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儿”也有瓶颈时

苔花

33年前离开了派出所，然后我用了大部分时间在基层公安调研岗位上观察、琢磨派出所，一直到今天。

观察、琢磨了这么久，我有了一些发现，其中一个是：没有哪两个派出所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各自都是独特的存在;也没有哪两个派出所民警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各自也都是独特的存在。但是，几乎每个派出所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样一类民警，用现在的词儿就叫“腕儿”。这些“腕儿”有的是岗位能手，有的是业务骨干，有的是行业标兵，有的甚至是领域专家。

说起这些“腕儿”，虽说脾气秉性、兴趣专长、所处境遇各不相同，却都有几个共同点：不愿辜负时光、不愿辜负责任、不愿辜负期待，真诚付出、勇敢担当，连创佳绩、赢来掌声、获得殊荣。他们中，有的也遭遇过事业发展的“瓶颈”，苦闷、焦灼、不甘、坚韧，苦苦寻觅中企盼着别有洞天……

下面是我看到或听到的关于“腕儿”们遭遇“瓶颈”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或许也曾发生在你身边，它们未必典型、未必普遍，但重温一下它们，或许对“腕儿”们、对我们都有益。

这仅是你个人的事吗

梁帆很能干，业绩突出，用派出所兄弟们的说法儿，他就是所里的“大骡子大马”。怎么个“大骡子大马”？你要是在派出所里摸爬滚打过就一准明白，那是对所里的主力、“好劳力”的神称呼。

梁帆真就是这样的“大骡子大马”。单说破案抓人吧，他不光一听有案子就来神儿，不破案子不回家，而且就跟有神仙帮忙似的，回回手到擒来，你不服还真不行！

他的辖区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商业街，“望不到头”不光是说这条街延绵了3公里长，并且还说它永远呈现的是万头攒动的超级景象。梁帆接手管辖这条街前，它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毒贩出没地了。所以，打毒贩就成了他的“主业”。

开始不摸门，可架不住梁帆是个有心人，而且还是牛脾气，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出个漂亮样儿来。结果，没出两年，他成了抓毒贩的行家里手，不仅抓的毒贩多，而且自从在全分局民警绩效考核大排行中名列第一之后，就再没掉到过第二。有人开始叫他师傅、老师。一次在外授课，主持培训的老师竟称他为“专家”。

梁帆“火”了，接二连三的嘉奖很快变成了一个接着一个的三等功，市级先进很快变成了全国优秀，还被某公安院校聘为了兼职教官。顺风顺水，一路飘红。所长说，这小子神到什么份儿上呢？这么说吧，人群中扫一眼，他盯上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毒贩，而且百分之百让他抓个正着。荣誉一个追着一个地扑向他，他满足、他充实、他觉得自己实在幸运……

可就在风顺水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把梁帆完完全全整蒙了，蒙得很久都没缓过神儿来。去年夏天，他负责的那条街在整体腾退过程中改造了，那么热闹的一条街，不到一个月踪影全无了。望不到头的商业街不见了、万头攒动不见了、熙熙攘攘不见了，就连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毒贩也一同不见了。辖区骤然清净了，他骤然清闲了，也骤然手脚无措了。

他保持了5年多的第一名被兄弟们超越了。他曾想“转型”，可他发现，自己抓贼的时候是那般的“菜鸟”，竟被小他好几茬儿的师弟耻笑了好几天。他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慢慢地，刺耳的闲话出现了，不一样的眼神出现了。年底评功授奖，第一次有人在是否给他个人立功时起了争执。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了，失落、焦躁、不甘……

所政委拉他到家里“坐坐”，从不沾酒的他哭着喊着要酒喝，才喝了不到2两便觉舌头短了。第二天醒来，脑袋沉得抬不起来，使劲回想昨晚的事儿，好像自己说了好多，政委也说了好多，他都说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只记得政委操着东北腔问他：我、我、我……一晚上就听你说“我”了，有点儿出息行不？你以为这是你个人的事呀？

这不表明你可以特殊

周云青没学过计算机，也没学过网络，可他偏偏对计算机和网络着迷，迷到茶饭不想，而且还“迷”出了不小的名堂。

刚到派出所那阵子，周云青相当“崩溃”，自己虽然算不得什么人才，也不至于在这么个地方埋没自己吧？碰巧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机会，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他都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个机会。

所里要建一个视频图像的巡控平台，所长满世界找寻合适的人才，找了俩月也没找着，最后只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扒拉，扒拉来扒拉去，惊喜出现了，他盯上了周云青。跟周云青一谈，得，就是他了。

周云青果然不负所长重托，半年下来，回家不到10次，成天求爷爷告奶奶，今天到科信部门求教，明天到辖区单位求助，每天回到所里，便一头钻进平台不出来，所里不少人好多天看不见他，偶尔碰面，吃惊地问：“你小子哪儿去了？辞了？”他也就草草地回一句：“哪儿呀！”

