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转化与异化
2016-05-30王世光
摘要:清末至民国的小学课文中,儒学经典里的汪踦被塑造成典型的爱国儿童形象。教科书编者通过多种方式凸显汪踦故事的爱国主题,这种对经典的诠释既继承了经学解释学的传统,也与当时传媒的舆论宣传有密切的关系。同时,汪踦的形象也日趋丰满、放大甚至夸张,高度意识形态化。历史上曾有的不利于树立汪踦形象的描述与评论,在教科书中都被屏蔽掉了。回首这一时期教科书编者处理经典文本、塑造爱国儿童的过程,我们既可以体会到他们对经典别择去取的用心,也可以重估他们从经典中挖掘、诠释和演绎爱国主义素材的得失,从而为我们今天的教科书更好地传承与弘扬经典提供借鉴。
关键词:汪踦 清末至民国 教科书 经典 爱国
作者王世光,人民教育出版社综合文科编辑室副编审、历史学博士(北京 100081)。
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年),齐国攻打鲁国,鲁国有个叫汪踦(《礼记》作“汪踦”,《左传》作“汪锜”,下文除引文外,均作“汪踦”)的未成年人战死。按当时的礼制,应该以童子礼安葬他。鲁国人想以成人礼安葬他,征求孔子的意见。孔子说,汪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以按照成人礼安葬。儒学经典《礼记》与《左传》都记载了这件事,汪踦可谓“名见经传”了,但经典中关于他的描写寥寥数语。清末癸卯学制颁行后,清末至民国的小学修身、国文、公民、音乐等教科书中出现了大量以汪踦为中心的课文,有的篇幅甚至上千字。汪踦由此被塑造成爱国儿童的典范,融入清末至民国的共同记忆。后来小学教科书中爱国儿童形象的塑造,有意无意地承袭了这一时期教科书刻画汪踦的一些手法。从这个角度说,清末至民国小学教科书中汪踦故事的大量涌现不是孤立的历史现象,它反映了教科书编者努力把传统经典转化为小学课文的尝试,这一典型个案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一、爱国主题的凸显 [见英文版第102页,下同]
清末至民国小学教科书中关于汪踦的课文形式多样。无论什么形式的课文,从史源学上看,它们都可以追溯到《礼记》或《左传》。
《礼记·檀弓》记载:
戰于郎。公叔禺人遇负杖入保者息,曰:“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君子不能为谋也,士弗能死也,不可。我则既言矣。”与其邻重(童)汪踦往,皆死焉。鲁人欲勿殇重汪踦,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
《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
公叔务人见保者而泣,曰:“事充,政重,上不能谋,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吾既言之矣,敢不勉乎!”……公为与其嬖僮汪锜乘,皆死,皆殡。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勿殇也。”
这两段经典记载的事件基本一致,只是在细节上有差异。如同一个儿童,《礼记》称“汪踦”,《左传》称“汪锜”;同一个鲁昭公公子公为,《礼记》称“公叔禺人”,《左传》称“公叔务人”。历史上,不乏经学家从解经的角度分析这两段经典的差异,也有文章士从文学的角度分析这两段经典的优劣,但对于清末至民国教科书编者来说,他们在选择、处理经典文本时,优先考虑的不是经学与文学这两个维度,而是着眼于如何凸显“爱国”这一主题。
在文言文课文中,教科书编者一般采取以下两种方法来凸显爱国主题。
