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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

2016-05-30小昌

滇池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天爷莎莎猫儿

小昌

窗帘一直在动,像有人在扯。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一只猫在他脚下蜷着,似乎是从他身上滚落的毛线团。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也试着学,总是学不像,后来就有些生气了。脚板猛击地板,猫抬起脑袋,抖抖身子站了起来,在他小腿一侧蹭来蹭去。瘦极了,两块肩胛骨看样子要从毛皮里戳出来。走起路来也颤颤巍巍的,像是生了病。这副样子倒和它的主人分外契合。

没想到这只病猫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凳子上,又一跳,真是身轻如燕,整个身子就落将在书架上了。小脑袋慢慢旋转,向斜上方凝视。它对那只鸟总是充满好奇。是只红嘴文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极不安分。

他说:“你又来了。”

他侧了侧身,竹椅吱呀一声,有要散落一地的征兆。

他接着说:“你真想对它下手吗?对一只鸟下手,你会遭报应的。”

他抖抖索索想要站起来,又有些犹豫。日头要落了,凉气从窗口漫进来,他早就感觉到了。接下来就是夜晚,点亮床头上的灯,或者不点,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到晚上,那只猫就不知去向。可他的房间连只鸟也飞不出去,猫又能去哪呢。倒是听过这样的奇闻,似乎是平行时空之类的东西,难道这只猫还有另外的主人,一到夜里就去讨好人家。他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人死如灯灭,啥也没有了。死是眼前的事儿了,没什么好怕的,还不是双眼一闭两脚一蹬就去了,连去也是无处可去的。虽说想通了,还是让人感到沮丧。

他复又坐下,想看看那块阳光是怎么样一点点消失不见的。现在看来还有巴掌大小。那只猫跳下来,落在地板砖上,又向高处的鸟看了一眼。看来仍不死心。他伸手一揽,猫儿就被拥入怀了,颇有点年轻时揽女入怀的风采。大手遮住了猫儿大半个身子。

“你总是这么吓唬它,它都吃不下东西了。一只鸟如果不吃东西,会很快死掉的。你怕死吗?你当然怕死了,不过一只猫可没那么容易死掉,从七层楼上跳下去,你都不会死的。”

“这些天,我总想起很多事来,脑子都装不下了,人家说这是回光返照。看吧,太阳在落山之前,天会特别亮,就像太阳又要升起来似的,把周围的云彩都染红了,火烧云,你见过吧,我喜欢看火烧云,这辈子都看不够。不知道还能看几次火烧云,我想去山上看。咱们明天去吧?”

“你又要睡了。你这只像猪一样的猫。我刚才是不是说小时候了,有些事真是分不清真假,就连有没有发生都搞不清楚。我这是怎么了,就像做了一场梦,到现在才醒过来。有一次,我在河里游泳,水流很急,我在水里浮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像现在,连站起来都要攒攒力气。也许,那一次我已经死掉了。嘈杂的声音,还有很多个脑袋拼命挤,就在我周围。给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这只像猪一样的猫。可是不跟你说,又能说给谁听呢。楼下卖花的莎莎吗?她可能就叫莎莎,我听见别人这么叫她。她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到现在都没有嫁出去。她笑起来很好看,你觉得呢?”

“那时候,满墙都是标语,各种颜色的纸,人都很爱热闹。人见人是会笑的,就像莎莎见了我,总要笑一笑。村口有株大槐树,有时我会爬上去,骑在树杈上,看送葬的队伍,油黑的棺材前头大后头小。他们总在那里停下来,孝子就在大槐树下摔瓦盆,扛着白幡,把好端端的一个瓦盆摔个粉碎。可怜我,连个摔瓦盆的人都没有。”

他该歇歇了,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有些喘不上气。他很久没这么说话了。咳咳两声,把一口浓痰吐在旁边的罐头瓶里。瓶里已盛了多半了。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罐头瓶,他爷爷也是不停地吐痰,瓶子装满了,爷爷就喊他,远远地喊,他极不情愿,可还是会去。双手把罐头瓶举得尽量远,闭着眼,屏住呼吸,一口气跑出来,倒在粪池里。回来时,也不敢看。他的父亲也这样,不过他倒是很少给他倒那样的瓶子,现在终于轮到他了。瓶子里飘着白沫,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长了白毛。

