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作家老舍和张恨水笔下的老北京
2016-05-30司新丽
司新丽
一、老舍笔下老北京的旅行图
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写老北京最多、最为集中的是老舍。老舍在文章《想北平》中写道:“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1]可见,老舍对老北京城爱之深刻,老北京是老舍创作的源泉,老舍的创作与老北京水乳交融。老舍充满了浓厚的情感来叙写老北京的情与景,老舍笔下的老北京城写得很真实,犹如旅行图,正如杨义所说:“若用画来打比方,他提供的是具有现代意味的《货郎图》或《清明上河图》。”[2]
老舍在老北京整整生活了42年,对老北京非常熟悉,他曾说过:“我生在老北京,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仁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老北京就是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3]老舍对老北京的熟悉以及在其作品中所表达的热爱,使他成为老北京最突出的记录者。老舍关于老北京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虽是塑造和虚构,而人物和情节所赖以存在的地点和环境则多为真实,这种对背景接近真实的描写,恰恰说明了老舍对老北京有着真切的感情,这就使老舍的作品为老北京提供了一张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个文学家笔下并不算精美的旅行图。
老舍笔下所描述和呈现的老北京的真实,首先表现在他作品中提到的地域街道、名胜古迹以及胡同店铺基本上都是真名,经得起查对,比如《骆驼祥子》中祥子活动的主要地点是西安门大街、南北长街、毛家湾和西山等,这些地方都是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的。笔者遍查了张仁忠著的《北京史》和北京大学历史系编写组编写的《北京史》以及东城、西城、海淀等区的地名志,发现老舍作品中有230多处是老北京真实的地名,其中30多处地名是老北京下层市民活动的场所。比如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小羊圈胡同、北海、护国寺、隆福寺等地,都是下层市民聚居和活动的地方。据不完全统计,老舍在作品中提到最多的地方是北海,在不同的著作中前后被提到五十多次,其次是他在《四世同堂》里描写得那个葫芦状的名不见经传的“小羊圈胡同”,在老舍写的一些散文里也曾多次提到过这条小胡同:“我们住的小胡同,连轿车也进不来,一向不见经传。”这个胡同也是老舍的出生地,《西城区地名志》记载:“小杨家胡同,清末称羊圈。据传,后因内有杨姓大户,遂根据胡同走向与规模分别改称大、小杨家胡同。此胡同规模较小,故称小杨家胡同。我国著名作家老舍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出生于巷内8号院。该院现基本保持原状”。[4]小说《四世同堂》即取材于此,胡同狭窄短小,两侧皆为平房住宅,位置就在护国寺北边,现在改名为谐音小杨家胡同。
老舍作品中人物活动的路线有10多条与实地相一致,比如《骆驼祥子》中祥子牵着骆驼从军营逃回的具体路线是:磨石口—金顶山—礼王坟—八大处—四平台—南辛庄—魏家村—南河滩—红山头—杏王府—静宜园—海淀—西直门,这条线路的方位、地形以及顺序在现实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舒乙的《谈老舍著作与老北京城》中也指出:“老舍笔下的老北京是相当真实的,山水名胜古迹胡同店铺基本上用真名,大都经得起实地核对和验证。”[5]
其次,老舍作品中的人物所生活的背景也大都有据可考。《骆驼祥子》中老舍把曹先生的住宅安排在“景山前街至文津街”,小说中写祥子曾在曹宅里拉包月,虎妞到曹宅里来找祥子,威胁祥子说她“有了”。他们边走边谈话的路线就是由北长街走到北头的三座门,再到景山前街和文津街。老北京现实中确实存在这条街,老舍非常熟悉这条街,并认为“景山前街至文津街”是最美的街,因此他就把这条街上的建筑景物作为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地理背景。笔者就“景山前街”这个地方通过查阅《北京市东城地名志》发现,地名志记载的情况与老舍作品中描述的场景极为相似:“景山前街,清朝属皇城,光绪时称三座门(《京师坊巷志稿》),因此街路北偏西原建有三座门,故而得名,民国三十六年(1947)称景山前街、景山东前街。”[6]《骆驼祥子》的第九章还写了御河、故宫的角楼、景山、北海、白塔、金鳌玉栋桥、团城、红墙、图书馆、大号的石狮子等真实存在的美景。可见老舍作品中的空间描写并非出自想象,而是真实的描摹。《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记载:“北长街,南北走向,北起景山前街,与文津街相交,始称于清,因地处紫禁城西华门之北,故名。”[7]“文津街,东西走向,东起北长街与景山前街相接,西至府右街与西安门大街相连。清代为西安门大街东段,因在西安门内,1911年后,改称西安门内大街。1931年,因国立北平图书馆将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保存的《四库全书》收藏进馆,故改称文津街。街中有金鳌玉栋桥,始建于明,又名御河桥,今称北海大桥。东、西原有明代所建牌坊各一,西称金鳌,东称玉栋。桥南为中南海,桥北为北海公园与团城。北海西侧为北京图书馆分馆。两侧风景优美,有北京市最美的大街之称。”[8]将老舍在作品中描述的地点与现实中记载的地点相对照,我们发现二者极为相似,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可见老舍对老北京的熟悉。