一种方法是“穿靴戴帽”。“戴帽”就是给经典片段加上一个标题,通过课文题目来体现爱国。不少教科书从《礼记》或《左传》中摘录汪踦的材料作为课文,同时,以“爱国”或“儿童爱国”来作为课文标题。例如,清末,由学部编译图书局编写的国文教科书,初版中有课文《汪踦》,后来重版时,课文内容不变,但课名改为《儿童爱国》,其目的显然是为了突出儿童救国的主题。“穿靴”就是在经典片段后加一段评语,通过编者评论来体现爱国。例如,有的教科书摘录《礼记·檀弓》“战于郎”章作为课文,文末加了一段点评:“格言曰:‘为国而死,荣幸莫大焉。”这也很自然地起到了点题的作用。
另一种方法是“偷梁换柱”。教科书编者为了凸显爱国主题,在引用经典原文时,通过替换个别关键词句来凸显爱国。如果不仔细核对经典原文,很难察觉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例如,有课文《汪踦》在引述《左传》公叔务人的话时,有意将“何以治民”改为“何以为国”,“治民”替换为“为国”,“爱国”的意境勃然而出,以此映衬出汪踦救国的价值,可谓点睛之笔。又如,有教科书编者将《左传》中公叔务人所说的“事充,政重”改为“国家有难”,这就不仅仅是词句的简单替代,而是对经典文本的重构。《左传》中,公叔务人说鲁国“事充,政重”,是批评鲁国政府劳役多、赋税重。经教科书编者改动之后,对政府的批判意识消失了,但爱国主题一目了然。再如,有教科书编者在引述孔子的话时,直接将“执干戈以卫社稷”改为“执干戈以卫国”,在现在看来,把“社稷”解释为“国”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在清末民初国家观念仍有待普及的时代,这一改动无疑是匠心独具的。
与文言文课文相比,白话文课文受经典的约束要小得多,教科书编者可以通过细节的想象和虚构,来深化爱国主题,这种现象在民国中后期比较普遍。例如,有的教科书想象了汪踦的请战行为:“(汪踦)跑到国王面前,请求派他去出阵打仗。国王见他这般爱国,不忍阻止他的壮志,便答应了。”有的教科书虚构了汪踦的心理活动:“他眼看鲁国被齐国欺侮,非常气恼,心想:‘如果这样被齐国欺侮下去,恐怕就有亡国的危险,一定要全鲁国的民众,不论男女老小,大家团结起来,一致抵抗,才能保全国家。”有些教科书虚构了汪踦母亲阻止他投军后的母子对话,不同形式的对话内容惊人相像。例如:“妈妈,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爱妈妈、爸爸,但是我更爱我们的国家。”又如:“妈妈,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一样爱你。不过要是把整个国家和妈妈比较,那我爱妈妈的心就没有爱国家重了。”有的课文甚至设计出汪踦临死前喊出“鲁国万岁”的情节。民国音乐教科书编者也敏锐地把握住经典中汪踦的素材,充分运用音乐的形式,将儿童爱国的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例如《汪踦出战歌》:
鲁国弱小齐国强,将军怕死不战先退让。
国家破亡在眼前,我不抵抗有谁敢抵抗。
爸爸再会,妈妈再会,孩儿去了莫悲伤。
为国杀敌,为民除害,今日虽死有荣光。
可见,到了民国中后期,教科书中的汪踦形象已经高度意识形态化,“舍小家为国家”“不惜为国牺牲生命”“祖国至上”的话语模式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但在这种话语模式下,汪踦被“爱国精神”所绑架,成为一个抽象的精神载体,而非富有个性和童心的少年。从纯文学角度看,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汪踦故事,其韵味反不如《礼记》《左传》原文。这也许是教科书片面贯彻官方意识形态的代价。
清末至民国官方颁布的中小学课程文件中,“爱国”始终是人文课程的核心目标,教科书编者从这个视角去选择与爱国儿童有关的经典素材,也不难理解。但为什么汪踦的故事会格外受到编者的垂青?从儒学经典的诠释传统和清末至民国的媒体宣传中,我们或许能够寻找到答案。
