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送葬变成绝响
2016-05-30狄玉洁
狄玉洁
摘 要:在《茶馆》的结尾,王利发、秦仲义、常四爷三人撒纸钱为自己送葬,这一场景悲慨而苍凉,具有强烈的冲击力,体现了埋葬三个时代的主题,并将全剧推向高潮,成为整出戏的绝唱。这一情节的设计从某种程度来讲是老舍之死的映射,体现了其蕴藏的满族文化心理,表达了作家的文化诉求及对国家命运的拷问与反思。
关键词:送葬 死亡故事 满族文化心理 文化融合
《茶馆》的问世为中国的戏剧写作树立起一座丰碑。在结构上的创新使文本的内涵无限增值,内容以小空间反映大社会,是半个世纪中国巨变的回声。几十年来关于《茶馆》的研究、评论屡屡见诸报端。本文则主要以文本结尾三个主人公撒纸钱为自己送葬为着眼点,探究这一场景背后作家的创作心理及隐藏的文化内涵。
剧本文本《茶馆》和作为舞台剧的《茶馆》,反映出文学本与演出本之间存在一定的矛盾与缝隙,具体表现为:搬上舞台的《茶馆》,对王利发、秦仲义、常四爷三人撒纸钱的场景采用了慢镜头的方式进行处理。这一片段在原剧本中只有两千多字,占整个文本篇幅的十分之一,但在两个多小时的演出过程中却被安排到二十分钟左右,相信很多观众看到这里都会在心中产生强烈的震撼。王利发一生为了生计不断努力,“我变尽了方法,不过只为了活下去”,可“莫谈国事”并不能使他丰庶富裕、泰然自得地凭借茶馆活下去。庞四奶奶的逼迫,小刘麻子的算计,小吴祥子、宋思子的欺压……他奋斗了一辈子,却始终看不到生的希望,撒完纸钱后他悬梁自尽。秦仲义倾其所有实业救国,却在帝国主义的欺压下倾家荡产。常四爷是满洲没落贵族的典型代表,性格刚毅耿直,因一句“大清国要完”而被抓坐牢,满洲国倾覆之后自食其力,并参加过义和团,但一直穷困潦倒。“我爱咱们的国啊,但谁爱我呢?”他从心底发出绝望的呼唤。他们三人用一生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到头来却两手空空,敲盆而歌,为自己送葬,不仅埋葬了自己的苦难,也埋葬了自己的希望。有德行的人无力回天,每况愈下,无德行的人世代繁衍,甚嚣尘上。历史并非遵循进化论的轨迹前行,可怕的循环如同鬼魅一样逡巡于三个时代。算命、拐卖、特务、流氓,这些职业的世袭成为一种象征。这三个世代虽然前后相继,但新的却是旧的重演,而且将旧的因子发挥得淋漓尽致,直至毁灭。在所有的人疲于奔命,想方設法在黑暗中立足时,崔久峰似乎成为一个局外人,“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旧的三个世代自称一体,老舍让它们在三个老人的控诉中渐渐沦落。“送葬”成为黑暗时代的最强音,成为旧时代的一记重锤。在老舍心中是相信断裂存在的,他以这种死亡的形式为时代的终结增添了雄健色彩和刚性力度,使死亡之音成为绝响。
死亡方式的自觉选择,无疑体现了深广的民族文化背景和个体的审美意旨。与西方常常为雪耻进行决斗不同,东方世界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人们往往选择自杀。老舍文学中自杀者就有十几人,且大多数都是好人。冰心曾说过老舍的作中好人自杀的多,跳河的也多。在老舍的第一部小说《老张的哲学》中,主人公李静无法与自己心爱的人相爱便跳河自尽。《四世同堂》中祁天佑老爷子受到屈辱后没有回家,径直走进西直门外一头扎进河里。《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也是死于刚烈的节气。《茶馆》中三人撒纸钱为自己送葬,是人极度悲观失望之举,无疑也是自杀的一种形式。死本来就是失败的心理所致,死的无足轻重更将这种失败感深深推进一层,然而却不能不死,因此生的尊严已丧失殆尽。十年后,老舍自投太平湖,可以说是这种心理基调的一次呈现。20世纪80年代,舒乙曾在一篇介绍老舍的文章中写道自己的父亲在去世18年后的一天,“当我和我的朋友们拍完父亲的舍身之地走出太平湖遗址的时候,城市的喧闹重新包围了我们,阳光斜照着德胜门楼,我突然想起《茶馆》的结尾。王掌柜和父亲的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还有那舞台上象征着转机的阳光和眼前的阳光也是何等的酷似。”[1]他将自己写成了一部作品,因此结尾采用送葬的范式乃是与作者的心灵同构。舒乙说:“我见过不少好心的朋友,他们对我说,老先生性子太暴,其实,忍一忍,躲一躲,过了那可怕的几天也就过来了。”“听到这儿,我总是直截了当地反驳道:‘你不了解他,不会的,他必死无疑。活过了八月二十四日,活不过九月二十四日,活过九月二十四日,活不过第二年的九月二十四日。”[2]
