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江南 意象云天
2016-05-30隋林华
隋林华
《收藏与投资》:您八十年代创作的《小镇春深》曾入选了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展,也是大家想到江南,就会经常提起的一部作品,那咱们就从这部作品开始谈吧。
沈行工:这幅《小镇春深》是在1984年创作的。这幅画最近还参加了由国家画院举办的中国油画国际巡展,现在正在法国巴黎展出,同时参加这次展览的,还有我近年创作的一幅《山村雪霁》。在创作《小镇春深》之前,1980年我画了一幅画面人物更多的江南乡镇题材作品《月桥镇的早市》,这幅作品也是我江南题材人物作品系列中比较完整和有代表性的一幅。从1980年开始之后的十几年,我的创作选题大都围绕着江南的乡镇生活。
《收藏与投资》:是的,这些作品基本都是那种写实性的情节性的绘画。在您作品中常见的描绘日常江南村镇生活的场景中,妇女的形象特别有意思,像《母女俩》、《江南村姑》等作品中所见那样,她们的装扮非常特别,头上蓝色土布头巾,腰际土布围裙,是她们的经典形象。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妇女装扮形象是否也是您那个时期创作的一种个人的代表符号?
沈行工:其实当时并不会想那么多。当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画家包括那个时代的作家,都希望能将普通百姓的平凡的真实的一面通过创作展现出来。整个大环境就是这样,所以那个时期我会经常去苏南一带采风写生,特别是到苏州的乡镇,看到当地的一些农民,无论是他们生活的场景还是他们个人的服饰,都很有特色,有非常浓厚的江南特色,所以我就很自然的选取了这样的题材,一画就画了很多年。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它就是一种朴素的写实主义手法,将当时农村真实的面貌比较直接的反映出来。前前后后画了大概有几十幅这种类型的作品,像《小镇春深》、《月桥镇的早市》到后面的《渡口细雨》都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但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就开始有了一些变化。虽然在题材上我还是会选取这些题材,但表现方法已经开始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用以前的那种写实手法来表现,而是增加了一些主观表现的成分在里面。
《收藏与投资》:后期的这些改变是您在创作过程中自己渐渐摸索出来的?
沈行工: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有比较多的机会接触到西方现当代的艺术,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引进的很多展览,我们还可以出去看很多国外的优秀的展览。80年代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去看一些西方大师的原作,也初步的了解了西方油画演变发展的脉络,所有这些对自己的艺术观念都产生了一些影响。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我画的一些作品中,有几幅是江南乡镇生活的题材,但表现方法已经明显不同了。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我1994年创作的一幅题为《秋晴》的作品,应该说是到目前为止我个人比较喜欢的这类题材中的一幅。画面很简单,是两位中年妇女在晒被子的很普通的情景,但跟前面创作的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除了形体上的变化之外,色彩上也有了较大的突破。我对油画的色彩比较感兴趣,觉得油画的色彩表现是这个画种的强项,是它与其它画种相比较最具优势的一个方面,所以在油画的创作中,怎么把油画色彩的表现力充分发挥出来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我在创作这幅作品的时候,考虑得较多的就是如何将油画色彩语言的这种表现性给强调出来。
《收藏与投资》:也就是说,是从这个时候您对油画色彩开始更加的关注起来,在色彩上您不再局限于再现性的现实描绘,而是更多的加入意象性的表现,在您的《探寻与选择》一文中,您自己也坦言,您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色彩的表现上,并希望利用色彩的纯度、色相和冷暖的对比,形成强烈的情感冲击。
沈行工:其实任何一个画家,他对于绘画的基本元素:形体和色彩,这两个最基本的元素都是有所侧重的,也是有所偏好的,这是很自然的一个现象。有可能有的艺术家在形体塑造上特别有天赋,感觉会特别好,而有的艺术家,对色彩的感觉会比较好。在多年的创作历程中,每位艺术家都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寻找到自己的强项,寻找到自己的优势和兴趣所在,这个过程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个人也是如此。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慢慢地体会到相比较而言,我对色彩更感兴趣。尤其是在后期创作的静物和风景作品中,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很自由地发挥我对油画色彩表现性的追求。说到静物,想想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材,因为可以说它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非常主观的行为。你摆放好一组静物来创作,这本身的摆放过程完全是主观行为的结果,这与风景又有所区别了。它从第一步就开始介入,是主观意识的发挥了。
《收藏与投资》:那么在您油画色彩的演变过程中,您的这种改变是否也受到西方一些艺术大师的影响?