教科书编者对汪踦故事的改造发扬了经学解释学的传统。从今人的视角来看《礼记·檀弓》与《左传》哀公十一年中的有关齐鲁之战的记载,汪踦具有爱国情怀似乎是明摆的事。但古代学者阐释这件事的视角是多样的,有的侧重历史过程,有的侧重礼仪制度,有的侧重价值观念。从价值观念的角度看,学者主要从“忠君爱国”的角度来阐发这件事的意义。虽然,在古代社会,“君”与“国”经常被视为一体,“国、君一体也”(《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忠于君即忠于国”,但是,这并不妨碍学者从“忠君”与“爱国”两条路径来诠释这件事,只不过有的学者侧重“忠君”,有的学者侧重“爱国”。
从“忠君”视角诠释这件事,可以说是古代经学的正统。例如,东汉郑玄注释“鲁人欲勿殇重汪踦”说,鲁人“见其死君事,有士行,欲以成人之丧治之。言鲁人者,死君事,国为殓葬”。又如,元代陈澔解释公叔禺人的话说:“今卿大夫不能画谋策,士不能捐身以死难,岂人臣事君之道哉?甚不可也。”再如,明代由胡广领衔编纂的官修《礼记大全》以及清代乾隆十三年编纂的《钦定礼记义疏》都采陈澔的解说,其凸显“忠君”宗旨不言而喻。如果我们翻阅一下古代收入汪踦事迹的官修类书就会发现,他的事迹大多放在“忠烈”部(如《古今圖书集成》)或“烈士”部(如《太平御览》),凸显的是“忠君”的意蕴。
古代学者中也有从“爱国”视角来看待这件事的。例如,明代方孝孺说:“比干之死于君,申生之死于父,童汪踦之死于国,孔子皆取之。”又如,明清之际王夫之说:“鲁人以其死国事,官为治丧,欲以成人之丧礼葬之。”再如,清代孙希旦说:“鲁人以汪踦能死国,故欲以成人礼治其丧。”尽管古代学者所说的“国”与清末至民国时期学者在民族国家意义上所说的“国”有些差异,但毫无疑问,清末至民国教科书编者从“爱国”视角来阐释汪踦故事,实际上继承和发扬了历史上这一种诠释经典的思路,体现了清末以来核心价值观已经开始从“忠君”向“爱国”转移。
清末至民国时期小学教科书编者对汪踦爱国形象的塑造,与这一时期报纸、杂志等媒体有着密切联系。清末,《民报》刊文颂扬了夏完淳、汪踦这些历史上驰骋沙场的少年英雄。民国初年,有人称汪踦为“万世童子之模型”。清末民初的改良戏剧浪潮中,有人指出:“凡有古今中外关于爱国的事实,如木兰从征、汪锜死敌、武穆驱虏等等,戏曲中不妨广事搜集……以唤起国人的爱国心。”日本侵犯中国东北一周年之际,国人发表的纪念文章屡屡提及汪踦,如“独使汪踦挥日去,声嘶犹挽鲁阳戈”;“汪踦为国捐躯死,百万貔貅应自羞”。1937年,钱基博于国庆节之际撰文鼓舞国人抗战,也引用了汪踦的事迹。1938年清明节前一天,《申报》刊登了《历代御辱人物志》,罗列了从黄帝到林则徐24位人物的小传,“汪锜”赫然在列。此外,清末至民国期间,各种形式的有关汪踦的白话故事、歌曲和戏剧出现在报纸、杂志中,绝大多数以“爱国”为主题。这些媒体所烘托的舆论氛围无形中为教科书编者提供了选取素材的灵感和演绎经典的思路。有时,发表在报纸杂志上的作品直接成为教科书选文的来源。如《北新活页文选》就有剧本《汪踦》一课,明确注明来源于杂志《小学生》。
由于教科书所具有的独特地位,它对汪踦形象的塑造,进一步强化了人们对经典中汪踦的共同记忆,获得了更为广泛的影响与认同。这在当时的媒体中也有所反映。例如,有的小学生在儿童节期间发表的关于汪踦的短文,其中说汪踦“不爱惜生命,只爱惜国家”,并发起号召:“凡是我们小朋友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大家莫忘了东北的领土,我们个个都要学汪踦那样的英勇,来保全我国土地完整啊。”还有的小学生发表由剧本改作故事的短文“汪踦杀敌”,从故事情节来看,其所根据的剧本,很有可能就是教科书中的剧本。再如,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大公报》上刊登了《勇敢的汪踦》一文,对比一下沈百英、沈秉廉编写的课文《小孩子汪踦》,其故事情节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勇敢的汪踦》一文末尾加上了一段时评:“我希望小朋友们看了这段故事,要学汪踦勇敢及为国牺牲的精神。切不可看完了便放在一边。说不定将来与我们的敌国开战时,也因为被第二个汪踦所感动,把敌人杀退了!”这些报刊上的文章,显然受到了教科书中有关汪踦的课文的影响。