老舍笔下人物的居住场所多是四合院和胡同里,人物白天可以听到街头经过的有轨电车的声音(《离婚》),晚上可以听到钟楼的鼓声(《赵子曰》);小贩的叫卖声时常穿越人物居住的深寂小巷(《赵子曰》);人物漫游或相会的地方是东四、西四、东单和西单牌楼,北海公园的金鳌玉栋桥、积水潭、北海、中央公园等京城标志性建筑。《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记载:“东四牌楼,明代在现东四附近建有牌楼,位于今东四十字路口,又东、西、南、北四座,均为四柱三楼式木牌坊,檐下施如意斗拱。南北牌楼上书‘大市街,东侧牌楼称‘履仁,西侧牌楼称‘行义,习惯称东四牌楼。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毁于火灾,后照原样重修,1954年拆除。”[9]这些地方是老百姓经常光顾的场所。位于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的老舍故居离此地很近。《离婚》中老李和他全家周末去东安市场逛街,后去游览隆福寺,恰好在此撞见了他心仪的女子。《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记载:“隆福寺,元朝此地为东崇国寺,明景泰三年(1452)景帝下诏在东崇国寺址兴建大隆福寺,为朝廷香火院。雍正九年(1731)重修后,更加雄浑庄肃,香火极盛。每逢庙市,百货骈椣,与护国寺并称东西两大庙会。光绪二十七年(1901)一场大火烧毁了隆福寺第一层大厦,此后,庙会虽未中断,但寺院香火从此断绝。”[10]1949年前,此地多为小商贩、小手工业者聚集之处,也是普通民众购物休闲常去之地。《骆驼祥子》中祥子最好的消遣场所也是他经常去的地方是天桥。《四世同堂》中老舍的笔触遍及老北京的小胡同、大杂院、街头、城郊、乡村、商店、戏院、旅馆、学校、古庙、广场、妓院、监狱、刑场乃至伪机关等,老舍借写真实的地理环境作为小说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景,以其鲜明的生活色调来反映老北京古都近百年来的民俗形态,正是因为有人物的存在和活动,老北京才成了有声有色、有情有味的都市。老舍用他作品中的人物带动了活动的场所,使其笔下的老北京的固体物象因人的存在而具有立体感。如果说陈宗藩用工笔绘制了一幅老北京的平面图,老舍则使他笔下的有关老北京的旅行图变得有立体感,使整个老北京城变成了有生气的主体,变得可知、可感。
二、张恨水笔下老北京的风景画
张恨水是安徽人,没有生在老北京,却记载老北京,描写自己钟爱的老北京风景。他是继老舍之后对老北京记载和描写最多的现代作家,和老舍相同的是他们都在老北京生活了40多年,都爱老北京,但这种爱是有差别的,老舍是融为一体后又跳出来看老北京,张恨水是有距离地看老北京。张恨水笔下的老北京城只是作为故事场景而出现,没有到场景空间真实的地步,只能说犹如风景画。
张恨水写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北京的风景,翻开张恨水的小说,进入视线的首先是老北京的天坛、先农坛、前门、天安门、皇城根、什刹海、广安门、正阳门、宣武门、永定门、阜成门、北海、西山、大栅栏、琉璃厂、陶然亭、北海公园、中山公园等等,大约有上百个,而且这些地名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反复出现。张恨水的作品中呈现给老北京人看的有:《春明外史》《京尘幻影录》《春明新史》《斯人记》《金粉世家》,给南方读者看的有:《啼笑因缘》《天上人间》《夜深沉》《记者外传》等,在这些写老北京的作品中,都写到了老北京的风景,有北海、西山、天桥、陶然亭等许多极具平民色彩的有代表性的景点;有茶楼、会馆、报馆、公园、旅馆、游乐场、议员俱乐部、赌场、八大胡同、烟馆、寺庙、戏园子等许多具有老北京特色的公共环境;有器物用具、饮食起居等日常生活场景。
张恨水写老北京的小说都以老北京的景点和公共空间作为人物活动、故事发生的环境,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但这些风景的描写只是做到基本吻合,做不到细节的真实。《啼笑因缘》开篇就用了整整一段来介绍已经成为古都的老北京宜人的气候和优美的风景,完全是写给南方读者看的,小说中大大增加了对老北京风景的描写,极好地展示了北海、西山、天桥、先农坛、什刹海等风俗景观。特别是对天桥的描绘:“四围乱哄哄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三四家木板支的街楼,楼前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么‘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据老北京人说“简直把老北京的风物写‘活了,自然给南方读者一种‘异域的新鲜感。听说当时南方的读者,到老北京必指定要看沈凤喜唱大鼓的‘天桥,从中可见一斑”[11]。《北京市宣武区地名志》中记载:“天桥,元代以后,城那一带河道纵横,为了便利南北通行,就在这里建了一座石桥,明代永乐年间修建天坛后,因为天子往天坛祭天,要经过此桥,所以这座桥被叫做天桥。1929年,因有轨电车行驶不便,就将天桥的桥身修平,1934年展宽正阳门至永定门的马路,就将天桥两边的石栏杆全部拆除。天桥的桥址不复存在,而天桥作为一个地名,一直保留下来。明清以来,这一带有小酒铺、饺子铺。清道光、咸丰年间,因西坛的坛根不必缴纳地租,摊贩就聚集该处摆摊,逐渐形成小市。19世纪末20世纪初,天桥市场日益繁荣。清末民初在天桥马路口东建立了三个舞台,即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各种杂耍、曲艺、茶棚、书棚、棋茶馆、书茶馆、饮食摊、医药摊、相命馆、卦摊、镶牙馆、理发馆等营业应有尽有,天桥成了一个大型综合性的市场,游客每日不下万千人。天桥的饮食业也很出名,面向平民,经济实惠。天桥也有阴暗面,在旧社会有安清会道门、一贯道、四霸天等地痞流氓欺压人民,无恶不作,还有明赌暗娼,腐蚀青年。”[12]张恨水描写的天桥景象与实际的情形有很多差异,但是他描述的天桥又在氛围上与实际的天桥具有本质的一致性,这就是文学“真实”。张恨水还让小说中的人物对风景进行评论,俨然是在指给读者看,让读者来欣赏老北京美丽绝伦的风景,小说第十四回,樊家树和何丽娜游览北海,樊家树评论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