沈行工:我在年轻的时候所受到的学院教育,它是相对比较规范的学院式的教育,各方面的基础训练相对比较均衡,也比较扎实,但是那时候的教育理念并不鼓励学生走自己的路。五六十年代的绘画教育,你会感觉到那时候的学生作业千人一面,都非常雷同,追求的方向也很相似。到了改革开放八十年代之后,我们开始接触到西方的从文艺复兴到古典主义,写实主义、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的一些作品,在这个过程中,让我们逐渐觉得,作为艺术家表达自己内心的独立的那种感受是更为重要的,艺术不是为了求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为了立异。它实际上要强调的是个性化的表现。看了西方的一些现当代的艺术,我感觉自己比较感兴趣的还是现代主义的部分。我觉得印象派之后,也就是从后印象派开启的现代主义这个阶段是西方绘画最为丰富多彩的一个阶段。那个时候从后印象派的三位大师塞尚、高更、梵高之后,出现了很多流派,像野兽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各种流派,出现了很多大师级的人物。
在这期间有两个画家是我特别喜欢和关注的,就是在印象派之后出现的,一位叫波纳尔,一位叫维亚尔。他们的创作介乎于印象主义和野兽主义之间,他们继承了印象主义创作的一些手法,但是和莫奈的创作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他们用的色彩更加强调主观性,可以说已经把油画色彩的表现性发挥到了极致。看了他们的作品,我深受启发。
《收藏与投资》:但是对于国内的一些大众而言,他们对于写实类的色彩表现接受度会更高一些。
沈行工:是的,这主要还是因为国内大众对于这些作品接触的比较少,看得少。如果接触的多了,看法会有改变。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接受新事物是很快的。我和一些年轻的画家或艺术爱好者交流,发现相比于老一代他们接受的面就更广。当然,写实类油画中有很多的经典作品,但是多种风格的现当代艺术中也有很多优秀作品。
就我个人而言,到了九十年代,在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西方优秀作品后,也逐渐地发现自己对于写意性的油画色彩表现方面更有兴趣,而越来越觉得在静物和风景方面则更有助于体现这种色彩表现力的优势。
《收藏与投资》:所以您的创作开始逐渐由人物转入到风景和静物创作之中了?
沈行工:确实是这样,因为我觉得在风景和静物的创作中色彩运用更自由。刚开始,我画的风景画主要以写生为主,后来我发现写生固然有很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一面,但它并不能代替所有的创作方式。譬如像一些大型的油画创作作品,这是难以在写生现场去完成的。在创作这类作品的时候会有一个构思的过程。我在2003年的时候画了一幅名为《蓝色的江南风景》的作品,这幅作品可以说是我艺术创作中的一个转折。在创作之初,我画的是一幅铅笔稿,然后用油画棒画了一幅色彩稿。它与以往作品最大的不同是,这幅作品中的景象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地点,甚至也没有一个很具体的参考的资料,完全是我多年来对于江南风景的一个综合印象的体现。在画这幅画之初,我更多的是想怎样才能自由地体现我对江南风景的一种想象。其实我画的就是南京周边的一些风景,这种景象是我经常会看到的,但我画的并不是一种具体的场景。这幅画的创作过程,更多的是一种艺术观念的改变,是一种真正的主观意识的创作,不仅仅是客观事物的再现。从这幅画之后,我更加意识到这样的创作方法更符合我对艺术的诉求,在后来的创作中也更多的体现了出来。总体而言,从这幅画开始我个人的创作逐渐从比较如实的朴实的重视客观再现的写实手法转为更注重个人内心感受强调主观表现。