巴掌大的阳光就剩一小块了,像猫粮那么大。他专注起来,稍不注意,阳光就消失了。他死死盯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溜掉。背后墙上挂着一座慢下来的钟,秒针一圈圈转着,每天总要慢上十几分钟,可总在走,咔哒咔哒一刻不停。钟表一侧就是她的遗像,在笑,好像是在窃喜,又像伸出食指帮他一秒秒地数数。他好像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那一小块阳光就不见了。倏忽间就消失了,他有点措手不及。后来他仔细看,发现那块地方还有光影在流动,只是极淡极淡。

“你说人死了,还有没有另一扇门。你和她一样,不是吗,一说起这个就皱眉头。她就害怕火化,说要是火化就跟我急,做鬼也不放过我。后来我还是把她火化了,剩了几块一指多长的骨头。”

他回头看她。她仍在笑,不动声色地笑,样子似乎在说火化就火化吧。

“别像老天爷似的看我,假装原谅了我,原谅这一切。没什么值得原諒。老天爷也是假慈悲。能不能不笑,似笑非笑也行,像蒙娜丽莎似的。谁也猜不透老天爷的心思,别说老天爷,我连只猫怎么想的,我都不知道。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只喂不熟的猫。你更像老天爷,冷眼看我,看那只鸟,看这一切。你坐在那里,对,就坐在我对面。你就是老天爷。我们聊聊吧。”

他把那只猫放在茶几上。不知什么缘故,猫变得异常警觉,招财猫似的凝视着他,样子很像看那只鸟。

“有点意思了。外国人叫你上帝,反正都一样,都是您说了算。别动,就这样,从现在起您不是一只猫了,您哪里会是一只猫呢,猫只是您的化身。先说第一件事,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有时连一刻钟也捱不下去了。我的老天爷呀!让我尽快死吧。这个混蛋的世界。他们又在拆那一堵墙,听到了吗?钻头就像在钻我的心脏。”

“我不该抱怨,我有罪。我要说说自己。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这我早就知道。我想说说这辈子犯的错,向您忏悔。我经常撒谎,还偷过东西,甚至杀过人。我没杀过人,是那个时代在杀人。那个时代所有人都在杀人,可哪个时代不杀人呢。我又在胡说八道了。在老天爷面前,别再胡说八道了。我的老天爷,为什么说着说着又说到别人身上了。我要说我自己。”

“是个玩笑,在您眼里,又有什么不是玩笑呢。我再也没见过李老师的女儿,她穿着白裙子,我一见她就说不出话来。她说我很可笑,而且在很多人面前说我很可笑。是的,他爸爸的事是我告发的,行刑那天我爬上了村口的槐树,越爬越高。槐树是有刺的,可我喜欢爬槐树,我在枝杈上随风摇摆,一声枪响后,我从树上跳了下来,什么都没想,撒着欢乱跑,就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

“我在说我自己,可我感觉像在说一个陌生人。我的老天爷,你又要睡了。你还是那只像猪一样的猫。我还没说完呢。”

他大口大口喘气,像一条搁浅的鱼。又开始剧烈咳嗽,每一次咳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在呕。猫懒洋洋站起来,弓起腰背,伸了个大懒腰。又去看那只鸟了,看来非要吃掉它不可了。

天暗下来了。他差点死掉,脑袋歪在躺椅上,偶尔眨下眼睛,才像个活着的人。过了许久,他站起来了,把房间里的灯点亮了。光铺满整个房间,一片肃杀。鸟安静了,猫不知去向。

他倒了杯水,慢慢喝下去,喉结滚了又滚。

“你去哪了,你会要了我的命的。”他在呼唤那只猫。

“你们都不原谅我,还有你,成天这样对我笑,受够了,受够了,他娘的。”他摘掉了那幅遗像。他抱着它。

“你去见他了,我知道。你骗不了我,我一看你回来时候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俩像两条蛇似的缠在床上,光着屁股,一定光着屁股,亲个没完没了。那天我下定决心,不让你活了,你躺在床上,瞪着大眼睛看我。你怕死,脸上挂着相。到了后半夜,你就去了,还睁着眼睛看我。没想到吧。”

“那天是哪天。我原谅你了,早就原谅你了,我也跟别的女人睡过觉,不止一个,我占了便宜。我一点也不亏。我都把你去见他的事情忘了,可你躺在病床上,话都说不出来,还想着他,简直要了我的命,不要脸的娘们儿,还说要去见他。不要脸的娘们儿。”

