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节选)
2016-05-30范小青
范小青
那和尚回头看了香火一眼,说:“阿弥陀佛,草长得比菜都高了。”说罢就盘腿坐下,两眼一闭,念起经来。
香火却不依他,回嘴说:“这么辣的太阳,村里的人也要躲一躲,难道做一个香火倒比做农民还吃苦?”
和尚不搭理他,自顾说道:“早也阿弥陀,晚也阿弥陀。纵饶忙似箭,不忘阿弥陀。”
香火气道:“你还好意思说忙似箭,究竟是谁忙似箭?早知这样,我才不来你这破庙里当香火。”
……
他当然不去菜地,他没那么勤快,只管往前院树荫下偷懒去,背靠在树干上打瞌睡。
起先有一只知了在头顶上噪叫,香火找了一根长竹竿捅过后,知了不叫了。可刚刚闭上眼睛,就见那知了“忽”地变成一个火团腾飞起来,把香火吓一大跳,赶紧睁开眼睛,就看到大师傅正从那个高高的门槛里跨出来,他穿着布鞋,鞋子很软很薄。
香火惊奇,大师傅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他是怎么听到声音的呢,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大师傅换了一件新的袈裟。香火还是头一回见他穿得这么精神,忍不住“啧”了一声,说:“人是衣装。大师傅,你像是换了一个人哎。”
大师傅点了点头,说:“今天要来人了。”
香火没听懂,茫然地看着大师傅,想听他再说一遍,再说清楚一点,但他知道那是痴心妄想。大师傅说话,从来都只说一遍,大概因为念阿弥陀佛念得太多,所以别的什么话都懒得多说。
大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差不多正是胡司令他们从公社出发的时间。
香火始终没能搞清楚,大师傅是怎么知道的。一直到许多年以后,香火还在想着这件事情。
香火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师傅不急不忙走到院子当中,站在大太阳底下。
香火好奇说:“大师傅,你干什么?”
香火赶紧喊二师傅。二师傅没应答,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又喊了几声小师傅,其实也知道喊他无用,那小和尚昨天已经出门去了,背了一个大包袱,恐怕不是一两天回得来。
……
刚要拔腿,猛地听到有人敲庙门,喊:“香火!香火!”
香火听出来正是他爹,心头一喜,胆子来了,赶紧去开了庙门,说:“爹,是不是有事情了?”
爹奇怪地看看香火说:“香火,你怎么知道?”
香火得意说:“我就知道有事情了。”
爹朝着香火拱了拱手,说:“香火,你当了香火,果然料事如神。”
香火身子歪开来,不受他爹的拱拜,说:“你别拜我,我又不是菩萨。”
爹说:“香火,胡司令已经出发了,马上要来敲菩萨,三官让我来给你师傅报个信,好让你们有个准备。”
香火立刻“咦”了一声,说:“敲菩萨?那怎么行?敲掉了菩萨我怎么办?”
爹不说怎么办,只说:“香火,三官交代了,等一会胡司令来了,你不能说是三官报的信啊。”
香火说:“那是谁报的信?”
爹说:“是我呀。”
香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爹说:“听三官说的。”
香火说:“那还不等于是三官报的信。”
爹说:“反正你别说报信的事,我得走了,怕胡司令顺道进村,把东西给抄了。”
香火说:“什么东西?原来你有东西?”
爹一听,慌了,急忙说:“没有东西,没有东西。”不敢恋栈,拔腿要走,却又放心不下,叮嘱道:“香火,菩萨要紧,你赶紧告诉你大师傅。”
香火哪里听信爹的,跟他绕嘴舌道:“我告诉大师傅,是让大师傅保佑菩萨呢,还是让菩萨保佑大师傅?”
爹一听了,眼神就趴了下来,可怜巴巴说:“香火,你当了香火,嘴巴还这么刻薄。”
香火“嘻”一笑,道:“刻薄不蚀本,忠厚不赚钱。”
爹急道:“错了,错了,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蚀本。”
香火说:“爹你才错了呢,你自己忠厚不忠厚?你忠厚得把老本都蚀光了,把儿子都蚀到庙里当香火了,还不蚀本啊?”