《收藏与投资》:写意性和诗性是中国绘画乃至中国文化的本质特征,您创作的油画从初期的写实到后期的写意再发展到最后的意象状态,这与中国传统山水画可以说有了某种契合。
沈行工:中国传统绘画给予我的最重要的启示是:它的创作的方式、思路,创作观念。它和西方的绘画不太一样,无论是工笔画,还是写意画,它的创作思路都是一种意象性的,它并不刻意地要求跟自然的景象完全一样,写意是这样,工笔也一样如此。这样的创作方式是一种提炼,一种概括,一种很主观的处理方式。虽然工笔画的造型很准确很精致,看起来很写实,但实际上并不是客观所见的如实再现。中国传统绘画从刚开始它的观察方式就不同,它是边走边看的。西方的油画创作方式和思路就与此大不相同,但我在创作油画的时候就可以按照中国传统绘画的创作方式和思路来画,然后经过自己内心的过滤,进行表达。
《收藏与投资》:油画属于西方的舶来品,它传人中国以后,在中国的艺术界开辟了一个新的画种,但中国的油画一直发展到今天,与西方油画的差异还是很大。中国油画的写实与西方油画中的古典主义中的写实也是完全不同的。有可能是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其他因素的一些影响。您觉得发展到现在,中国油画现阶段已经发展到了哪个阶段?
沈行工:西方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阶段,已经是吸收了或者说是借鉴了很多东方艺术的元素。像日本的浮世绘,中国传统的绘画,在印象主义的作品和后印象主义的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影响。事实上像毕加索、马蒂斯这些现代主义的大师,他们绘画的观念、创作的思路和方式和东方已经越来越接近了,它们有互相融通的地方,所以中国在百年之前引入西方油画的时候,已经是接触到了西方的现代主义创作。这一百多年来,油画在中国毫无疑问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大画种。从事油画行业的人已经非常多,各大艺术院校报考油画院校的学生也非常多,喜爱油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在中国,这一百多年来的油画发展,我认为已经初步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一种油画风貌。其实对于中国油画,我更喜欢用演变这个词而不是发展,发展只是规模越来越大,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越来越多,演变是它的面貌在不断变化。这种面貌演变的总趋势是越来越多样,越来越丰富。
《收藏与投资》:在国内艺术教育方面,油画专业的学生,我们开始更多的鼓励他们去创新,跟之前的那种千人一面的模式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但我们去参加展览的时候仍然会看到很多学生的作品跟老师的非常雷同,主观意识类型的创作明显还不够。
沈行工:鼓励学生在艺术上个性化的发展是我一直以来的主张,我们最近在办的“心智与图式”这个展览,是我和我的十三位学生的一个联展,他们都已经是很有成就的中青年优秀画家。这是一个国家艺术基金立项的项目,将会在国内做一个巡展,十月份将在中国美术馆进行展览。目前已经在南京、深圳等地展过,后期还将会去其他一些城市展览。如果你去看过这场展览,你会发现每位画家的作品差异还是很大的。一位理论家对于“心智与图式”展览中作品的评价很贴切,他说:“你们这叫和而不同。”我认为这就是我在教学上要达到的效果,如果每个人都一样,那是很失败的。我认为在艺术教育上,当然要鼓励学生的个性化的发展,鼓励他追求形成自己独特的风貌。我经常会跟我的研究生说,我希望在你们的毕业展览上,能够推出初步体现你们个人面貌的作品,一定要找到你自己,做到扬长避短,这样才能够有更好的发展。
《收藏与投资》:油画能够传人各国,且接受度都很高,但中国的水墨却很难被国外所接受,您觉得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哪些?