“进火葬场的时候,我是开心的。一把大火就烧了你。”他有些呜咽,看来要哭了。还是忍住了,将遗像放进柜子里。他又去寻那只猫了,嘴上叫唤着喵喵喵的声音。

那只猫死活不现身,故意躲着他似的。他有些气急败坏了,开始说脏话。

“你不是稀罕那只鸟吗?给你,臭不要脸的。你最好吃掉它,连毛也不要剩。”他打开了鸟笼子。鸟不想出来,在笼子里躲来躲去。一到夜里,鸟就变得像个生病的孩子。

他手里抓着那只鸟,喵喵喵地喊。

这招灵验了,猫一跃而出,张着脑袋看他,还有那只鸟。鸟叫得很急,非要从他手里挣脱。他坐下来,有好戏看了。他有了笑意。张开手掌放那只鸟的动作缓慢而轻盈,颇有仪式感。

鸟在房间里乱飞。像一颗被放飞的心脏。他等着,猫也在等着。可怜的鸟也安静了下来,站在书架顶端一动不动。猫仍在原地等待。也许时间有点长,连他也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还不去,你这只像猪一样的猫。给你机会你不要,你们都是。”话没说完,那只猫就冲了出去。谁能想到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能跑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跃上了书架。一场屠杀开始了。

不知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来,发出一声惊人的脆响。那只猫失败了。鸟落在一根电线上,电线摇摇欲坠,像是在嘲笑那只猫。猫儿准备放弃,从高处跳下来,再也不去看那只鸟。鸟叫着,有点叫嚣的意思。猫儿在地板上来回逡巡,似乎是不甘心,可又无计可施,伸了个懒腰,看来打算睡上一觉。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腮帮子剧烈地抖。手上随便抓了东西,向那只猫投掷过去。猫儿被砸个正着,随便叫了两声,起身离开,打算躲得远远的。

“不争气的东西。你这只猪一样的猫。”他终于说出了话。

他非要置那只鸟于死地了。挂在电线上的鸟似乎不是从前那只鸟了。他对着它说过那么多好听的话。他将灯熄了。黑钻进房间任何一个角落。这样下去,无疑对猫儿是有利的。鸟仍在叫,近乎于哀鸣了。后来它就在这团黑里,不明就里地飞。

他似乎看到了那只猫一跃而起的身影。黑暗中一闪,一切都结束了。就这样戛然而止。他又点亮了那盏白炽灯。猫儿不见了,鸟儿也不见了。几片羽毛散落在地板上。

他开始想念那只叽叽喳喳的鸟了。

过了许久,猫儿出现了,在地板上慢悠悠地走,直走到他身边,在他小腿一侧蹭来蹭去。他把猫儿揽在怀里,抚摸它的脊背。手法轻柔又老练,像对一个女人。白炽灯的光愈发惨白。

他站起来了,也像猫儿似的悠悠地走。

那只猫还在他怀里,享受着一只大手的恩宠。

卫生间的灯被他点亮了。有些冷,卫生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一进来就忍不住双臂夹紧,脑袋向胸腔里缩。他打开马桶盖。这只马桶也饱经风霜了。他要撒尿了,每一次撒尿总是会溅到外面。猫儿探出头来看。他蓄意了很久,终究没尿出一滴。

他俯身下来,端详起那只马桶来了。马桶底部有个拳头大的洞。他攥起了拳,在猫儿脑袋上比划。拳头攥起来仍显得孔武有力,猫儿如临大敌似的,慌忙躲开。

“怕吗?”他回头看了一眼,像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似的。

除了一扇半开半闭的门,哪里有什么人。

“别怕,宝贝儿。别像她似的瞪着我,最烦有人这样瞪着我。跟捉迷藏似的,明明看见了我,还假装看不见我,简直是一种折磨。”

他将那只猫扔进了马桶里,啪嗒一声盖上了盖子,转身坐了上去。动作一气呵成,哪像个垂垂的老人。他开始冲水了。水先呼啦呼啦叫,接着咕噜咕噜,后来就鸦雀无声了,他的嘴角才显出一丝笑意。似乎还不满意,又一次摁了冲水的按钮。他想象猫的小脑袋顺水而下,像只鱼似的。

“老天爷保佑。”他起身打开马桶盖。

猫儿还在,水淋淋的,两只小眼睛楚楚地看他。这样的眼神又让他想起什么来。一切都让他感到厌倦,一屁股蹲了下来,一只手扶住马桶的沿儿,猫儿和他距离更近了,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那只大手又伸了过去,一把握住了猫儿的脖子。他的脑门顶住了马桶沿儿,幾乎要拼劲全身力气。猫爪子噗嗒噗嗒敲打着马桶的沿儿,有点像豆大的雨落下来,落到他头上,肩膀上,就要湿透了。他跑呀跑呀,除了跑没什么好办法。四周都是荒野,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他睁开眼,卫生间寂静得奇怪。看那只猫,两只眼睛暴凸出来,逼视着他。

