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迪本身就是历史
2016-05-30肖恩·斯库利
肖恩·斯库利
要知道,莫兰迪从未去过巴黎(20世纪上半叶世界的艺术中心),这在今天无异于没有去过纽约或伦敦。当我在学生时代流连于伦敦泰特美术馆的各个展厅,寻找自己的偶像时,我总会发现莫兰迪那典型的小幅画作在煞风景。
这幅一开始就是苍白和暗淡的小画,无需被时间和后来的作品打败。莫兰迪本身就是历史,他知道这幅作品的生命就是这样开始的,仿佛早在创作阶段,时间就隐去了它的锋芒。
莫兰迪擅于颠覆,但又十分谦逊。在那小小的房间里,画笔向那不起眼的画布倾诉着,似乎道出了主人心中所思:抗拒无法实现,但不可避免。他不去随波逐流,不去追求所谓的进步。当法西斯的势力在欧洲以无可遏制之势蔓延时,莫兰迪正在艺术学院读书,憧憬着美好的艺术未来,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家。
以艺术家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后,莫兰迪积极参与当时视觉艺术界的对话。然而,莫兰迪很快就退出了对话,而且由于对战争及其后果的极度反感,他反对国际主义,从此脱离了当时的艺术主流,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先观察,再创作,以注定的方式表现不变的内容,这就是莫兰迪的创作。所以,他的作品风格更加自由,在我看来,对主题的呈现也不带任何情感色彩,而且空间、亮度、色彩和形式都成为作品的内容,观众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理解和阐释的自由。
主题的单一赋予了观众更丰富的想象,所以说莫兰迪已经捕捉到了抽象艺术的精髓。领略了重复作为技巧蕴含的巨大能量。通过反复处理同一个或者几个相似的主题,艺术家可以直达观众的情感深处,拓展阐释范围。抽象艺术将现实抽离出去,以保证新体验的非客观性。
即使在今天,艺术家们仍有必要将莫兰迪的艺术作为一种“事业”来继承,这充分说明他的作品是多么容易遭人拒绝。准确地说,人们认为他的画不适合收藏,甚至不少画家认为莫兰迪画中的内容并不重要,为了欣赏作品的抽象性,可以忽略其中的具象。不过,莫兰迪不受一些大艺术机构的青睐是有原因的,一句话说,就是作品不具抽象性。所以,这些绘画作品根本不能被称作抽象表现主义,因为从本质上说他们是具象的。
有一次在电话中我和朋友谈起刚刚完成的“光之壁·天”。她要我描述一下作品。几分钟后,我说,“你看,通过描述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物,我实现了对作品的描述。”我告诉她,因为这幅画有各种灰色,夹杂着粉色、红色和蓝色,如果不是画幅较大,在一个不连续的网格上完成的,真有点像莫兰迪的作品。
我认为,有种方式可以让简单的内容带上浓缩而复杂的历史,只要将各种不确定的颜色涂抹开来即可。我当时描述的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但是她却听得非常明白:因为一幅大型的莫兰迪作品是真正的莫兰迪作品的反面,它的真实存在的对立面,是他在艺术世界中表象的反面。
莫兰迪的创作完全有别于夸张的抽象派艺术。他的作品的主要意义有一部分来自于孤独的创作状态。他以自己的方式拒绝现代主义,这是波洛克没有,也无需做到的。莫兰迪不去模仿任何人。他的用笔与主题、画幅和色彩是完全一致的,都表现出对世界的哲学思考。虽然始终保持着一种谦卑,这些作品都具有表现性,但绝没有表现主义那样张扬,很好地保持了整个画面的静谧感。
在绘画“静物”的左下角,我们看到了画家本人的签名,有些偏大。整幅画的笔法特征鲜明,色彩的处理上是典型的莫兰迪风格:颜色暗淡且柔和。画面中有两个罐子、两只盒子和一个有些忸怩的直立物体。这些物体在画面中像是很安全感的一家人,他们彼此紧挨着,各有一部分被另一个“家庭成员”挡住。整个画面中看不到土的颜色,这样一来,前排两个物体的重量看上去有所增加了,可是同时也让人感觉他们被剥夺了全部重量——不管怎样,这两件物体在画面中非常突出。紧挨在后面的两只盒子为他们提供了具有雕塑感的背景。居于画面中心的那件物体则像是一个在押的俘虏,被包围着。这是一出无声的戏剧,只不过它的舞台是一个弯曲的灰色的内视线,决定了整个中心化构图的位置,剥夺了构图的安全感。
莫兰迪的画笔无处不至,虽然将那些淡淡的色彩置于控制之下,却能够赋予整个构图以有规律的动感。画中的物体被暗灰色阴影包围起来,光线从背面穿过简洁的笔触透过来。在莫兰迪那里,时间停止了,但生命依然存在。他很胆怯,好像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来自外界的威胁,然而他却执著地坚持着自己的追求。他要做一个人,一个高贵而谦虚的人,一个对世界的暴力说不的人。
在1915年的意大利,人们对进步表现出极度的狂热。面对这一切,莫兰迪陷入个人危机,他从此也远离现代主义。正因为他当时的逃避和选择,我们今天才有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20世纪的现代主义大师仍值得我们尊敬和崇拜,虽然现在看来他们好像是来自于另一个时代。莫兰迪却不同——在一切都飞速向前、一切都让人怀疑的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更安静更真实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