二、汪踦形象的放大 [103]
清末和民国小学教科书编者选取汪踦作为爱国人物时,有一个深层的考虑,就是要突出汪踦个人,因为他的儿童身份容易引起小学生的共鸣。但是,从叙事的角度看,《礼记·檀弓》与《左传》哀公十一年对汪踦的着墨并不多。《礼记·檀弓》的记述,以制度为中心,为了说明礼制的权变,实以孔子的点评为主,汪踦的事迹为客。从辞章的角度看,《礼记·檀弓》“战于郎”章“入手似以公叔禺人作主,汪踦带叙,结局又是汪踦作主”,汪踦与公叔禺人可谓并驾齐驱,难分轩轾。《左传》的记述,以记事为中心,公叔务人为主,汪踦从之。而且,他们二人的参战也只是这次齐鲁之战的插曲,并非左右战局的人物。在古代学者眼中,汪踦也从来不是这次齐鲁之战的主角,谈论功绩,也多不言及汪踦。例如,元代郑玉说:“是战也,鲁得不亡者,赖有孔门诸弟子耳。”又如,清代高士奇在叙述这次战争时,把它放在“孔子仕鲁”的历史场景中,显然以孔子与其弟子为中心。尤其在经典记载中,汪踦是与公叔禺人、孔子一起“出场”,公叔禺人和孔子都有精彩的“台词”,而汪踦只是个随同出战者,一句“台词”没有就“牺牲”了,其主体性很难体现。
这个问题,清末教科书编者已经觉察到了,并自觉进行了调整。例如,清末陆基这样剪裁、引述《礼记·檀弓》:
鲁与齐战于郎,公叔禺人与其邻童汪踦往,皆死焉。鲁人欲勿殇童汪踦,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
陆基把《礼记》中公叔禺人的话去掉,这样,汪踦的分量就突出出来了。后来有很多教科书编者与陆基剪裁《礼记》的思路相同,也许受到陆基的影响,都是要尽量突出汪踦个人。实际上,从文学角度看,去掉公叔禺人的话,可能是一个败笔。无论是《礼记》还是《左传》,对于凸显汪踦个人形象来说,公叔禺人的话是不可或缺的。正是通过公叔禺人的话,汪踦为国牺牲的价值才凸显出来。这一点,清代孙濩孙早已指出:“禺人之言,见君子与士皆不能有益于国,正以反衬童汪踦之能死社稷。”然而,教科书编者选择汪踦故事作为课文,优先考虑的不是文学目标,而是德育目标,让汪踦的爱国行为显性呈现,让学生一看就懂,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纯粹文学性的铺陈,在教科书编者看来,或许太过含蓄、婉转了。
有的课文不仅将公叔禺人的话删掉了,干脆连公叔禺人的名字也略掉,简化为“邻人”,甚至连孔子的评论也一并略去,完全以汪踦为主体,例如:“齐人帅师伐鲁,鲁为齐败。有一汪氏童子,随其邻人,奋身出战,死于齐师中。鲁人以其能死难,以成人之礼葬之。”在这里,公叔禺人与孔子的名字“知趣”地退场了,汪踦成了唯一的主人公。对于小学生来说,纯文字性的描述难以取得突出汪踦个人的理想效果,于是,有教科书编者通过插图来凸显汪踦个人。笔者见过的几幅描绘这场战争的课文插图,都是以汪踦为中心,有的课文甚至只有标题“爱国”两字,正文就是完整一幅战争的场面,画面中央,儿童汪踦身先士卒,杀向齐军。由此,汪踦不再是公叔禺人的“小跟班”,其个人形象得到进一步放大。
当教科书编者把公叔禺人与孔子“清场”之后,汪踦个人虽然突出出来了,但是,如果没有细节的刻画,汪踦的个人形象还是过于干瘪。剪裁后的文言文经典用白话文翻译出来更是显得单调乏味,经典的气势、韵味丧失殆尽,例如:
齐国起兵攻鲁国,鲁国出兵抵御。鲁国公叔禺人和他一个邻居童子汪踦,同去打仗,都打死了。葬的时候,鲁国人要用葬成人的礼葬汪踦,不知可行不可行,去问孔子。孔子说:“汪踦虽是童子,既能够保护国家,就不能当他童子看待,用成人的礼葬他,有什么不可呢!”
