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交替时代知识女性的艰难转型
2016-05-30隋雪纯
隋雪纯
摘 要:《伤逝》塑造的子君,既反映出知识女性在新旧交替时代背景下由于独立观念萌芽产生的新思想及突破意识,也揭示了在妇女觉醒局限性和社会旧规的双重桎梏下知识女性体现出的顺从和妥协。解读作品中子君命运的时代意蕴,有助于剖析新旧交替时代背景下知识女性处于艰难转型期的生活状态与心理特征。
关键词:《伤逝》 子君 鲁迅 知识女性 时代意蕴
鲁迅作为中国具有开创性与独特见地的伟大文学家与思想家,其作品着眼于社会的各个阶层,深度揭示社会病痛。女性作为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自然成为鲁迅笔下的一个重要叙写群体。鲁迅作品中塑造的祥林嫂、单四嫂子、华大妈等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笔触和立场均超越了性别层面,通过展现不同社会层面的女性形象,深入地体察和刻画了所处时代女性的生活和内心,深刻剖析了制约女性解放的桎梏和枷锁。
正如鲁迅所言:“凡中国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倘与传来的积习有若干抵触,……免不了标新立异的罪名,不许说话;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为天地所不容。”(见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一》)。处于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期的女性,一方面“做了旧习惯的牺牲”(见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另一方面又体现出在时代大潮呼唤下的觉醒意识。《伤逝》是鲁迅唯一的反映知识分子爱情悲剧的短篇小说。作品主题表明,身为启蒙思想家的鲁迅认识到爱情婚姻问题对女性自身及社会的双重意义,因此通过着力刻画具有强烈时代反抗精神的子君这一人物形象,将当时所处新旧时代交替的社会背景对知识女性命运的影响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鲁迅女性主题研究中,大多根据女性群像展开对鲁迅塑造的女性特征的综合阐释,但对单一形象的知识女性人物研究少有涉及。基于弥补罅漏的初衷,笔者将从《伤逝》的女主人公子君的命运解读这一视角,探究其在生命的不同时期表现出的兼具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觉悟与封建礼教意识的人物形象入手,通过阐释分析其爱情婚姻命运发展和性格的两面性,分析鲁迅作品中的知识女性形象所蕴含的时代特质,探究新旧交替时代知识女性的艰难转型。
一、新思想与突破意识——独立观念的萌芽
鲁迅在《关于妇女解放》一文中言:“我只认为(女性)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正是基于自身对新女性素质的理解,鲁迅在《伤逝》这部作品中着力刻画子君作为新时代女性对旧传统的抗争与完全自主的爱情观,彰显了子君在新旧时代交替背景下的新思想以及新思想影响所引发的积极抗争行为。
在鲁迅的笔下,主人公子君和涓生都是在五四新思潮影响下成长起來的具有资产阶民主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子君是受到新式教育的新女性,在“五四”运动及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召唤下,她与涓生相识,用“稚气的好奇的”求知欲与涓生“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这些新事物、新理念、新精神开拓了这位少女的眼界,激荡着她的心灵,滋润着她心底抗争与独立思想的幼芽。她思考着如何反抗封建父权,如何冲破牢笼,如何争取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
缘于所接触到的独立观念,子君不顾胞叔和父亲反对与涓生同居:“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作品中子君呐喊出 “我是我自己的”的心声,除却她对自由婚姻的坚持外,更是对自我的发现,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非家庭附属物的呼唤。同样,在和涓生同行遭遇“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时,“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这些描述无不浸透着子君在与旧秩序抗争中的决然之态,同时也折射出是鲁迅对子君所表现出的“新女性素质”的欣赏。
正是受到所处时代新思想的影响,子君作为鲁迅笔下唯一的新女性,表现出了强烈的突破意识,具体表现为她追求新生活的勇敢和无畏,这是鲁迅笔下其它女性形象所不具备的新特征。子君所表现出的突破意识程度,甚至是同时代的男性所少有的。例如,子君强调自我,这种彻底的思想比文中的涓生还要“透澈,而且要坚强得多”;再如,子君无畏面对讥讽和嘲笑,而涓生的全身却“有些瑟缩”。鲁迅采用手记的方式可谓别出心裁,它可以赋予人物更加直接的内心剖白,从而更生动地反映当时境遇下双方的性格和心理特征。在行文中,涓生以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将自己的行为一再和子君进行对照,以子君的义无反顾反衬自己的怯懦,以子君的无私反衬自己的自私。人物对比充分表现了子君作为一个新女性所应具备的魄力,也昭示了新社会家庭中男女双方地位开始重新定位。