沈行工: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很复杂,简单地说是审美习惯、文化背景的差异。从另一方面来说与中国长久以来的弱势地位也有一定的关系。弱势地位的文化向强势地位国家推进本身也不是很容易的。当然也有它本身的原因,中国画的本身表现力度问题等。为什么油画的传输性如此强,这和它本身很强的表现力有着很大的关系。另外对于在国外展出的一些水墨画艺术家作品的不接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个人作品的问题。像齐白石老先生的作品,无论是在世界哪个国家都是很受欢迎,很有认知度的。因此艺术家们也应该从个人创作的角度多去思考一下。一件作品要打动别人肯定要有足够的理由,自身要有能够打动别人的东西才行。
《收藏与投资》:中国油画市场在近几年行情低落,但中国藏家却频频去国外购买西方艺术大师的油画作品,您觉得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沈行工:从这种现象上来看,总的来说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中国藏家愿意花钱来收藏西方大师的艺术作品,这是一种意识上的进步。每一个有一定实力的国家都有一些人类宝贵文化遗产的收藏。在美国的博物馆里你能看到欧洲的很多艺术大师的作品,纽约、芝加哥的博物馆都能看到。中国这样的大国,如果我们的博物馆内没有一些世界顶尖的文化艺术的臻品,这是说不过去的。现在的一些中国藏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眼光,愿意去收藏一些国外艺术大师的作品,是件好事。从这个角度上讲,也未见得是因为中国的油画不行,其实他们也收藏了很多中国艺术家的油画,只是没有过多的宣传而已。
中国油画市场低迷和整个大环境有很大的关系,而且我个人并不认为前几年很热的那种情况是正常的,相反是很不正常的。一个中国当代的很年轻的艺术家,作品价格比一个西方的美术史上已经留名的大师的作品价格还高,这样正常么?这是不太现实的。这样的市场炒作对中国的一些艺术收藏者爱好者造成了一种误导。像国外的一些艺术大师,现在的作品是天价,但他们生前作品的价格都并不高,是符合市场规律的。
如果中国的中产阶级有能力收藏真正的艺术作品,这是一个正常的艺术收藏的方式和过程,但是如果你的价格高的离谱,他会敬而远之,离开你这个市场。艺术品收藏的前提是欣赏,出于审美需求的收藏才会是真正的收藏。正因为这些不合理的价格和炒作导致中国并没有形成正常的艺术市场秩序。在2005年到2006期间涌现了一大批拍卖公司,有些公司甚至拍一次就关门大吉了,这样正常么?拍卖是二级市场,画廊是一级市场,正常的市场秩序应该是艺术家将作品放在画廊中售卖,把作品展现在老百姓面前,而不是越过一级市场,直接进入二级市场去炒价格。这样反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作品有价无市。把艺术品买回来挂在墙上,藏家才能“从容”欣赏,他的眼力才会逐渐提高。
《收藏与投资》:据我所知,江苏地区对于油画的接受度并不高,尤其是对于当代艺术家的一些作品。除接受一些大家耳熟的画家作品外,一些年轻油画家的作品几乎无价无市,而且地域意识很强,对于江苏之外的油画作品接受程度更低。这其实对于油画本身的发展而言是非常不利的,不知道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沈行工: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比如江苏的画院就叫国画院,北京的画院叫北京画院,北京画院里就不仅有水墨,也有油画。很多地方都是如此。但江苏省在画院建立之初就很明确的叫国画院。油画在江苏发展确实相对较难,很多油画专业的学生毕业后,除了在学校任教外,似乎再没有更多更好的出路。这也算是江苏的一个传统习惯和体制倾向吧,也很自然地会影响到市场。我的很多学生也会跟我反映,他们的作品更多的流向北京的市场,本地买家很少。
《收藏与投资》:除了您刚才说的“心智与图式”的展览外,近期您有哪些参展计划?您觉得一场展览举办成功与否的衡量标准是什么?
沈行工:我个人的展览可能会暂告一个段落,因为前年在中国美术馆已经举办了一场名为“如歌的行板”的个展。我带去了102幅作品,展出了99幅,当时北京的老先生、老朋友都非常支持,南京艺术学院的领导也亲自到现场支持,我深表感谢。展览能够成功,个人深感不易且也花费了很多心力。接下来,可能更多地会去参加一些邀请展。像“心智与图式”这样的展览也会继续下去,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展览对于江苏油画一定会有较大的提升作用,很多人对江苏油画并不了解,认为江苏油画不温不火,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在中青年油画家中有不少出色的人才。多办这样的展览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江苏油画的实力是不错的,面貌也是多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