出:“由于哲学探究的主题是内圣外王之道,所以学哲学不单是要获得这种知识,而且是要养成这种人格。”
先秦思想家都有自己的理想人格,但其哲学底蕴和思想内涵却有着很大差异。孔子贵仁,“仁者爱人”,依据于仁建立了君子的理想人格。君子主要是一个伦理范畴,寄托着孔子太多的人生理想,核心是智、仁、勇的统一,目的是品德和功业,即不仅要品德高尚,而且要建功立业,不仅要自己的道德高尚,而且要推己及人、惠及百姓。《论语》中记载了一段孔子与其弟子子路的对话,较好反映了孔子关于君子品格的思想。“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墨家贵贤,倡导“兼相爱,交相利”,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贤人的理想人格。先秦时期,贤人是辅佐君主统一天下的有才能和有德行的人。墨家最推崇贤人,认为贤人是政治的根本,“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法家贵法,力主法治,其理想人格是尊主卑臣;“信赏必罚,以辅礼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老子贵柔,主张无为,建构起圣人的理想人格。围绕圣人,提出了柔、愚、啬、朴、慈、俭、静、弱等人格规范,形成了理想人格的思想体系。
老子的理想人格,迥异于孔子、墨家、法家的理想人格,最大的差异是理论基础不同。老子思想的最高范畴是道,道与其说是一个伦理范畴,倒不如说是一个哲学范畴。老子依据于道建构的理想人格,具有本体论意义,因而思想更深刻,逻辑更彻底。其他先秦思想家的理想人格只有伦理学意义。研究先秦思想家的理论人格,不能不涉及道德范畴,先秦思想家一般是在伦理学意义上使用道德范畴的,而且道与德是合并使用的。在老子哲学中,道与德是分开使用的,道更多地表达本体论的内容,德更多地表达价值论的内容。《老子》一书分为上下篇,上篇一章至三十七章为“道经”,主要阐述道的本旨;下篇三十八章至八十一章为“德经”,主要说明道的作用,全书浑然一体,贯穿着尊道贵德的思想。所谓德,王弼注云:“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道与德的关系是道为体、德为用,德是道与天地万物的联系和转化机制,道通过德落实于天地万物,内化到每一个个体的事物中,成为每一个个体事物的本质和特性。“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意思是,道化生万物,德蓄养万物,物赋予形体,势促使完成。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视德的。没有给道和德加封,道和德的尊贵在于自然。对于人生而言,德既是道的实现,也是道的主体化。道实际上是生命的源泉和根本,是一种潜能或潜在性存在,德则是主体实现的原则,是一个价值范畴,由修德而复道,这说明道也是一个价值本体。
老子之道形而下到人生层面,其所显现的特性而为人类所体验所效法者都是属于德的活动范围,这就是人道。人道思考的是人与自身的关系,研究人的德性问题。老子之人道既是道德哲学,又是德性之学。在人道那里,德虽然源自于道,但不再是本体论范畴,而是一个主体的实现原则,变成了人生修养或修身的问题。修身的本质是处理人与道的关系。修身的水平不同,导致了人与道的不同关系。有的人修身好,与道就接近,甚至能够合一,有的人修身不够,则与道不合一,甚至远离。老子把他们区分上德与下德、有德与无德之人。《老子》下篇开篇就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老子所谓的上德,是无为之德,不自知有德,不自居有德,却成就德的最高境界;下德是有为之德,以德自居,孜孜以求,最后终归于无德。老子推崇的是上德,上德之人就是圣人,就是有道之士,就是具有高尚道德修养的人。如何通过修身,达到上德境界,老子之人道提供了思路和方法。
(一)复归婴儿,保持精神上的纯真,这是老子之人道的内修本领 [83]
婴儿是生命的象征,无知无欲、自然天真、纯洁朴实,但是,婴儿有着无限发展的潜力和可能。老子从婴儿身上看到了人生心灵修养的本质和途径,运用婴儿的比喻,具体阐述了主体内在的道德和性情修养。老子认为,上德之人必然如婴儿般的纯洁天真,“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在老子看来,婴儿的心灵与肉体是统一的,具有旺盛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不仅表现在人生都是从婴儿开始的,逐步走向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更表现在婴儿尚处在本能状态,没有是非心,没有苦乐感,无所畏惧,十分强壮,“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意思是,蜂蝎毒蛇不会螫他,鸷鸟猛兽不会搏击他。筋骨柔弱,拳头却握得紧紧的。还不知男女之事,男性性征却很有力量,这是精气充足的缘故。整日号哭,喉咙却不会沙哑,这是元气淳和的缘故。当然,婴儿强壮不是身体的强壮,而是精神的强壮。婴儿在天真无邪中充满着生机和活力,整个身体都处在积极的正面状态。在老子看来,人生离开婴儿之后,心灵与肉体逐步分化,就难以在精神上保持婴儿状态和心灵上保持本真品质。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逐步远离婴儿状态,不可避免地产生欲望和知性。有了欲望,必然出现各种技巧,以满足欲望;有了知性,必然发生对象认识,以求获得知识。人的欲望和知性过份膨胀,就会失掉人的本真,导致人的异化,即人创造的物质和精神产品不为人所驾驭,反过来奴役和支配人的身心和言行。
