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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阁体与明代文人的奴性品格(上)

2016-05-30陈传席

收藏与投资 2016年2期
关键词:台阁奴性朱元璋

陈传席

应制诗,制,据《史记-曲礼下》“士死制”,郑玄注“制,谓君教令,所使为之。”又,《史记·秦皇本纪》:“命为‘制,令为‘诏。”顾名思义是应帝王之命而制作的诗,应制文如之,后世有称这类诗文为应制体。提起应制诗,一般学者都认为是专门谄谀帝王、歌功颂德之诗,连权威辞书《辞源》上释“应制”也说是“唐宋人诗文有以应制为标题的,皆是应皇帝之命而作,内容多半是歌功颂德,蹈袭陈言”。我查阅唐宋人应制诗,多数根本就没有歌功颂德,极少数的诗文歌功颂德成分都微乎其微。

查《全唐诗》中众多诗人写过应制诗,皆应皇帝之命而作诗,基本上没有歌功颂德,更非谄谀之词。宋人应制,如欧阳修的《应制赏花钓鱼》1,苏轼的《应制举上两制书》2等等,或言景、或论事,皆无歌功颂德或谄谀之词。元人几乎没有应制诗文。不仅像倪瓒这样的在野文人的诗文集中没有一首应制诗,就连官至一品长期随侍皇帝左右的文人赵孟頫的文集中,也没有一首应制诗3。杨维桢、揭侯斯等人的诗文中也没有应制诗文。这当和元代帝王好戏剧,而诗文修养较差有关。

南宋吴聿在《观林诗话》中说:“近世应制,争献谀词。”但我在宋人的应制诗文中尚没找到十分严重的谀词(和明人比)。

在明代台阁体作家出现之前,文人中奴性品格者有之,但少之又少,而且没有任何一个文人的文集是以“歌颂圣德”为主要内容的。到了明代,应制诗文大量出现,而且真正是“争献谀词”!几乎每一首应制诗文都是歌功颂德和谄谀帝王的。台阁体作家尤甚。明代以“三杨”杨荣、杨士奇、杨溥为代表的台阁体作家文集中则以“歌颂圣德,施之诏诰典册以申命行事”4为主要内容,在他们的诗文中,把入主喻为“雨露”“红日”“日初升”,面对人主高呼“亿万寿”“万万龄”,将一切成果归功于“吾皇圣德”“神功圣德”,充分显示出这一派作家的奴性品格。

如杨荣的《杨文敏公集》卷一便是《应制》。

第一首《瑞应驺虞诗(有序)》云:

钦惟皇上位祚以来,天清地宁,五行顺序,仁覆四海,泽洞幽冥……今兹永乐十一年,大驾巡狩北京,而驺虞复见于青兖之间,司兽者以献,皇上命置阙门之外,臣庶聚观,莫不欢欣,踊跃,成谓皇上至诚之德,洞达无间,乃克臻兹……皇上好生之德,通乎天地,霈乎生灵,故兹仁瑞之出以表天地之至和,以彰皇上之至仁,以兆圣子神孙亿万年太平之庆,臣荣叨职词林,不可无诗歌以纪盛美,谨拜手稽首而献诗曰……

在序之后的这首小诗中,杨荣又反复提到“圣皇德被八垠”“圣皇乃文乃武”“皇仁以彰信义”“皇继往圣、泽洞九垓”“皇圣”“皇仁如天光昭鸿业,传序万年”等7处,除了歌颂“圣皇”的一片谀词外,几乎没有什么实际内容。这在初明之前,所有的应制诗中是根本没有的。

应制诗不是始于唐宋,南朝宋谢庄就有《七夕夜咏牛女应制诗》,写的就是“咏牛女”事,绝无歌功颂德之词,不过是应皇帝之命而作而已。中国古代皇帝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中大多好诗文,叫文士或大臣们写诗给自己看,便有了应制诗,因而早期应制诗就是诗,或状物,或写景,或言情,都没有借之为皇帝歌功颂德或呈献谀词的意思。后来,偶尔有在应制诗中为皇帝写一些祝颂词或讲一点客气话,都在情理之中,决不过分,总之在明代之前,文人们在帝王面前,应命作诗文,基本上都能保持独立的人格,而明人却不能,尤其是明代台阁体作家,写应制诗主要是歌功颂德和呈献谀词,“其他诗文亦然”,这表现了明代文人的奴性品格。

人必自尊而后人尊之,明代文人面对皇帝的谄谀实际上是自轻自贱的行为,而聪明的帝王对他们的“喋喋为谀”,胸中都十分清楚,并表现出鄙视和不屑。永乐年间,有人献一只玄兔给朝廷,于是群臣中有人写诗,有入画图,借玄兔以歌颂皇帝,争献谀词,《杨文敏公集》卷一《应制》诗中也收有《玄兔》一诗:

圣皇抚寰宇,盛德致雍熙。

雨旸既时若,民物遂蕃滋。

守臣重惊异,此兔何珍奇。

岂非我圣皇,盛德斯致之。

天阶同率舞,实若唐虞时,

愿言著青史,万载流光辉。

台阁体和文人奴性品格形成的原因:

