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辞》观望“痛感之美”
2016-05-30赵亚平
赵亚平
摘 要:从历代文论对《楚辞》的研究出发,找寻“发愤著书”思想的成因。通过研究汉代以来文学大家对“发愤著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比较“痛感之美”在中国文化发展中的“反推”作用,以观望知识分子所推崇的“痛感之美”。
关键词:发愤著书 痛感之美 《楚辞》
一、引言
《楚辞》中收录了屈原的传世之作,还选录了宋玉、贾谊等人的辞赋。两汉文论研究的特点是强调文学和政治教化的关系、文学的社会教育作用,侧重于探讨文学的外部规律。其中,儒家作为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其文艺思想的基本纲领表现为“文学→人心→治道”的“诗教”公式,注重于阐述文艺和现实、文艺和时代的关系,并明确提出了美刺讽谏说。尤其是对《楚辞》的文论批评,从刘向、司马迁再到扬雄等诸多评论家的文论思想中,深刻地归纳和总结出文学创作与现实之间的审美距离——在乎“痛感之美”。
笔者从《楚辞》的研究文论中,找寻“发愤著书”思想的成因。并通过自汉代以来文学大家对“发愤著书”创作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来论述古代文论所推崇的“痛感之美”在当下的现实意义。
二、兩汉《楚辞》的文论研究
《楚辞》收录了屈原的全部传世之作,还选录了宋玉、贾谊等人的辞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裒屈宋诸赋,定名《楚辞》。自刘向始也。”汉代的《楚辞》研究包括注释训解和作家作品评论两部分。其中,刘向、司马迁和扬雄、班固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思想和艺术特点的评论有代表性。通过评论,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文艺思想成为汉代文论的重要内容。
最早对屈原和《楚辞》作出评价的是贾谊(公元前200~168)。他在《吊屈原赋》中充分肯定了屈原的为人,赞扬了他不向黑暗现实妥协、不与馋侫小人同流合污的高尚精神。继贾谊之后从儒道结合的角度,对屈原及其作品作了全面评论并给予了极高地位的是淮南王刘安。据班固《离骚序》中的引用,联系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可知,刘安所作《离骚传》前有叙,对《离骚》作了重要评论。刘安认为,《离骚》可与儒家经典相媲美,兼有“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的特点;指出屈原虽处浊秽之中,却能泥而不滓,保持品德的高洁。除此之外,班固在《离骚序》中记载:“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西汉时期的司马迁在《史记·屈原传》中有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由自己的身世而联想到屈原的为人,又“未尝不垂涕”。由阅读中的情感共鸣进入对屈原及其作品的理性思考时,司马迁对屈原高洁的人格——“志洁”“行廉”和《离骚》的思想成就——“明道的之广崇,治乱世之条贯,靡不毕见。”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在其艺术方面,司马迁更是毫不吝惜地评价说:“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三、从《离骚》到“发愤著书”思想形成
仰望《离骚》在古代文论中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司马迁认为,屈原心中有“忧愁幽思”之怨,就在于《离骚》是怨愤的产物。正所谓“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馋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者,犹离忧也”。
不禁让人想起屈原的生平和创作实际。屈原曾谈到自己的创作是“发愤以抒情”(《惜诵》),这种怨愤不只是一己之情绪,而是一个“志洁”“行廉”的正直诗人对不合理的现实发出的沉痛抗议。由于政治抱负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诗人便愤而著书,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抒其愤”。
司马迁因替李陵投降匈奴一事辩解而获罪,遭宫刑。出狱后,发愤著书终于完成不巧巨著《史记》。《史记》有云:“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亦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通过司马迁的真情抒发,可知司马迁不再把文学创作视为美讽刺喻的工具,而是把文学当成抒泄愤懑,实现作家社会抱负的途径,这显示了司马迁不同于儒家教化中心论文艺观的进步性。
汉代批评家通过对屈原及其创作的评论,奠定了“发愤著书说”在文论史上的重要地位。把怨愤之情视为文学创作灵感的源泉,把“发愤著书”看作文学作品取得艺术成就的必要条件,由司马迁引发,并由历代批评家不断地丰富和发展。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论家刘勰认为,“‘志思蓄愤是为情而造文,其楷模《风》《雅》”。刘勰在其文论思想中一直推崇和强调的是“为情而造文”,而非“为文而造情”,他主张,只有发自真情实感的文墨才会成为经典,只有自然流露的情感才是艺术创作永恒的源泉。而内心的激愤和不平更是诗人或创作者经历了人间疾苦、世间百态后所积淀的真挚情感,也是取得艺术成就的关键。到了唐宋时期,“志思蓄愤”的创作思想达到了普遍共识。李白的“哀怨起骚人”(《古风》其一)、韩愈的“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以及“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荆谭唱和诗序》)、欧阳修的“穷而后工”、王安石“诗三百,发愤于不遇者甚众”(《书李文公集后》)。刘禹锡也曾指出,“发愤”之作的艺术成就,不仅取决于艺术家,而且与读者接受心理中有无“遭罹世故”的愤懑之情有关。总之,“愤”不仅是创作的动力,而且“愤”这情感本身就是抒情写意作品的原料和养分。
