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登高丘而望远海》诗新解
2016-05-27王|茜
王|茜
摘 要:这是一首反对帝王成仙的反游仙诗,也是一首反映广德元年(763)吐蕃入侵关中、长安沦陷、唐代宗仓皇出幸的政治诗,并可据此推算出李白卒于广德二年(764)正月后不久之事实。
关键词:吐蕃 唐代宗 唐肃宗 唐玄宗
李白暮年诗歌常利用神话传说、历史典故配合比兴手法来“纪实”,如《上崔相百忧章》“共工赫怒,天维中摧。鲲鲸喷荡,扬涛起雷”{1}句,以共工被放幽州怒触不周山,海水喷荡、洪水为患的远古神话作为安史之乱大背景,以“鲲鲸”为患形容兵乱,《万愤词投魏郎中》“海水渤,人罹鲸鲵。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2}句,同样以共工时代洪水灾害之远古神话设喻为诗歌大背景,以“鲸鲵”兴波作乱、“海水”始于燕齐来描述安史之乱,皆气势庄严宏大、笔法苍劲简练、意境浑融贴切,故具极强文学性。
《登高丘而望远海》诗亦如此,它不仅是否定帝王求仙的“反游仙诗”,诗人登高眺望“远海”,透过颓败的仙家之景、神话中的巨鳌、精卫、鼋鼍形象,对秦皇汉武求仙的批判,实是延续前面所举诗例以远古洪水灾害神话设喻为大背景来纪实,即李白暮年隐居当涂青山(今安徽当涂东南)时,吐蕃入大震关(又名陇关,今甘肃清水陇山东坡)、盗有陇右(今甘肃全境和新疆大部)之地,进犯京畿、西入长安,改元、立新帝,焚建陵(唐肃宗李享陵墓)寝宫甚至可能发掘建陵事。此论断暂为设想,以下将进一步论证。
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为现存李白文集中最早、最好的底本。今据此本录李白《登高丘而望远海》全诗如下:
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3}
代宗之初,吐蕃共三次入侵关中,分别是广德元年(763)七月,广德二年(764)十月,永泰元年(765)九月。《新唐书》卷六《代宗本纪》载:“(广德)二年(764)正月丙午(八日),诏举堪御史、谏官、刺史、县令者。”{4}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代宗登极,广拔淹瘁,时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后,君亦逝矣。”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代宗之初,搜罗俊逸,拜公左拾遗。制下于彤庭,礼降于玄壤。生不及禄,没而称官。”{5}两相参照知,代宗初年朝廷曾拜李白为左拾遗,惜闻命后而卒。代宗之初诏举闲逸,文献记录共三次,即宝应元年(762)五月(“两唐书”)、宝应二年(763)七月(《旧唐书》)、广德二年(764)正月(《新唐书》),皆见于《代宗本纪》。{6}可以设想,若李白《登高丘而望远海》诗真是作于吐蕃第一次入侵关中后——这是本篇论文论证的首要任务,则可把李白卒年定于广德二年正月后不久。可见,此诗之重要和解读此诗之特殊意义。
全诗共十七句四层,前八句为第一层,第九句、第十句为第二层,第十一句到第十五句为第三层,最后两句为第四层。
第一层八句
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
“高丘”为比兴,此意象源自屈原思念故国、心忧君主之形象,随着历代对屈原忠君爱国精神的重视和吟咏,渐渐成为一个特殊名词,有了象征意义。屈原《离骚》有“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句。东汉王逸注:“楚有高丘之山。女以喻臣。言己虽去,意不能已,犹复顾念楚国无有贤臣,心为之悲而流涕也。”{7}屈原之后,西汉东方朔、刘向所作楚辞皆以“高丘”为中心,如“高丘”之哀、“高丘”之叹、“高丘”之怀等表达屈原对楚国、楚君之赤诚、思念,以及自伤之情,故“高丘”有了特定所指和象征意义,它既为楚国之山,又象征着屈原对楚国、楚君之思念和挂牵。李白暮年常自称楚人,思慕屈原,以楚国典故入诗,并常以爱国被放之晚年屈原自居。此时他已遇赦回归江南一带,身在“楚”但不在朝堂却仍思念远方君主、关心国家大事,故云“登高丘”,以假托之辞真诚之思来“起兴”。
