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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方文学研究应建立共同语言

2016-05-30孙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文人观念

在以《西化与化西——中国文学史研究是否应该回归中国文学本位立场》为题的对话中,方铭教授认为当今的中国文学史研究中所引进的西方文学体系对于中国文学研究是不利的,会破坏中国文学的丰富性和完整性。但笔者认为不然。正如王锺陵教授所言,国别文学史的产生是与民族意识的觉醒密切相关的。随着现代化在各国的启动,各个民族国家的互相比较与借鉴,民族观念与世界观念同时在发展[1]。中国因闭关锁国等缘故较晚才加入现代化进程,可以说是先发展了近千年的民族观念,持有世界观念的时间并不长,因此我们会看到这两种观念在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形成的对立。

这一对立首先体现在文学批评话语的选择上,中西所使用的完全是不同理论体系的话语。中国的文学批评话语是描述性的,语义相对模糊;而西方则更具有分析性和系统性,二者不能完全对应。在《中国正统文学观念》一书中,彭亚非先生就曾阐释过我国文学“本土原生态的本义性”,他认为“中国古代一以贯之对自己的文学活动进行描述与评说的种种观念和用语,在现有的西方理论形态或现代理论形态中找不到相应的或完全对等的概念,是因为这些观念和用语揭示了中国古代文学活动和文学经验的独特性,并因而揭示了不曾为西方或现代文学理论所察觉、所认识到的某种文学本质和文学属性”[2]。而学者对于中国文学研究“西化”的“简单化”“教条性”批判,实际上也是基于对中国本土的“诗文评”碎片化描述的偏好。我们不能否认中国本土文学的一些独特理念,在与西方文论对接过程中会产生一定的偏差。但是中国文学要想真正融入世界文学研究体系之中,就不能再次“闭关”,而是要从异中见同,与以西方文学理论为主流的世界文学研究建立起共同语言。朱光潜先生曾把王国维先生的“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解释为近代美学的“移情作用”[3],从而将中国文学中的“物我合一”思想与西方美学中的“直觉”观联系了起来;曹顺庆先生也曾将中西方诗学中的“妙悟”与“迷狂”,“风骨”与“崇高”这两组概念进行过交叉比较[4]。他们的观点虽然遭到了一些中国学者的否定,但却都是贯通中西的伟大尝试,也是我认为中国文学史研究未来应该走的道路。

其次,在学科体系的划定上,中国文学的外延并不明确,发展初期往往具有文史哲不分的特点,如果按照西方的文学观念梳理中国文学史,很多作品都会被划到文学范围之外。以“魏晋文学自觉说”为例,1920年,日本学者铃木虎雄在其《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文学论》一文中首次提出中国文学的自觉应始于魏晋。其后鲁迅也称“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谓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5]。“文的自觉”一说由此被广为接受。这一观点是将外国文学的划分标准代入了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他们以为只有纯粹的文学方为自觉的文学。其实不然。即使到了鲁迅的年代,“为艺术而艺术”也只是文学发展中的一个支流,“为人生”和“为社会”的主张仍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思想。再往前回顾,则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中国文人关于“文道关系”的种种辩驳。因此,所谓“自觉了的魏晋文学”,就只能算是千年来文道相互制衡发展中的一湾浅水而已。

自先秦文学起,评论家就已经将其分为了以《诗经》为首的现实主义流派和以《楚辞》为首的浪漫主义流派。孔子谈《诗经》时,称其为“思无邪”,朱子则注曰:“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致,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6]两人都肯定了《诗经》的教化作用,但是否它就完全没有“艺术”的成分呢?显然不是。从赋比兴手法的运用,到朗朗上口的节奏韵律,《诗经》的文学性是不言而喻的。与之相对的《楚辞》固然是文风瑰丽,意象叠出,充分展示了诗人内心的矛盾,但不能说它就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典型。因为屈原的作品背后是具有强烈的政治寄托的,诗歌的艺术水准并不是他所首要追求的。无论是《诗经》的艺术性,还是《楚辞》的政治性,都不是作者无意识中的产物。相反,它们都是作者经过了较长时间的酝酿和苦思才最终形成的。由此观之,艺术与政治、文与道从源头起就是相辅相成而自觉出现的,因此其中单独一方的“自觉”论就无从谈起。