张恨水小说对四合院、八大胡同、水车胡同、大宅门、大杂院、大喜胡同、裱褙胡同、落花胡同、圈儿胡同、小月牙胡同、羊尾巴胡同、上九条胡同、煤市街等这些有特色的居住环境都进行了生动的描绘,除少数如《金粉世家》的豪门外,张恨水小说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大杂院和小胡同中。张恨水小说写居住环境在于生动的描绘,不在于准确。笔者查访了张恨水作品中提到的这些地点,发现这些地方大部分是真实存在的,但作者的描述更加生动,更加文学化。如作者提到的“裱褙胡同”,《北京地名志》记载:“以前巷内裱褙业者极多,甚为技巧,王侯宅第所多出自他们之手。胡同位于崇文门内,在民国年间以闹市口为界,始分东西。”[13]再比如,关于“水车胡同”,《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记载:“水车胡同,南北走向,北起西海南沿,南至新街口东街,明代称水关水车,因北端临西海处有抽水车而得名。清代称水车胡同,并沿用至今。”[14]“大喜胡同,东西走向,清代称喜雀(鹊)胡同。1911年后更名为大喜鹊。”20世纪90年代,随着长安街的拓宽,裱褙胡同从人们的视野中逐渐消失,成了长安街宽阔的马路,现存的于谦祠,是裱褙胡同原址唯一的文化遗存。
《春明外史》中对大杂院的形象是这样描绘的:“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坐的屋子里,上面一张长画桌,摆着一个打了补丁的白花瓷瓶,插着一根鸡毛帚,一架摆式的老钟,钟面上只有一根短针,此外还有一面小镜子,两只玻璃花瓶,都是尘土堆满了的。屋中间一张四方桌子,横三竖四,罗列一张藤榻,几张椅子上放着面板,擀面棍儿。又有两个瓷盆子摆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面。地下满处都是菜叶。房门两边,摆着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戏用的东西。”同样,张恨水对有特色的公共环境的描绘也是在于生动,而不在于准确。《春明外史》中对戏园子的描写:“这戏院子里面,黑暗暗的,低头一看楼底下,一排一排椅子,人挤着人,椅子中间露出尺把宽一条路,卖香烟的,卖水果的,卖糖的,用手托着一个木托盘,在人脑袋上,端来端去。进门那个地方,越发是人进人出,闹哄哄地。那台像一乘轿子一样,伸出座位中间来,也不过一间房子那样大,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剥落了。”张恨水对老北京风景的生动描绘,还包括了季节气候,《啼笑因缘》第一回记载了一个清新的老北京:“一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
张恨水对老北京代表性的景点,特色的居住环境、公共环境以及特有的气候的生动描绘,组成了一幅美丽、有生气的老北京风景画,这幅画中活跃的是老北京人。
*本文为北京市教育委员会社科计划面上项目“中国现代文学中北京书写与想象的研究”(SM20141003800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及参考文献:
[1]老舍.老舍文集(第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62—63.
[2]杨义.老舍与20世纪中国文学[J].民族文学研究, 1999(4):45.
[3]胡絜青.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M].香港:香港三联书店,1981:91—92.
[4]《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86.
[5]舒乙.谈老舍著作与老北京城[J].文史哲,1982(4): 98.
[6]《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86.
[7]《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95-96.
[8]《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74.
[9]《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东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54.
[10]陈平原,王德威.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87.
[11]《北京市宣武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283-284.
[12]多田贞一,张紫晨.北京地名志[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76.
[13]《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25.
[14]《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