子君所追求的自主爱情是对于传统包办婚姻的突破与自立,她将新婚姻理解为双方思想的一致性和关系的对等性。就关系的一致性来说,她认为“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小说叙事者“我”和子君说起这一话题,“她也领会地点点头”。可见,子君认为,婚姻应基于双方爱情和未来生活的共识。就关系的对等性来说,从《伤逝》的第一人称视角开篇即“写下悔恨和悲哀”,即男性对男女关系中自我的批判和重新审视意识,都昭示了男女双方的关系和地位在未来的正确发展方向,即平等,互敬,互爱,而这一点也可以在鲁迅《南腔北调集·关于女性解放》的论述中得到佐证,即“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子君期盼迎来“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坟·论雷峰塔的倒掉》)的欣喜,期盼自由婚姻,两情相悦,自由结合。正是如此刻画赋予子君这一人物形象鲜活的生命激情和无限的希望之光,也是该作品所代表的新时代女性之美,更是作品中对新生活的寄托与希望所在。
因此,无论是对自由自主新思想的接受,还是对旧时婚姻的突破,子君道出了新旧时代交替时期妇女群体中觉醒的心声,彰显了所处时代的女性由囿于封建大家庭框架下走向独立自主、要求融入社会的积极生活态度,体现了“五四”时期一代妇女新的觉醒,成为知识女性思想发展过程中独立意识的萌芽。
二、顺从与妥协——妇女觉醒局限性与社会旧规的凸显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鲁迅《娜拉走后怎样——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可视为对《伤逝》的极佳注脚。子君作为一个具有新式思想但又“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的妇女,在封建礼教“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女性歧视观猖獗而新式女性解放思想影响力尚未扩张的社会中,只能顺从与妥协。
社会大背景对人的影响力是极大的。子君深受社会旧规的束缚和重压,使其即使具有一定的觉醒精神和追求,也只能“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使子君没有自食其力的出路,缺乏经济独立能力的子君只得与现实妥协,终日相伴柴米油盐,担忧失去生活来源的涓生抛弃她,从而逐渐“凄苦与无聊”,不再学习和探索,被困在庸俗和怯弱的牢狱内。
处于新旧价值观之间徘徊的新女性是痛苦的,子君基于初步新式教育以及对涓生的爱情之上的觉醒,带有自身的局限性。“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子君新异的思想不被社会所容,几千年来纲常伦理对人们灵魂的歪曲使子君最终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同时,子君个体的觉醒能力局限使其不再继续探索和学习簇新的思想,而是逐渐颓唐,从一个积极开放的新式女性成为受家务琐事所累的庸妇,从立场坚定趋于迷茫和彷徨。
同时,作为“五四”时期被资产阶级个性解放思潮唤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子君的思想是“浅薄”的,存在着单纯追求自身幸福的思想弱点,“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不是因为她具有彻底的解放和独立意识,而只是因为对涓生狭义的“爱”,这使子君的斗争缺乏坚实的理论根基:一旦与涓生男女之情拥有暂时的稳定和自由,子君便失去解放自身的决心和动力,故而逐渐从“目不斜视的骄傲”到“很颓唐……她的勇气都失掉了”成为了必然。
基于此,涓生与思想逐渐发生质变的子君在价值态度方面显现出分歧乃至隔膜,失去心灵共识的双方使得爱情的基石无从保障。而涓生的自私更加快了爱情悲剧的发生,在经济上具有巨大依附性的女性只能成为男性困境时的牺牲品,在涓生失去稳定工作时,为自保,涓生选择抛弃子君:“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在与涓生的爱情破灭以后,子君只得再次顺从,重归父兄身边,“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再次在封建礼法与社会歧视的重压之下苟延残喘直至死亡。
子君的人生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由突破旧规到走投无路重回旧规的轮回。由于教育与思想的影响,子君呈现出突破旧规的积极倾向,但迫于社会背景与自身思想匮于更新以及经济上的无法独立,子君最终未能完成与旧规的彻底决裂,如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样,仍旧只能回归、顺从、妥协。体现出“一切人都在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鲁迅《热风·五十四》)的社会总体特征,呈现了“悲剧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的浓厚悲剧色彩。
三、新女性何去何从
秋瑾言:“欲脱男子之范围,非自立不可;欲自立,非求学艺不可。”(《秋瑾集》)鲁迅通过子君在艰难转型期的生活状态描写与心理活动刻画,正是对这一观点的阐释与证明,即知识女性“倘得不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
子君作为“五四”时期的女性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反抗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到最后爱情破裂抑郁而终的过程,阐明了旧中国的“时代女性”获得解放的唯一出路是“只有投身到革命风暴中去,才能摆脱她们的动摇性与妥协性,才能找到她们的出路,才能永远结束这悔恨与悲哀”。换句话说,女性的真正解放,只有在对整个社会封建势力的彻底反抗、获得经济独立与社会活动话语权的前提下才能够实现。否则,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只能沦为空谈,终究会遭到封建势力的扼杀,并最终导致爱情悲剧。