爹两头惦记,心里焦虑,脚下就犹豫起来。
香火看爹那模样,似乎要留下来帮他,他却只管惦记爹的东西,赶紧说:“爹,你快快回去藏好你的东西吧,别给胡司令瞧了去。”见他爹仍腻腻歪歪,欲走欲留,赶紧又说道:“爹,你放心,我家师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一粒骰子能掷出七个点。”
爹不怀疑,点头称是:“我一看你家师傅,就是个抿嘴菩萨——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那胡司令,顶多是个红脸关公而已。”
这才放心而去。
爹这一走,香火才着了急,暗想道:“假如菩萨真的被胡司令敲掉了,庙里没有菩萨,算个什么庙,也不会有人来拜佛了,也不会有人来上香了,和尚的饭碗没有了,香火的饭碗也没有了。”
赶紧去报大师傅,走到缸边,见大师傅还是刚才进去时那样子,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双手合十,眼睛也闭上了,再仔细看,又觉得眼睛好像还张开着,这又像开又像闭的,叫人看了心里不受用,香火赶紧说:“大师傅,你莫吓人啊。”
大师傅不吱声。香火见他这样子,浑身已没了劲道,手足都酥软,知道拿他没办法了。这大师傅一旦闭了眼睛,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香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心里有点恼,嘀咕说:“不管菩萨了?连和尚都不管菩萨了,这算什么?”
嘀咕了两句,把自己的火气又嘀咕起来了,竟然忘记了缸里这个人是庙里的掌门和尚,是大师傅,就用手去推他,要把他推醒,让他起来阻止胡司令敲饭碗。
奇的是香火这手还没有伸出去呢,那大师傅的身子已经往下缩了一下。
大师傅这一缩,香火方才明白了,心想道:“原来你爬进缸里就是为了躲避的,我还以为你装神弄鬼有一套,一粒骰子掷七点呢,却原来你一粒骰子连一个点也没掷出来。”
再往仔细里瞧,这口缸好像就是为了让大师傅躲藏才一直搁在那里的,因为它不大不小,正好装下大师傅的身体,还垫些稻草,好让大师傅坐在里边屁股不硌疼。
不过香火最后还是发现了一点问题,缸稍稍矮了一点,大师傅的身子装进去了,脑袋还露出小半截,因为它光光的,所以特别亮,特别容易被人发现,进院子的人,肯定第一眼就会看到这半个光脑袋。
香火说:“大师傅,你躲不过的,这口缸,连个盖都没有,他们肯定会找到你的。”
又说:“大师傅,你倒是躲着地方了,二师傅肯定也找到地方躲了,小师傅更不要脸,干脆就逃走了,我怎么办呢?难道你们和尚不管菩萨,倒叫我一个香火来管菩萨?没这道理的。”
又再说:“我以为我做香火,菩萨也会对我好的,其实不是这样,菩萨只对你们好,对我又不好,凭什么要我管它?”
任凭香火怎么说,大师傅也不吱声,香火无计可施,便自我安慰说:“大师傅,你躲吧,我不躲了,胡司令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我爹是他的隔房老娘舅,他爹是我爹的什么什么。”
大师傅的光头被太阳照得像一盏灯,耀着香火的眼睛,他有点晕,但脑子却还清醒,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师傅这样躲着,甚是丢人,想了一想,有计策了,跑到灶间拿来一个碗罩,碗罩很大,正好扣在缸沿上。
大师傅被罩在乌赤赤的碗罩里,头上的光亮罩没了,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过了不多久,果然胡司令就带着一队人马来了。
爹走的时候庙门并没带上,半掩着,手一推就开了,不用轰的,但他们还是轰了几下,把庙门轰了一个洞,从洞里钻进来。
香火赶紧上前认亲,凑到胡司令的脸前说:“隔房哥哥,你来啦。”
那司令眼睛向上翻。
“你喊谁呢?谁认得你?”
香火说:“咦,你不认得我啦,我是你爹——不对,你是我爹——不对——”
司令“啐”他一口,骂道:“什么你爹我爹,你有爹吗?”
香火道:“司令你贵人多忘事,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还到过你家,给你爹你娘磕头的。”
司令说:“磕头?你敢封建迷信?”
旁边立刻就有人上前,伸手把香火推了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
香火气得骂人说:“司令,你六亲不认?”
那司令这才伸出长长的手臂,对着他的队伍划了一个圆圈,说:“小和尚,你说对了,我们,六亲不认。”
香火不解,问:“为什么?为什么六亲不认?”觉得这话没问在点子上,又赶紧辩解:“司令,我不是和尚,你看,我有头发的,和尚是光头。”
司令看了看香火的头发,不屑道:“你不是和尚,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香火。”
“香火是什么东西?”