由“登高丘”之象征意味知“望远海”亦为想象之辞,并开启后面想象之辞。“望”,在这里有遥望、企盼之意,与“登”字皆极生动,表达出眷恋、担忧之情。这里的“海”,亦是以远古洪水时代神话设喻为大背景的,是想象中的“海”。我国当代诗歌中的“海”亦有此类用法,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8}。“海”是比喻,是梦想中的理想世界,而李白早在千余年前就以“海”“远海”等喻指唐王朝安史之乱所波及处,可谓以想象之“海”比喻折射现实之祖。前面所列举之李白诗“鲲鲸喷荡,扬涛起雷”“海水渤,人罹鲸鲵。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句,亦是以水患比喻兵乱,“海”喻指兵乱所波及之处。又如《早秋赠裴十七仲堪》诗“远海动风色,吹愁落天涯”{9}句,可以由“远海”和远古神话之设喻判定此诗当作于安史之乱后。有时,李白诗中的“海”特指安史之乱后唐朝政治中心长安及其附近畿辅之地,是其暮年对长安一带之特定称谓。这时,两京收复、君王和朝廷又回到长安、安史之乱基本平定,因为长安一带曾是叛乱波及之地,即“海水”曾经滔天之地,故诗人仍称这里为“海”,比如此首《登高丘而望远海》诗中的“远海”,又如《宣城九日闻崔四侍御与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时登响山不同此赏醉后寄崔侍御二首》其二:“登高望远海,召客得英才。”{10}李白暮年部分诗歌,在这种远古自然灾害神话背景设喻之下,发挥绝妙诗才和大胆想象,又以与这种神话背景极相契合的其他神话和历史典故相糅合,使诗歌呈现出笔法奇诡、波澜壮阔、力指现实的强烈艺术效果和批判意味,创造性、艺术性和思想性均达到前所未有之高度。以洪水时代与治水神话结合讽喻现实之诗,如《公无渡河》,以洪水时代与《列子》中神话结合讽喻现实之诗,如这首《登高丘而望远海》。
开元二十一年(733),唐朝分天下为十五道。长安所在之京畿道,以长安为中心,是帝王居住、治理天下、朝臣辅弼帝王治理天下之政治中心,国之畿辅。诗人想象,国都长安一带犹如仙山各不相连,由巨鳌仰首戴之,漂浮于大海之上。这样,通过远古神话背景之设喻,以及相对于诗人暮年所处之东隅沿海一带,长安及其附近自然可以称为“远海”。此想象源自《列子》卷五《汤问》篇: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11}
宋罗愿《尔雅冀》卷三十一“鳌”条亦记录此神话,并云:
鳌,巨龟也。……(屈原)《天问》曰:“鳌戴山,何以安之?”者,两手相击也。言鳌以首戴山,傥用前两手相击,则山上之仙圣何以安乎?《列仙传》曰:“鳌负蓬莱山而沧海之中。”{12}
安史之乱后,李白曾作《猛虎行》诗,其中“巨鳌未斩海水动,鱼龙奔走安得宁?”{13}句,以“巨鳌”喻叛将安禄山,以“海水动”形容安史叛军即将冲破潼关长驱直入西京之势。“海”,自然是想象中的“海”,实是叛乱波及之处,虽没有类似“仙山”这样的词汇,但却与《登高丘而望远海》诗同用上引《列子·汤问》之典。又《留别贾舍人至二首》其一云:“鳌山海倾,四溟扬洪流”{14},亦是以“鳌”、仙山倾倒于“海”中喻指安史之乱。
李白之诗,言多讽兴。由前引《列子》之典和分析知,“六鳌”二句按字面指“龙伯国”人钓走“六鳌”,故“三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由“六鳌”被钓事涉及“龙伯国”人、“三山”与原典“二山”不同知,此二句是用比兴和改变古典暗写时事。
《旧唐书》卷十一《代宗本纪》:
(广德元年秋七月,763)吐蕃大寇河、陇,陷我秦、成、渭三州,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等州,盗有陇右之地。……九月壬戌朔(初一),仆固怀恩拒命于汾州,遣宰臣裴遵庆往宣抚之(未成)。己丑,吐蕃寇泾州,刺史高晖以城降,因为吐蕃乡导。
冬十月庚午朔(初一)。辛未(二日),高晖引吐蕃犯京畿,寇奉天、武功、等县。蕃军自司竹园渡渭,循南山而东。丙子(七日),驾幸陕州,上出苑门,射生将王献忠率四百骑叛,胁丰王已下十王归京。从官多由南山诸谷赴行在。郭子仪收合散卒,屯于商州。丁丑(八日),次华州,官吏藏窜,无复储拟。……戊寅(九日),吐蕃入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辛巳(十二日),车驾至陕州。……庚寅(二十),子仪收京城。{15}