关于《诗经》和《楚辞》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齐梁时代的学者沈约曾在其《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写道:“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司马) 相如巧为形似之育,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曹植)、仲宣(王璨)以气质为体,业标能搜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幕习。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此外,被批为“辞人之赋丽以淫”的宋玉,其作品也被魏晋文人所广泛接纳和学习。可见魏晋文学也是受到了之前所谓“不自觉”的文学的影响,但在这种影响之下,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却只达到了“华丽好看”的境界,于思想方面鲜有继承,此类状况的出现和当时的作家群体有着很大关系。魏晋文人一部分是门阀贵族的后人,他们衣食无忧,不用为仕进而忧心,日常生活就是游山赏水,宴饮玄谈。这虽然使得他们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文字、音韵的优美和谐,但也导致了这些文人思想上的局限性,反映到作品当中就是内容的情多于理、文胜于质。另一类文人,如被刘勰评价为“阮旨遥深”的阮籍,则是因当时政治斗争的残酷,文人动辄遇害而不得不收敛锋芒,今天读者再读他的作品,其形式美之下还是有道存在的。因而魏晋文人虽然主动追求了文学形式之美,但本意并不是将其“纯粹化”,这一时期所谓的“纯文学”只是在作家因缺乏或无法表现深刻内涵而不能使作品达到文质兼优的条件下而被动形成的产物,谈不上是文人的自觉成就。

当下讨论文道关系,学者们往往喜欢将中国古代作家分为“文人”与“儒者”两类,认为二者处在一种对立关系中。但正如前文所述,文与道从源头起就不可分离,文人与儒者在中国也是合二为一的。儒者方面,早在先秦,孔子就提出了“文犹质也,质犹文也”的观点,反对只重质轻文的作品。其后韩柳、欧阳修等人提倡古文运动,也从来没有否定过“文”的作用。文人方面,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已经融入了中国文人的血脉之中。因此可以看到,中国以苏轼为代表的一代文人虽然生活随性,时参佛老,但实则身处酒词,心系庙堂,其精神底色还是儒家的济世思想。即使是“采菊东篱下”的陶潜,也只可以说是停在了仕与隐的边界久久观望的文人。“文学自觉说”实际上是否定了中国古代文儒之间的密切联系。

对此,笔者认为当下的研究者在批判这一观点的同时,要确实看到我国历代作品之间文学性的强与弱的差异。在书写文学史时,应该将作品背后“明道”“言志”“抒情”的不同目的分述清楚,不要过度沉浸于历史考据和哲理阐述。近年来,一些大学在中国文学专业外另设国学专业,就是认识到了一些传统典籍中教化色彩要浓于文学色彩,因此要单立学科进行研究。

如前文所说,世界观是在“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从这个角度看,西方的文学理论和当下中国文学研究的关系就不是对立的,而应是相互促进的。19世纪60年代,面对强大的西方世界,洋务派曾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现在提出的文学研究“化西”之说实际上就是这一观念的再现。洋务派主张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儒家学说”为体,同时引入西方的自然科学和商务、教育、外贸、万国公法等社会科学。而“化西”观点实则有破无立,在主张“中国文学史研究回到中国文学本位”的同时并未指出应该引入西方的哪些具体文学观念。究其原因,是文化保守派在维护中国文学发展的独立性时,从根本上就没想打破中西文学之间的隔膜。一方面,一旦认定中国文学自身运行的方式十分圆满,就很难再在其中引入现代的西方观念;另一方面,他们对于本国文学会在世界潮流裹挟之下“丧失自我”的恐惧,也会令其对西方文学观有天然的排斥。因此“化西”一说在实践中是难以成立的,要么是落入文化保守主义的窠臼,要么是仍走在“西化”的道路上而不自知。

与之相反,“西化”则不存在这个问题,研究者虽然受到西方文论的影响,但本身对于本国文学系统的了解也是十分透彻的,因此他们所编出的文学史会在中西与古今之间取得一种平衡,也就是中西文学研究的共同语言。共同语言的建立不会导致中国文学自身的消亡,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至今仍有许多在研究中保持传统中国视角、中国方法的学者存在;文学史教材中也保持着用诗文评的语言评价文学作品的传统。例如评价杜甫和李白的诗歌创作时,学者不仅会关注其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精神,也会分别以“豪放飘逸”和“沉郁顿挫”来概括他们的不同风格。此外,这种共同语言还打破了一个国家对本国文学研究的垄断,为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交流建立了桥梁。交流过程中所产生的新观点,则可以在原本接近饱和的研究领域中找到新的发展空间,让古典文学的研究成为一湾活水。

注释:

[1]参看方铭,王锺陵,王卓君:《西化与化西——中国文学史研究是否应该回归中国文学本位立场》,山西大学学报,2015年,第38期。

[2]彭亚非:《中国正统文学观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3]参看朱光潜:《诗的显与隐——关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一文。

[4]参看曹顺庆:《中西比较诗学》,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

[5]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与酒的关系》。

[6]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5页。

(孙畅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人文学院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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