到了明清时期的小说批评家又对此理论有了新的发挥。其中,文论家李贽继承了司马迁以来关于“发愤著书”的文论思想,又有新的发展。他认为,真正的文学家,他不止为一般怀才不遇的文人鸣不平,而敢于替啸聚山林的反叛者说话,此“愤”义为更大的正义性,这种正义的情绪充满于作品中,必然具有更大的审美感召力。
四、“痛感之美”的心灵呼唤
1.何为“痛感”
文化学者李泽厚先生于1985年春在一次题为《中国的智慧》讲演中提出了“乐感文化”与“罪感文化”这两组相对的概念范畴。他认为,“乐感文化”是中国文化心理不以另一个超验世界为指归,它肯定人生为本体,以身——心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为理想、为目的。《论语·学而》的首章就向我们昭示了一个乐感的存在,引导我们去过一种内心充满喜悦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就是“乐感”的生命存在方式。它向我们揭示了中国文化的一种深层精神:乐感文化。
乐感文化最大的特征就是实用理性。由此观之,中国人是最讲实用,最讲实际,最讲实惠的。这种讲实用,讲实际,讲实惠,使中国人具有了灵活变通的性格。正符合了儒家思想文化中的“中庸之道”“中和之美”的精髓。
而“痛感之美”就像乐感文化中的一根利刺。以阵痛的方式迸发出思想力量的最强音。例如屈原用投江明志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终结自我的人生,用一种颓疾之美震颤出生命之花。像屈原、司马迁等诸多“发愤著书”的士大夫(知识分子),他们敏感地感受到时代赋予他们的责任和权力。他们不谙于世故圆滑的做人秉性、他们不受控于“发乎情、止乎礼”的节制世界。跳出整个历史来看,他们追求的是彼岸世界的人生价值。用一种阵痛的代价告诉世人,彼岸的精神世界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向往和不懈追求的。
2.“痛感”所承受的生命之重
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位巨匠似的人物——鲁迅,承载了中国人思想和文化的精髓。鲁迅用弃医从文的亲身经历,向世人宣告了他选择用“文艺”来承载中国社会几千来积压的“痛感”。《阿Q正传》《祝福》《药》,等等,嬉笑怒骂的笔锋无不戳痛了中国社会几千年来的要害。“吃人的本性”“奴才心理”“铁屋理论”、以及“看客心理”,等等,都一针见血地雕刻出中国人人性之中的“丑态”“恶态”“病态”以及中国社会的“丑陋面”。有人说,在鲁迅的小说作品中,很难找到一个健全的人。在其笔下,孩子是羸弱的、不健全的,如《药》中身患痨病的小栓;妇女是受压迫、无知的,如《祝福》中的祥林嫂;知识分子是迂腐、麻木不仁的,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农民是被苛税、兵、匪、官、绅折磨的木偶人,如《故乡》中的成年闰土。可以说,这些病态的人物在生活中又处处可见,甚至被鲁迅先生精湛的雕刻功底刻画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一个作家,放弃了歌功颂德的笔法,放弃了迎合当政者心坎的大好前途,像一个精神斗士般地选择用生活中最写实、最丑陋的真实面来表现对社会发展、对人性启蒙的“大爱”。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扯开民族几千年遗留的“顽疾之痛”,这才是真的勇士。
这些敢怒、敢言的“勇士”,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意义。小到魏征的直言纳谏,迎来了历史上的“贞观之治”;大到一个鲁迅的出现,成为整个中国文学史、乃至整个中国民族的骄傲。他们正是用一种“痛感”的方式来唤醒身边人,用一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牺牲精神来启蒙麻木的民族,用一种“飞蛾扑火”“舍我其谁”的责任意识来担起整个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
鲁迅曾说:“走人生的长途,最容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 ,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择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不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两地书·二》)无论是“歧路”还是“穷途”,选择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鲁迅深信人生路途上选择的意义,他勇敢承担了自己的责任。在选择中,找寻人生的意义,在苦难中,感悟生命的价值。
回头再次观望,是否因为鲁迅用一种“扯痛”的方式表现中国社会的“丑陋”,我们就不欣赏、不接受他?恰恰相反,正是这种极端辛辣的笔触刺痛了中国人劣根性的麻木神经,正是一种“痛感”的呼喊唤醒了铁屋子里熟睡的愚昧之人,正是“痛感”所承受的生命之重的人生选择,让我们的民族在一次次的危难之际,转危为安。让我们的文化在思想的领地显得深邃、久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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