他醒过来了,天光大亮。头顶上的白炽灯兀自亮着,没一点神采,看上去有几分可笑。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关掉了那只灯。他开始洗漱,将哗啦啦的流水向脸上扔。他回头看那只马桶,无辜的像块石头。

走出卫生间,脑袋转向那只鸟笼。没有了鸟,鸟笼了无生气。他走过去,凭窗而立,楼下的花店开门了。莎莎正忙着,间隙处还抬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太阳真好,他也望了望。

他继续俯视莎莎。叫莎莎的女孩在垂首剪花,偶尔抹一下垂落下来的头发。这个动作很像她。莎莎的笑也是有些像她的。他哼起了小曲,这样的早晨是该哼着小曲的。

他又回到卫生间,掀开马桶盖。马桶底部除了一洼清水什么也没有。他开始撒尿,站了许久总算有一点收获,那洼清水被迅速染黄了。他提上裤子,走出卫生间,又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他吃了顿正经早餐,一根油条加一碗豆浆。他坐在人群里,一声不响,跟其他老头没什么两样。只是偶尔向花店张望。起身之前他看了看城市西侧的青山。

他走得很慢,终于走到了花店门口。他跟莎

莎四目相对了。莎莎向后看,以为他没在看她。“大爷您早呀!”莎莎说。“你叫莎莎吗?他们都喊你莎莎。”“是的,我叫莎莎,大爷您找我吗?”莎莎

说。“我想跟你聊聊。”“我跟您搬个凳子吧。”莎莎转身去了店里

面。他痴痴望着。“有什么事您說吧。”莎莎等老头坐下来,

说道。“我无儿无女。”“您需要我做什么。”莎莎问。“你能陪我爬爬山吗?”“去爬山?”莎莎笑了。“是的,我已经很久没爬那座山了。我也没

多少天可活了,今天天这么好,很想去爬爬山。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去不了。”看来莎莎很少拒绝别人,样子窘急了。

“你要不陪我去,我就一直在这站着,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莎莎,你是个好人。你知道我就住在这个楼上,你们花店的主人还是我的老邻居呢。”

“我帮你找个人来陪您爬山吧。”莎莎说。“不,我只要你。孩子,你不会后悔的。我说过,我无儿无女。”莎莎没办法,只好和人打电话,找人来顶花

店的班。莎莎答应了,老头像个开心的孩子,在太阳底下傻笑。莎莎换了双鞋,就一跛一跛地出了店门。他们俩走在一起多像父女呀。

他们坐上出租车直奔青山脚下。老头很安静,没说什么话,脑袋扭向窗外,偶尔回头跟莎莎对视一眼,笑。

“为什么非得让我来陪您爬山呢?”“我喜欢你呀。”“大爷,真会开玩笑。”“我像开玩笑嘛,一起床,我就看见你在剪

花。我想起一个人,想起从前。”“大爷,真会开玩笑。”“对,就像个玩笑。这个世界喜欢和我们开

玩笑。”

出租车很快到了青山脚下。莎莎搀扶着他下了车,又直奔缆车而去。缆车缓缓向山顶爬去,一点点升高,漫山遍野就在脚下了。

“像不像飞呀。”“我从没坐过缆车,生怕它会掉下去,命悬

一线。”“命悬一线,反倒更安全。”“大爷,您说话真奇怪。我不敢往下看。”“她也是这样的。”“她是谁。”“我死去的老婆,是我把她害死的。”“别这么说,一看您就很在乎她,她是幸福

的。”“就像你说的,是个玩笑。”“大爷,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在和我开玩笑。”“我是和你开玩笑呢。”他们笑起来了。到了山顶,三三两两的人四

处转悠照相。他有个好去处,莎莎搀着他慢悠悠

地走。“你的腿怎么了?”“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有人说可以做手

术,可我没那么多钱。”“你有男朋友吗?”“谁会看上我呢。像我这样一个瘸子。”“要是我年轻几十岁,我就会看上你,你这

么好看。”“您别逗我开心了,我是啥命我知道。大

爷,你相信爱情吗?”“相信。”“我也相信,他们都说我傻。我喜欢过一个

小学老师。这么说,我真是不知羞。可见了您,我就什么都想说了。他戴着眼镜,每天都从花店路过,他的自行车旧旧的,我想替他擦一擦。”

“他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他会让你失望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可我管不住自己,只要他骑车过来,我就特别紧张。有一次,他对我笑,说要买束花,我开心极了,后来我想他应该是买花给别人的,我又沮丧了半天。我没那种命。他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瘸子。”