(一)明初残酷的政治环境之影响以及永乐帝之需要

朱元璋在战争年代尚能尊重和重用知识分子,因为那时候,他需要知识分子帮他打天下。明王朝建立后,他为了维护自己的独裁统治,更出于自卑的心理,开始残酷地镇压知识分子。同时,朱元璋大杀功臣、文官、武将等也都给了知识分子一个警告。在历代王朝中,朱元璋杀戮内部官员是最多的一人。明初,朱元璋杀人无数,据《明史-刑法志二》所载“二狱所诛杀已过当,而胡惟庸、蓝玉两狱,株连死者且四万”。又据吴晗《朱元璋传》所载:“朱元璋用严刑重罚,杀了十几万人。”这十几万人中有“国公、列侯、大将、宰相、部院大臣、诸司官史、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文人、学者、僧、道、富人、地主等等,总之,都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成员……”吴晗统计的还不完全,应该加上朱元璋的儿子及王妃都被他逼死于“胡、蓝大案”中。

关于朱元璋残杀内部成员以及知识分子的事例,前人研究甚细,很多文章和书中都有详述,本文不再重复。总结一下被朱元璋所杀的人大抵可分为六类;其一是可能篡夺他政权的人,如胡惟庸、蓝玉等及其被株连者四万多人。其二是可能危害他的政权的人,如空印案和郭恒案,此案连坐被杀者达七八万人,主要是各级官员。其三是和他意见不一致的人,如叶居升劝他不要对亲王封国太大以及授给军权太重,以免酿成汉代的七王之乱那样局面,李仕鲁、陈文辉劝他不要偏爱佛教,都和他的意见不一致,于是分别被囚死、逼死或当众掼死于阶下。其四是不肯和他合作者,如贵溪夏伯启叔侄,苏州人姚润、王谟等被处死后,全家籍没;高启则被腰斩。其五是看不起他的文人,大多是他怀疑别人看不起他,如死于文字狱的很多文人:林元亮、赵伯宁、林伯景、蒋质、孟清、蒋镇、吕睿、贾翥、林云、许元、吴宪、蒋景高、徐一夔以及来复和尚等等皆是。不仅上贺表等给皇帝会惹文字狱,私自写诗也不行,据徐轨《本事诗》所记: “按《袁山堂外纪》载:洪武间金华张尚礼为监察御史,一日作宫怨诗云:‘庭院沈沈昼漏清,闲门春草共愁生。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高帝以其能摹图宫阃心事,下蚕室(受宫刑的牢狱)死。”前人写宫怨诗者颇多,未闻有一人被问罪,更未闻有为此而被杀者,张尚礼这首宫怨诗对君王并没有什么损害,结果却被整死了,而且是“下蚕室死”的。又据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下《冤杀诗僧》中所记,来复和尚写诗有“金盘苏合来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两句话按黄溥《闲中古今录》谓为“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朱元璋读后谓“殊”字为歹朱,又说“无德颂陶唐”是说我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于是把这位写诗的和尚斩首。当然,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是,还有谁再写诗文时不害怕呢!其六是他看不中或看不顺眼的人。例如明初的著名画家几乎被朱元璋杀光,我在拙著《中国山水画史》中已列专章论大部分画家是因为作画“不称旨,弃市”,“应对失旨,坐法”。还有一位画家唐肃,“善画山水,格力高妙”又才华出众,得到朱元璋的重视,请他共同用餐,食讫,唐肃施之俗礼,即把筷子放在碗上表示恭敬。朱元璋看了不顺眼,怒日:“俗礼可施之天子乎!”于是“罪坐不敬,谪戍濠州”,不过,朱元璋还没有杀他,算是格外开恩。

六类人中,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朱元璋自己不是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面前,他的自卑感很强,生怕别人看不起他,所以杀害知识分子手段十分残酷,除了杀头、腰斩、凌迟之外,还有抽肠、剥皮、刷洗(用铁刷子把身上皮肉一块块刷掉,最后把骨砸碎)、秤竿、黥刺、剩、劓、阉割、挑膝盖、锡蛇游等。此外,还有碎肉而死,割乳而死,而且多抄家灭族。

据茹太素说:“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茹太素这话是给朱元璋上书时讲的,不会是虚数。解缙也给朱元璋上万言书说:“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而且,因为动辄诛灭九族。所以,一人做官,无数亲邻友朋跟着害怕,这真是极度恐怖的时代。

自古以来,隐逸是士人的自由,并且得到朝廷的鼓励和褒扬,但明初士人也没有这个自由。朱元璋制定法律不准隐居,其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成说其来远矣。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不为君用者,杀且没其家;为君用者,动辄得咎,结果多数还是被杀。真是无可奈何,无所适从。古代“刑不上大夫”,朱元璋时代,刑不仅上大夫,而且大夫常被侮辱,有的当朝被打死,被打屁股,被批颊,被抽筋剥皮。还有戴死罪和徒流罪办事,即判刑戴着脚镣还坐公堂上审案处理别的罪犯,或被打了80大棍后仍回原衙门上班。士人最讲究自尊自重,但被朱元璋侮辱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自尊呢!于是,朱元璋之时和之后,士人们每日胆战心惊,惶恐不安,谁也不敢乱说,更不要说写出优秀的诗文了。这是造成洪武之后无文学的原因之一。其次,造成了士人的自卑感。从此,士人并不觉得自己高贵,这给以后文学和社会带来巨大的影响。

但有时不说不写还不行,比如应制,那就必须写,其他的诗文也不能完全不写。写了胆战心惊,生怕杀头,不写又不行,于是只好歌功颂德,祝圣皇万岁万万岁,而且喋喋不休地就那几句话。大部分缺乏真实的感情,缺乏独立的人格,仅有一点空洞的说教,这是台阁体形成的原因之一,也是明代文人奴性品格形成的原因之一。当然,台阁体形成是在永乐后期和永乐之后,但朱元璋造成的恐怖的政治环境是其前因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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