老子认为,保持本真就是明白道理,贪图欲望就会加速衰老和死亡,“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意思是,认识元气淳和的道理叫做常,认识常叫做明。贪生纵欲就会有灾殃,心机主使和气就是逞強。过份的强壮就趋于衰老,这叫做不合于道,不合于道,很快就会死亡。在老子看来,人的一生如要保持心灵与肉体的统一,实现人与道的合一,就要不断地修身,具体路径是复归于婴儿。修身不是为学而是为道,为学是增进知识,主要通过求知活动逐渐积累和不断增多。老子并不反对知识,而是反对功利性的求知活动。为道是提升道德品质,主要通过内省,减少心计、抛弃成见。为学属于知识论,为道属于修身范畴,两者有着不同功能,不能互相代替。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复归于婴儿,并不是人的肉体回归到婴儿时期。时间的单向性决定了人离开婴儿之后,只能走向老年和死亡,不可能回到生机勃勃的婴儿状态。肉体不能回归,心灵却能回归,精神却能永远保持婴儿般的纯朴和本真。老子正是从心灵和精神角度,阐述人生复归于婴儿的道理,“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复归”都是一个意思,指人的德性复归,如婴儿般地纯真,摒弃一切杂念,遵从道的运行和规律。
(二)向水学习,坚守行为上的柔弱,这是老子之人道的处世方法 [84]
如果说复归婴儿是人生修养对内的心灵指导,那么,向水学习则是人生修养对外的行为指导。人的对内修养是主体内在的道德与性情修养,对外修养则是应对社会和人际关系的方法总和,二者圆融自洽地形成了老子之人道的全部实践内容。《吕氏春秋》云:“老聃贵柔”,这在一种程度上较为正确地反映老子思想的特性。老子是从形而上的角度认识柔弱的,柔弱是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反一起促成了道的运动,“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认为,天地万物中最能体现柔弱品格的就是水,世上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事物了,“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然而,老子感叹:“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意思是,天下都知道水的好处和柔弱的作用,却没有人能实行。老子之人道希望人们向水学习,以柔弱的态度和方法为人处世。
在老子看来,水的柔弱表现在不争。我们知道,无论动物还是植物,一切生命形式都离不开水,但是,水流向低处,安居低洼,不争高于天下,不争宠于自然。老子对水这一看似简单而平常的自然现象,作出了全新的人文解释,这是一种与世无争的高贵品质,不仅反映了精神上的谦卑,而且体现了为人处世的低调态度。老子不禁赞叹,水就是道啊!“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河上公注云:“上善之人,如水之性”;王弼注云:“道无水有,故曰‘几也。”老子认为,不争就是水滋养万物而不居功自傲,不占有和主宰它们,这是最高的道德,“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在老子看来,水的柔弱表现在处下。处下实际上也是不争的一种表现,更是谦卑精神的具体展示。谦卑处下的本质是包容宽容,胸怀博大,能够随物赋形。水没有固定的形状,也不刻意塑造某种形状,而是自然给予什么形状,水就成为什么形状。谦卑处下能够随遇而安,水遇到高山,就绕道而行;遇到低洼,就安居积蓄,不计较、不逞强,不自傲、不邀宠。更重要的是,无论在高处还是在低洼,水都不择细流,不计清浊,不避污泥脏水,有容乃大、无私奉献。老子赞美水的谦卑处下,“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在老子看来,水的柔弱还表现在以柔克刚。水看似柔弱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水滴石穿,既可以润物无声、滋润心灵,又可以毁灭利剑、穿透顽石。老子从中会意到了一种人文力量,那就是顽强的韧性和坚定的意志;辩证地看到了柔弱与刚强的关系,那就是柔弱胜刚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意思是,天下最柔弱的水,纵横出入于天下最坚硬的东西,无形的力量穿透没有间隙的东西。我因此知道无为是有益的。不过,老子紧接着就感叹:“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这说明人生向水学习,修身养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圣人标准,超越自我完善人生,这是老子之人道的理想目标 [85]