这种骨子里顽强与倔强正是满族人所具有的强悍生命力,重品格民族文化精神的流露。对于满族出身的老舍而言,民族身份和旗人心理已经成为他精神气质的一部分。“我对一切人和事,都采取平和的态度,把吃亏当做是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宗旨和基本的法则上,什么事都好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正像我的母亲。”母亲给了他生命的教育,当在做人“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受辱时,他就毅然自沉太平湖,把生命完整奉还给母亲。我们当然不能将《茶馆》结局的设计等同于作者的人生选择,但那其中所隐含的作者受自己所属种族文化影响起来的生命态度,义不容辱的生死观,以自己刚烈的风骨气节,完成了对滋养、陶冶他的满族文化的全部回报。老舍并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挚爱自己的民族,与自己落难的民族休戚与共了一辈子,但他同时出自于一个国家的良知,希望探求出振兴中华民族的良药。他从西方现代文化中选择国民意识与国家观念,守秩序讲原则精神,作为强化国人内在心理机制的思想武器。从汉族文化中,提炼出儒家重德,为民政治,中庸和内省的文化内涵,并将满族文化中旗人自然豪悍的生命形式穿插其中。他站在文化发展的高度,对中国满汉文化中最普遍与最核心的诸多观念进行分析与对照。因此,在文化选择与重造上,老舍有一种文化自觉,他深刻感到作家“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3]。老舍认为真正的幸福出自健美的文化,而健美的文化需要有一种力度。这种具有原始生命力度的东西在汉儒文化中找不到,而在满族文化中仍然强壮地蕴藏着。老舍将这些唯美的文化精神赋予他的情感色彩,这些与汉儒文化精神共同构成老舍的文化理想。老舍得益于满,受益于汉。他通过作品表述自身对满汉文化传承及社会心理结构中文化历史内容的哲学诠释和对生活价值的拷问,并自觉担负起整合多种文化的责任,使满族文化因素在作品中有机融合,实现艺术价值与精神价值的最大化。
作者以其特有的文化身份,将送葬变成绝响,奏响了民族文化的最强音。西方观众看了本剧曾评论“摆在我们面前的诚然是一部文学作品,它更是一部社会学的贡献。”它既契合了那一时代文学普遍面向社会,图解历史的趋势,同时又传递出作者的文化理想。这二者之间的平衡使它既是时代的产物,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它所处的时代,成为恒久经典。
注释:
[1]舒乙:《历史在这里沉思(1966-1976年纪实)》,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
[2]舒乙:《我的思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
[3]老舍:《老舍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
参考文献:
[1]舒乙.历史在这里沉思(1966-1976年纪实)[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2]舒乙.我的思念[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
[3]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41.
[4]崔明芬.老舍——文化之桥[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皮埃尔·马卡布鲁.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茶馆》在欧洲[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
[6]曾令存.《茶馆》文本深层结构的再解读[J].中国现代文化研究丛刊,20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