那么,如何让故事变得更可爱,让儿童喜欢读呢?一方面,需要教科书编者进行历史想象,让汪踦的个人形象丰满起来。有时,教科书干脆直接选取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有关汪踦的文学作品。这样,课文中的汪踦完全摆脱了公叔务人与孔子的影子,不再是《礼记》《左传》中那个没有正面描写的沉默的汪踦。另一方面,课文要贴近儿童的经验。民国时期,为了能够让历史上的汪踦更接近当时儿童的经验,有的教科书编者把汪踦的形象与当时的新生事物童子军联系起来,汪踦形象呈现“童子军化”的现象。例如,有课文说:“如汪锜者,洵能于童子军中立一帜者矣。”20世纪30年代,有人写《汪踦赞》,开篇即说“汪踦是童子军的始创者”。可见,“童子军化”的汪踦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经过教科书编者的不断塑造,汪踦的形象越来越丰满,这种效果很大程度上依靠编者的历史想象。这些想象有些是合理的,比如汪踦的年龄。《礼记》《左传》均说鲁人不以殇礼葬汪踦,那么,殇礼适用于多大年龄范围呢?依据《仪礼·丧服》,殇分长殇(十六至十九岁)、中殇(十二至十五岁)和下殇(八至十一岁),不满八岁以下,皆为无服之丧。陆德明注释《左传》“可无殇”一句说“八岁至十九岁为殇”,根据此说,汪踦年龄范围应在八至十九岁之间。孔颖达进一步猜测,“此汪锜盖长殇也”,根据此说,汪踦的年龄范围应在十六到十九岁之间。可见,在古代学者那里,究竟汪踦多大年龄,只有一个大概的推测,并没有定论。有趣的是,清末至民国小学教科书中汪踦的年龄在十二至十五岁之间不等。这主要是因为编者考虑到教科书所针对的学生年龄段,汪踦的年龄要尽量和学生的年龄段接近。不难看出,教科书中汪踦的具体年龄,主要不取决于历史考证,而是取决于教学需要。不过,这种想象大体还是在合理范围之内。
有些教科书中关于汪踦的想象与史实不符,形象“放”得有点“过大”。例如,有课文说:“汪踦跟兄弟们,一路冲,一路杀。齐国兵队便向后败退,逃回去了。”这是说,汪踦所参加的部队,把齐军打败了。有课文强调汪踦牺牲后,在汪踦的感召下,鲁国打了胜仗。例如:“鲁国人看见汪踦这样爱国,大家感动了,便一齐起来,把齐兵打败。所以汪踦的死,实有保全鲁国的功劳。”又如:“汪踦死了,这消息顿时传遍了鲁国,鲁国人都很感动,大家说:‘汪踦是小孩子,还能爱国,难道我们都不知爱国吗?于是大家团结起来,奋勇抗战,到底把齐国的兵打退了。”其实,这场齐鲁之战,两国打了个平手。当时鲁国军队分左师、右师,左师由孔子弟子冉求率领,战胜了;右师由孟孺子率领,战败了。其中,“公为属右师”,也就是说,公叔禺人和汪踦参加的是右师,二人“战败俱死”。实际上,胜败与否,并不影响汪踦的形象。教科书为了拔高汪踦的形象而虚构打胜仗的情节,可谓过犹不及,反而可能起到反作用——读者会讨厌这种与史实不符的“光辉形象”。