“后来怎么了?”“后来他又把花给我了,花已经蔫了大半了。他也很沮丧。”

他们俩到了山顶的险要处,面前就是悬崖。山脚下的城市可以一览无余了。他找了地方坐下来,莎莎有些胆小,一直站着。

“我也当过小学老师。”

“您又在开玩笑。”

“骗你是小狗。”

这句话把他们俩都逗乐了。来了一阵风,把

她的裙子吹得呼啦响。“你不敢往下看吗?”“不敢。”“来,试试看,完全是心理作用。”“不,不。”他站起来,过来拉她。她一点点向悬崖边走

去。后来就紧紧抓住那条铁锁链。“你可以试着松开那条铁锁链。”“不敢。”莎莎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一直站在身后,两只手有些微微颤抖,似

乎在酝酿着什么。“还是不敢。”“来,一点点来,等你突破这一关,就再也

不害怕了。”他去抓莎莎的手。莎莎把手交给了他。俩人摇摇晃晃。

“大爷,她做到了吗?”

他一愣,脸扭过去,看向天空。天很蓝很蓝,像个巨大的漩涡。看这样的天,总是让他想到死。

“她,她做到了。”

“您也是这样鼓励她。您真是好丈夫。”

“你也会遇到个好丈夫。”

“会吗?”

“一定会的。”

另一只手已做好了准备。那只鸟,那只猫,还有眼前的人,都会在前面等他。

“大爷,您松开手,我不害怕了,没什么可怕的。我懂了您的话,命悬一线也许更安全。您放开手吧。”

他把她的手缓慢地放开了。莎莎张开手臂,风吹过来,将一头乱发吹得更乱了。她大声喊。他没听清她喊什么。

“大爷,这儿真美,我都想跳下去了。我从没想过要跳下去,可是现在,就是现在,我想跳下去了。像我这样的人,也算死有余辜,活着也是受罪,连个真正的女人也做不成。”

他一下子抓住莎莎的手。他们俩相视一笑。他拉着她向后退,并分别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有些气喘吁吁。莎莎笑着看他,等他说点什么。

“莎莎,昨天晚上我杀死了一只猫,你知道吗?我把猫儿的脖子扭断了,就用这只手。”他扬起右手,那只大手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了。

“是那只肚子上有斑马纹的猫吗?”

“没错,就是那只猫。”

“我不相信,您又在开玩笑,像您这样的人,连只蚂蚁都不会踩死的。”

“我骗了你,莎莎。有句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说点实话,上山来,我就没打算下去。”

“刚才?”

“是的,就在刚才,你差点和那只猫一样。本來我要和你一起跳下去的。我有罪,你不是那只猫。”

“您真杀死了那只猫,还扭断了它的脖

子。”莎莎有些惊恐,眼睛瞪大了。“你想要替那只猫报仇吗?”他站了起来,走向悬崖边,两只脚跨过绳

索。

“过来推我一把。我在等你,莎莎。还有,你有笔吗?我要写遗嘱,只要你推我下去,我那栋房子就是你的了。对了,我有笔,你等我。”

他就站在悬崖边,风把他的两条裤管吹得很紧,腿细得出奇,风一吹就倒似的。他把一张纸递了过来。莎莎接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又想递还给他。

“你喜欢那只猫是吗?好多人都喜欢。多可爱呀。你知道吗?我把它扔进了抽水马桶里,都说猫有九条命,看来所言不虚,它还活着,用小眼睛楚楚地看我,那个可怜劲儿,真让人心疼。可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怜悯心,我用力攥住它的脖子,我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这个混蛋,不要再说了。”莎莎说。“快过来推我一把。”“为什么不自己跳,我不想杀人。”莎莎

说。“我也很怕,怕高,怕死,我的勇气也是假

的,假装出来的,瞧,我连眼睛都不敢睁。”“我们下山吧。”莎莎说。“不,山下的一切让我感到厌倦。今天我必

须死,头顶上有蓝汪汪的天,多好的天呀,迟早要死的,不如就在今天。对了,我没几天好活了。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不如死去。我要是下了山,会在那间房子里臭掉的。”

“这是谋杀。”莎莎说。“不是谋杀,是拯救。莎莎,是拯救,你在

拯救我。”“不,我要下山了。”莎莎说。“求你再陪我一会儿,要不这样吧,你在那

里喊1—2—3。”“为什么喊1—2—3。”莎莎说。“你只管喊。”“1—2—3。”莎莎说。铁锁链摇了摇,也是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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