无论内修心灵,还是外修立身,都需要有一个目标指引,这不仅可以明确修身的努力方向,而且可以为修身提供前进的动力。老子之人道设定的修身目标就是圣人,圣人是老子理想人格的具体化形象。有趣的是,老子作为“周守藏室之史”,应该熟悉先秦及以前的历史和历史人物,而翻遍《老子》全书,却没有提到一个历史上的人物,更没有拿任何一个历史人物来比附圣人。好在《老子》一书多处议论圣人,使得圣人形象呼之欲出,臻于完美。在老子看来,圣人是与道合一的人。圣人是道的完美化身,不仅在本体论上得到道的全部内容,而且通过致虚静的内省方法,在认识论的意义上也把握了蕴含在他们自身中的道的全部内容。
老子之人道,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圣人之道。这是因为普通人常常为贪欲所诱惑,失去了道的本性,唯有圣人,才能尊天道、法自然和明人事。《老子》一书经常将天之道与圣人之道对应起来加以阐述,譬如,第八十一章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又如,第七十三章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第六十六章则说:圣人“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再如,第七十三章说:天之道“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第二章则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在老子看来,圣人在政治上是自然无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意思是,有所作为就会失败,有所把持就会失去。所以圣人无所作为就不会有失败,无所把持就不会失去。人们做事,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失败了。慎重对待事情的终结,就像对待开始一样,就不会有失败之事。所以圣人以不欲为欲,不看重难得的奇物;以不学为学,抛弃众人的过失而复归于根本,辅助万物自然成长而不敢作为。在老子看来,圣人在立身上是无知无欲。老子认为,贪婪、骄奢淫逸、纵情声色犬马,必然导致人的心灵与肉体的矛盾,使得精神发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畋猎指打猎;难得之货为稀世珍品。圣人守住内心的平静,不贪图物质享乐和感官享受,“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王弼注云:“为腹者以物养己,为目者以物役己,故圣人不为目也。”在老子看来,圣人在处世上是乐于助人,“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意思是,圣人不私自积藏财货,他尽量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充足;他尽量给与别人,自己反而更丰富。
人是心灵与肉体共存的统一体,肉体的有限性与心灵的无限性形成了巨大的矛盾,人们对肉体必将消失所引发心灵上的焦虑和恐惧,是人类必须解决的重大精神问题。从根本上说,解决人的心灵与肉体的矛盾主要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宗教,天堂是宗教解决人的心灵与肉体矛盾的一种方法。天堂这一概念源自于人类的想象,既是人类对历史发端的一种迷蒙的记忆,又是对遥远盼望的一个许诺。人类想象出来的天堂可以激发人的兴趣,抚慰那些在忧愁和痛苦重压下的心灵,满足人们超越今生的渴望。另一个途径是哲学,主要靠智慧和理性思辨来解决人的心灵与肉体的矛盾。哲学通过对世界本原的追问和人生终极目标的探寻,试图为解决人的心灵与肉体的矛盾提供答案。面对春秋乱世和人们心灵的困惑,老子提供了道的概念和药方。这个道从“自然”出发,在天地万物与人类社会之间架设了“无为”的桥梁,希望人们不要失掉自我,消弭争斗,回归婴儿状态,从容平静地生活。从这个意义分析,宗教和哲学就在我们身边,就是我们的人生。不管我们个人离人生的终点还有多远,只要一想到有天堂在等着我们,有终极目标在激励我们,我们就会感到极大的安慰,就会使自己的心灵永远安宁平静。与宗教的遥远虚幻相比,哲学解决人的心灵与肉体的矛盾更具理性和实践性,这就是研究哲学和老子之道的价值所在。
(责任编辑:张发贤 责任校对:陈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