终于，平台建成了，他设计的一套系统也完成了。为此，辖区实现了由警力巡逻为主向网络巡控为主的转变。周云青每天盯在平台，一年中，通过巡控发现、调动警力抓获的抢劫、盗窃嫌疑人超过了百人。所长乐了，他的计划奏效了，辖区治安状况大幅改观了;民警乐了，巡逻强度小了，下社区多了，连回家次数都多了;周云青乐了，他终于让大伙儿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也让自己看清了自身的潜力。到了这会儿，大家也都看清了所长执意搭建这个平台的用意，也知道了周云青大半年忙忙碌碌的价值。

还有一个成果是周云青没想到的，他设计的巡控系统被有关专家评价为“很实用、很经济、很有特色”，三个“很”奠定了他在派出所网络巡控界的地位，分局领导大会夸小会赞，不少单位跑来参观，就连外省市的同行也慕名前来取经。周云青获得了人生第一块个人三等功的奖章，连续两年获得了“优秀公务员”称号，还被评为全市政法系统的“十佳”。还有一个虽属额外但极其辉煌的收获，跑探头联网时，辖区单位的一个长腿姑娘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一来二去便如胶似漆了，再下来，两家家长相见恨晚，再往下，只剩下一个话题了，谈婚论嫁。

本以为一切都会长此以往，可偏偏戛然而止了。所长与另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对调了。老所长走了，周云青很是不舍;新所长来了，周云青很是不适应。

老所长很懂平台也很懂他，新所长对他对平台都极为陌生，似乎也没多大兴趣。新所长来了都三天了，一趟平台都没来过，老所长一天不来三趟都觉得别扭。他只要跟老所长一提平台建设的想法，老所长的双眼都发亮，可跟新所长说了半天，他还愣愣地盯着你。

终于有一天，因为睡了懒觉，早点名时他迟到了，被新所长“臭骂”了几句，他受不了了，这在此前是不可想象的。三年来，他第一次请了病假，当然得的是心病。

三天的病假到了最后一天，周云青犯愁了，还接着休吗？三天没去，平台怎么样了？要不明天上班吧？可怎么接着干呀？就在这天下午，新所长笑盈盈地登门了。

新所长先问了病情，然后递给他一个材料，上面的两句话闯进了他的眼睛：“将老旧模拟标清升级为数字高清”、“增加视频转发服务器”。这是自己上个月写的请示呀！怎么在他手里？新所长告诉他：“分局批准了，还你负责。”

那天，新所长基本没说工作，只是临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周云青顿觉沉甸甸的。所长说，你做出过重大贡献，但不论贡献多大，都不表明你可以特殊！

哥儿几个是不是生分了

在所里的5位警探长里，刘畅晓算是老资格了，不仅年龄大、“辈分”高，而且“德高望重”。举个例子吧，所领导不在场的时候，他说句话，另几位警探长绝没有一个说“不”字的。这不是行政规定，他曾戏称，这是咱的个人魅力所致，没办法。

为什么如此呢？很简单，因为另几位警探长都是他的“徒弟”或近似徒弟。所以，所里的人都戏称他为“第一警长”。

刘畅晓带的第一警区号称所里的“铁军”，这个称号是所长给的。因为这个警区没有拿不下来的案子，用所长的话说，刘畅晓当了5年警长，拿下多少个案子数不清，但拿不下来的“不超过5个”。为此，第一警区成了所里，不，成了分局所有警区里屈指可数的“荣誉大户”。说到刘畅晓本人，这么说吧，如果一定要把奖章挂在胸前，他已经能在衣衫左侧挂满了，分局政治处负责功奖的三个人，对刘畅晓的基本情况如数家珍，为啥？他们都会说：“填得太多了，都背下来了呗。”

近年来，网络诈骗案件高发，还逐渐成了侵财犯罪活动的主要类型，群众不满，领导发愁，大家绞尽脑汁想办法，还不得不跑到银行的ATM机旁，看见每个差不多要汇钱的，便马上冲人家说：“小心！认识对方吗？”

刘畅晓也在愁，应该说他比别人更多了一层愁。他不光发愁如何对付骗子、对付贼，还发愁怎么“对付”那几个徒弟。虽说是师徒，可眼下都是警长。在这个位置上讲究的就是实力，拿不下案子抓不到人，再有资格也瞎掰。他细细算着一笔账，在所里绩效表上看得出来，自己警区破获案件总数还行，可抓得最多的是街头拎扒，最少的是网络诈骗，而且可怜到了个位数。刘畅晓坐不住了，不行！不能落在其他警区后头，必须把抓网络诈骗的数提上去。