一般来说,编历史故事可以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如果说,教科书对于汪踦年龄的虚构属于“小事不拘”之列,那么,教科书虚构汪踦所在军队打胜仗的情节,或者虚构在汪踦的感召下鲁军打胜仗的情节,显然有悖于“大事不虚”的原则。教科书编者在选择经典中的历史素材进行诠释与演绎时,不同于单纯的小说与戏剧创作,不能违背基本史实这一底线。可见,如何在“可爱”与“可信”之间拿捏到位,达到最佳结合,这仍然是传统经典转化为小学课文的一个难题。
三、历史杂音的屏蔽 [104]
经过清末至民国小学教科书的塑造,汪踦已然成为爱国儿童的楷模。但在历史上,对于汪踦的描述与评价并非众口一词。其中,那些不利于塑造汪踦爱国形象的“杂音”,在汪踦故事编排为课文的过程中,被教科書编者“屏蔽”掉了。
一种“杂音”涉及汪踦的身份。[104]
笔者所见的清末至民国教科书中,有关汪踦的课文,无一例外,都取《礼记·檀弓》中“邻童汪踦”的说法,而不取《左传》中“嬖僮汪锜”的说法,这就涉及汪踦的身份问题。陆德明训《左传》中的“嬖僮”之“僮”说,“僮”本亦作“童”,那么,汪踦到底是公叔禺人邻居家的“儿童”,还是公叔禺人宠幸的“嬖童”呢?这在历史上是有争议的。有的经典曾试图将二者捏合起来,记作“邻嬖童汪锜”。宋代有人巧妙借经典讽刺童贯,称其祖上为“汪锜”,实则以嬖童讽刺童贯。1932年,沈阳沦陷一周年之际,有人写诗纪念,其中有“清谈同志多于鲫,谁及汪锜一嬖儿”,诗人眼中的汪踦,仍然是一嬖童身份。当今有研究者根据《左传》的记述,甚至认为汪踦与公叔禺人具有同性恋嫌疑。
历史上也有学者否认汪踦的嬖童身份。如宋代叶梦得就认为,《礼记》记载的明明是“邻童”,而《左传》记载的却是“嬖僮”。如果是“嬖僮”,那么,“汪锜非能死敌者也,乃公为之嬖,宜与之乘,公为死亦死尔”,又怎么配得上“执干戈以卫社稷”呢?也就是说,如果汪踦是“嬖僮”,他只不过是公叔禺人的男宠而已,他的出战也不是主动,孔子怎么会称赞他呢?民国时期朱起凤则试图从训诂学的角度疏通“邻童”与“嬖童”,他说:“古称‘邻为‘比邻,亦称‘邻比,‘嬖与‘比两字音近,故‘嬖童即‘比童,亦即‘邻童,若作便嬖解,非特重诬古人,且亦大背经训矣。”也就是说,“嬖童”应作“邻童”解。
实际上,即使汪踦的身份真的如一些人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嬖童,对于他的爱国形象又有什么影响呢?清代袁枚曾说:“昔汪锜,嬖童也,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孔子许其勿殇;毛惜惜,妓女也,能骂贼而死,史登列传。”袁枚认为不应该以出身论英雄,不能因为汪踦的嬖童身份,就否认其功绩。袁枚提及的与汪锜对举的毛惜惜,在清末教科书中就有课文《毛惜惜》专讲其爱国事迹。然而,不管怎么说,在很多传统士人眼中,嬖童可能比妓女还要卑贱。而且,如果汪踦是嬖童,其参战的自主性也会遭到质疑。或许由于这个原因,教科书编者都回避汪踦的嬖童身份问题,有的还通过设计对话刻意凸显汪踦出战的自主性:
鲁主将:我问你,你是自动前来的,还是有谁主使?