事实上,对于新女性如何转型问题,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地: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项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没有经济地位而只能依附于涓生的子君缺少要求“平均分配”的话语权,没有经济收入的她更无法要求和丈夫获得“相等的势力”。因此,子君这一知识女性在新旧交替的激烈冲突时代转型,其失败并不具有偶然性。文学可视为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某些社会画面可以从文学中抽取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1](勒内、奥斯汀,2005:111)。子君代表了整个妇女群体在转型过程中遇到的普遍问题,通过对子君这一人物的解读可以透视作品中反映的时代的知识女性命运的发展特点。这也是鲁迅给予中国女性提出的极为深刻的命题:解放是经济的独立,是地位的重塑,更是自我意识的苏醒。
“在封建礼教依然控制一切的社会,女性的抗争很难看到希望。”[2](李徽昭、李继凯,2014:140)小说中子君的奋斗、胜利、挫折、妥协,以至栖牲,引伸出这样一个道理: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知识女性个人的反抗斗争总是软弱无力的。通过这一人物的塑造刻画,鲁迅将子君的爱情婚姻家庭故事铺展在读者面前,意在通过指出有了觉悟和一定的抗争但并未完全摆脱社会思想桎梏的知识女性的命运悲剧的根本原因。显然,当时“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封建社会制度正是造成子君个人悲剧的社会根源,而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制度之下的子君无法摆脱社会环境对个人思想的影响,即使已经受到新思想的启迪,对自由的生活与爱情充满向往,并勇敢付诸于行动,最终由于在经济基础上的依赖性导致了其独立性和自主性的丧失。同时,封建女子的家庭观念业已渗透进子君的骨髓里,在没有争取得到社会分配权和经济的独立权的情况下,子君渐渐地丧失了自身人格的独立性,抛弃了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甘心情愿地成了丈夫的附属品。鲁迅对知识女性精神与命运的着力刻画与博大关怀,给予读者以深刻思考,而这也是当时所处历史发展阶段众多知识女性向后人昭示的教训。
尽管鲁迅已经洞察到女性解放的道路还很漫长,但依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正如他在《伤逝》一开始便提出:“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女性由封建愚昧向具备知识和新观念转变,是时代转型的需要,也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鲁迅用独到笔触着眼女性转型问题,以犀利的笔锋揭露出了封建势力的顽固与强大,深刻地反映出了子君这一代知识青年的思想局限性和性格上的软弱性,生动地揭示了知识女性命运变革及文化发展存在的种种现实问题,有助于广大女性群体的觉悟和解放,具有深刻的文学价值与时代意义,供后人思索、瞻仰。
注释:
[1]刘象愚等译,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11页。
[2]李徽昭,李继凯:《论鲁迅与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命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2014年,第9期,第140页。
参考文献:
[1]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A].鲁迅杂文全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6-168.
[2]鲁迅.关于妇女解放[A].南腔北调集[C].北京:译林出版社,2014:163.
[3]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A].坟[C].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77.
[4]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A].坟[C].北京:译林出版社,2014:49.
[5]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一[A].鲁迅杂文集[C].沈阳: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2013:106.
[6]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二[A].鲁迅杂文集[C].沈阳: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2013:108.
[7]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四[A].鲁迅杂文集[C].沈阳: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2013:119.
[8]鲁迅.伤逝[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123.
[9]秋瑾.秋瑾集[M].北京:中華书局,196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