香火正想回答香火是什么东西,那司令却制止了他,朝他劈了一下手臂,说:“四旧!封建迷信!”
香火赶紧说:“不对不对,香火是劳动人民。”
那司令又狐疑地看看香火,怀疑道:“谁说香火是劳动人民?”
香火说:“香火在庙里低和尚几个等,打杂干活,庙里什么事情都是香火做的,扫地烧饭种菜浇水,一天做到晚,累也累死了,还不是劳动人民吗?”
司令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暂时放弃了对香火的追查,问道:“你庙里的和尚呢?”
香火想这个难题迟早是要摆到面前的,到底是保全自己还是保护师傅,事先没来得及掂好分量,却已经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口缸了,他大叫起来:“一个缸,一个缸!”
大家都看到那口缸了,但他们有些不明白,因为缸上不是盖了一个缸盖,而是顶了个什么东西。
那司令一把揪住香火的衣领,把他提溜过来,问:“这是什么奇怪?”
香火扭了两下没扭出来,生生地被那司令揪着,香火怕他扯烂衣领,只得踮起脚,让身子去跟着衣领子,边挣扎边说:“哎哟,衣领子,哎哟,衣领子,那不是奇怪,就是一口缸。”
那司令说:“缸上顶了个什么奇怪?”
香火说:“没顶什么奇怪,就是一只碗罩。”
司令的人马哄笑起来,司令也笑了笑,放开了香火的衣领,说:“缸上顶碗罩,还不是奇怪?罩什么呢,难不成下面罩了一只老虎?”
大家又哄笑,有一个人嘲笑说:“罩只老鼠还差不多。”
那司令举了棒要打这个碗罩,参谋长走上前来,挡住了胡司令。
香火这才看清了参谋长的面目,原来是认得的,隔壁村人氏,前一阵不干农活跑到乡里去了,原来是跟上胡司令了。他本名叫个孔万虎,现在改名叫参谋长了。
他对着那口缸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发话说:“司令且慢,从前听人说,和尚有金钟罩,谁若是打着了金钟罩,不光敲不烂它,自己的手臂会被震断。”
那司令撇了撇嘴,显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他手里的棒却挂了下来,可能对金钟罩吃不透,多少有点惧怕,回头对着香火大喝一声道:“小和尚,这分明不是碗罩,到底是什么罩?”
香火见那司令满脸杀气,赶紧抱住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和尚,我只是香火而已,你问大师傅吧,你问二师傅吧。”
……
香火胡乱念叨还没完,忽然间就有一声长嚎炸雷般地响了起来,简直是响彻云霄的响,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响,简直是稀奇百怪的响。
大家定睛一看,是二师傅。
二师傅双手提着裤子,对着院子里的那口缸“扑通”一下跪了下去,顿时间哭得“噢嚎噢嚎”的。
没人知道他哭的个什么,大家倒是对那口让二师傅下跪的缸产生了兴趣,围到了缸前,透过碗罩,仔细了,才看到缸里有一个秃脑袋。
那司令又愣了愣,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花招,站定了,半躬下腰,离得远远的,伸长脖子朝缸里瞧。他的队伍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躬着腰,围成一个圈子对着那缸,却没有人敢再靠前。
还是香火过去揭开了碗罩,说:“你们看,没有什么,就是一个和尚,是我家大师傅,他已经死了。”
那司令的几个手下走近来看看,有一个胆子大的,用手去探探大师傅的鼻子,回头向司令报告说:“没气了。”
那司令生气道:“敢在你爷面前装死?你爷让你怎么死的,就怎么活过来。”
大师傅身子已经僵硬了,怎么也拉不出来,众人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从缸里架了出来。
大师傅果然是死了,奇怪的是,他被抬出来,放在地上,仍然还是在缸里的那个姿势,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双眼微闭,一点也没有改变。那司令上前去踹一脚,大师傅的身子竟像块石头,纹丝不动,倒把胡司令反弹了一个趔趄。
那司令“呸”了一口道:“晦气!还没打就死了?你爷岂不是白跑了——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向众人一挥手,喝道:“进去敲菩萨!”
二师傅见他们要去敲菩萨,顾不上哭了,提着裤子又追又喊:“菩萨敲不得呀,菩萨敲不得呀。”
……
(摘自辽宁人民出版社《香火》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