汪 踦:我是自动前来投军的。
总之,清末至民国教科书编者更愿意用《礼记》中的“邻童汪踦”而不用《左传》中的“嬖僮汪锜”,大概是担心《左传》中汪锜的身份有可能引发歧解和质疑,使其爱国者形象大打折扣。近百年前,教科书编者有这样的担心,可以理解。
另一种“杂音”涉及汪踦行为的评价。[105]
历史上有些学者认为,齐鲁之战中,汪踦可以选择不死。其中,清代汪琬的言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认为,“汪锜不在成人之列,又非有禄位于鲁者也,由是言之,……可以无死。及其既死,而孔子曾不以为过。得非世教既衰,人伦道息,凡忠孝义烈之行,圣人急欲借之以砥砺末俗而不嫌其矫激者与?”在汪琬看来,汪踦“可以无死”的理由有两条。一是他“非有禄位于鲁”,这体现了传统的忠君观念,因为“在旧日,一般底庶民百姓,皆未受过皇帝的‘聘请,未吃过皇家的俸禄,在道德上他并没有为皇家死难殉节的义务”;二是他“不在成人之列”。依照汪琬的看法,汪踦虽然可以不去死,但他的死还是受到孔子的肯定,这种做法只不过是圣人为了拯救末俗之世而采取的激进措施,只是一时之权,并不能成为常态。这种观点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但赞同的人并不多。一些著名的学者如全祖望也不认同这种说法,官方编纂的礼书更是不认可。
历史上这种微弱的但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观点在民国仍有回响。当汪踦的爱国形象在民国近于巅峰之际,鲁迅反思到,当下中国社会仍然是“‘爸爸类的社会”,“即使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什么‘木兰从军‘汪踦卫国,要推出‘女子与小人去搪塞的”。也就是说,被祭上“爱国者”神坛的汪踦,不过是父权社会意识形态工程的牺牲品。鲁迅的批评虽然不是直接针对教科书的,但无疑对教科书塑造爱国儿童的手法敲响了警钟。然而,在大多数人都沉浸在民族主义洪流之中的时候,有谁还会留意到“汪踦救国”故事与人道主义情怀的抵牾呢?民国有教科书曾这样评论汪踦:“世皆谓汪锜能死国,吾谓汪锜亦爱国心热耳。不然,汪锜一童子,尚无执兵役之义务,何为死国乎?惟其爱国之心勃发而不可御,所以粉身碎首亦不之惜也。”编者已经意识到,汪踦没有当兵的义务,自然没有“死国”的必要。但编者仍然赞赏汪踦从容赴死的爱国心。不难看出,编者的心理其实挺纠结的,但最终爱国主义情怀还是压倒了人道主义关怀。
让儿童远离战争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成为一种普世价值,并被写入国际公约。我们无法苛求清末至民国的教科书编者以这种精神作为编写的标准。但在今天,教科书在塑造爱国儿童形象时,却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基于这一点,我们再回首倾听一下传统经典诠释中有关“汪踦可不死”的“杂音”,不得不折服于传统经典所蕴含的多种诠释方向,它们总能在不同历史时期给后人以深刻的启迪。
综上所述,清末至民国小学教科书编者通过多种手法把汪踦塑造成一个典型的爱国儿童形象。汪踦形象由简约变丰满的过程,反映了编者对经典的不断诠释与演绎。反思这一时期小学课文中的汪踦形象,我们也看到,爱国形象的塑造如果过于意识形态化,经典中的人物可能脱离原著所蕴含的深厚的人文精神,异化为抽象爱国精神的工具;课文中爱国形象的塑造不排斥虚构与想象,但不能违背经典所勾勒的基本史实这一底线,否则,实际教育效果可能与预设的教育目标相悖;从传统经典中挖掘爱国素材并加以改造,要与时俱进,兼顾人类的普世价值,同时,也要不断重温传统中开放的、多元化的经典诠释路径,它们也许为我们今天的教科书创造性地传承经典开启了可能方向。这些或许是清末至民国小学教科书中汪踦形象的塑造留给我们最宝贵的启示。
(责任编輯:张发贤 责任校对:陈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