拼了一个月，这个要命的数字仍然徘徊在个位数上，更要命的是，其他警区的总数都在朝自己警区逼近。他知道，不光打击类型优势，自己的总数优势也在慢慢失去。

开了好几回“诸葛亮会”，也没整出条妙计来。别的警区究竟施了什么妙法了？他找不到原因，只得天天发愁、天天冲着警区瞪眼、天天看着别的警区总数的增长。

可怕的结果还是出现了，刘畅晓的第一警区将将排在所里的第三名。所长没批评一句，可刘畅晓觉得所长的话句句都在刺痛他，尤其那句：“打击犯罪讲究个针对性，什么高发就重点打什么。”网络诈骗居高不下，咱技不如人，打得最少，所长这话不是说咱是说谁呀？

刘畅晓想，咱不比别的警区少什么呀，自己上网手艺不行，可另几位行啊！可为什么就不如人家呢？他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媳妇听了，说了这么一段话：以前你们哥儿几个互相帮衬，下了班都泡在一块儿，尽听你们说怎么抓贼，还都抢着支招。可现在你“火”了，哥儿几个是不是生分了？他听了，没言语。

你有软肋吗

许治山抓了多少贼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当警察就是冲抓贼来的，只知道抓不到贼自己就难受。

从来到派出所的第5年起，许治山就带着两名辅警在街区巡逻，也就从那年开始，他每年带队抓的贼都在百余人，也就是说，每三天至少抓到一个贼。几年下来，他负责的街区警情从平稳转入低发。所长把他调到了另一个警情高发的街区，他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同样实现了低发，街区群众好评如潮。

很快，许治山被评为市局级的业务标兵，“五步”工作法也被梳理、推广了。说到荣誉，用所长的话说，所有现实的激励手段都用过了，有的已经用了好多回了。

事业有成，荣誉等身，家庭幸福，许治山感到自己太顺当了，这么多好事哪能全让自己摊上呀？！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觉得自己被别人羡慕嫉妒恨在所难免，而且，他渐渐发现，这种羡慕嫉妒恨真的存在，就来自周边，就是派出所的那帮兄弟。

许治山自视是个很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他很鄙视没有事业心、成天混日子的人。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男人就得干出点儿像样的事儿来”，他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也用来衡量别人，每每衡量之后，他发现身边不少人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开始避开他们、冷落他们、鄙视他们。

有一次，他发现放在办公桌上的一张填了一半的表格出现了长长的裂口，他确认离开时还是好好的，所以认定是有人故意撕的。从此，他把属于自己的柜门、抽屉逐一加锁，只要离开，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他都会上锁，而且还要再三查验锁好没有。

他对周边同事的戒备与日俱增，他很快也从大伙儿的态度里读出了某种“敌意”。讨论他入党的大会上，一句“同意的举手”，满当当一屋子人只有几只孤零零举起的手，如此场景竟出现过三次。还有一次，一个远亲从外地来所里找他，从院门口开始，问了不知几个人，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对于这一切，他认为这是自身优秀必然付出的代价，很正常也很能“理解”，自己无须改变什么，也无须指望别人改变什么。

所长安排许治山协助主管副所长负责辖区全部12个街区的巡逻工作，他感到自己完全能够胜任。可干了不到两周，就跟几个民警闹翻了，甚至跟主管副所长也几度言语不和。对此，他找到了两个基本原因，一个是对方“羡慕嫉妒恨”，另一个是对方“不懂业务”。

履新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能很顺当地发挥重要作用，没想到自己的想法和安排完全不被采纳，甚至不被认可。沮丧、郁闷、气恼，他想放弃、想回到“走单帮”的状态，但是所领导不允许。

他与所长发生了争执，他想把满腹的委屈、不甘和羞恼都喊出来，但是，所长的一段话让他语塞了。

那段话是：“你问了我这么多，我只问你一个，你有软肋吗？”见他懵然无语，所长又大声说道：“你如果找不到我替你找。无视别人，不懂协作，这就是你的软肋。不把它解决掉，你就没发展了！”

此后很久，已经当上所长的许治山感慨地说：“看不到别人的价值，看不到团队的价值，就是我的一大软肋。多亏老所长点醒我，要不，我可能真就没有后来的发展了。”

不管我们情不情愿成为这些“腕儿”的粉丝，他们都是我们的代表，他们跟我们组成一个共同体，他们在我们中间，我们也在他们中间。他们的荣誉和业绩中包含着我们的基本追求、充盈着我们的基本责任、体现着我们的基本价值观。所以，荣誉和业绩不仅仅是他们的。同样，遭遇的瓶颈也不仅仅是他们的。这些瓶颈同样在考验着我们的热忱、意志和智慧。

我们很应该感激这些“腕儿”们，因为我们跟他们根本分不开。当他们获得新发展时，我们应该由衷地喜悦;当他们遭遇发展瓶颈时，我们最该做的，唯有热忱相助。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