由前引《列子》《尔雅翼》等材料知,“六鳌”之“鳌”,指巨龟,其性好。在此诗中,“六”来自古典,不是实指,以引出“龙伯国”;“鳌”,喻指叛将仆固怀恩、射生将王献忠,叛臣泾州刺史高晖等。“骨已霜”,暗指时间之久和天气之冷。吐蕃入侵始于广德元年秋七月,炎暑刚退,至十月九日陷京师,已是寒冬季节。古典中,钓走“六鳌”的是“龙伯国”人。龙伯国为传说中的大人国。由代宗初年时事知,此正影射吐蕃国人。吐蕃人居住在高原、所住房屋“平头,高者至数十尺。贵人处于大毡帐”“重壮贱老”{16}。《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晋郭璞注:“按《河图玉版》曰:‘从昆仑以北九万里得龙伯国人,长三十丈,生万八千岁而死。”{17}由《列子》知,“龙伯国”及“龙伯国”人皆受到天帝惩罚,且相对于以“仙圣”来形容唐朝君臣,以“龙伯国”人形容吐蕃人及其首领是不为过的。并且“龙伯国”人在西、“仙圣”在东与吐蕃在西唐王朝在东相似。在近代史上,亦有以“龙伯国”来比喻欧美列强的例子,如胡汉民《告非难民生主义者》:“是又梁氏所谓犹以千百之僬侥国人,与一二之龙伯国人抗,蔑有济也。”{18}出自梁启超《杂答某报》,原文以“龙伯国人”比喻“富者”即列强,与“贫者”相对,强弱不同也。{19}吐蕃乱华,在代宗初年是比藩镇割据更直接威胁社稷之事,李白所以忧心如焚。诗歌可以记事、可以以诗为史,但终究不是史书,不能面面俱到。在此诗中,诗人用其高妙诗才,通过比兴和用典,使典故与时事巧妙结合,既补充了诗歌隐含的内容,又保持了诗歌的含蓄、优美。再看“三山”句。这里的“三”,为虚数,非实指,与“六鳌”相对,暗示吐蕃大寇河、陇,入侵关中,长安附近多地沦陷。
“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二句。“扶桑”,为东方神木。屈原《九歌·东君》形容日出时情形云:“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汉王逸注:“吾,谓日也;槛,也。”槛、,即栏杆,引申为“日”所居所始出处,即“扶桑”。“日”亦喻指帝王,故可以“扶桑”喻指帝王居于帝位,甚至直接代指帝王。此诗“扶桑”与“白日”相对,自是以“扶桑”喻指帝王所居所始出处,即皇宫,引申为帝位或朝廷,“白日”喻指唐代宗。联系上引材料知,此二句暗指吐蕃入长安,唐王朝播迁,唐代宗帝位岌岌可危、仓皇出幸,不复往日光彩。
再看“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二句。“银台金阙”见前引《列子》之典,明指仙山之景,暗喻长安宫阙。“如梦中”,表示虚幻和不存在,暗指长安沦陷事,亦是诗人对唐王朝昔日辉煌不再之喟叹。“秦皇汉武空相待”,是对玄、肃、代祖父孙三代君王未能使唐王朝恢复昔日强盛之失望。诗人回顾自身暮年政治经历时偶会涉及玄、肃、代三代君王,如《公无渡河》和此诗,但此诗又直接是对唐代宗之失望。
第二层二句
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
“精卫”二句仍以海中灵怪为喻,似登高所望之景,但已笔锋一转,由描述时事谈及用臣之道——承接诗开篇登高丘、思君主、哀国无贤才意。“精卫”之典出自《山海经》,为炎帝少女,因溺于东海,故矢志填平东海。晋陶渊明(352或365-427)《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曰:“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夭无千岁,猛志故常在。”{20}李白反用渊明诗意,表达的是空有雄心壮志,良时不再,无人接引,只能遗恨绵绵、志意成空,即“西飞精卫鸟,东海何由填”{21}之意。东晋王嘉(?-390)《拾遗记》:“舜命禹疏川、奠岳、济巨海,则鼋鼍而为梁。”{22}宋罗愿(1136-1184)《尔雅翼》卷三十一:“周穆王巡狩,东至九江,亦称驾鼋鼍为梁,驱八骏过之。”{23}由此二典知,“鼋鼍”可为“梁”辅助大禹、周穆王,故诗人以“鼋鼍”喻国之栋梁、可堪大用之臣。“无所凭”,指有才之士因无所依凭,而不能为帝王所用。
诗歌第二层意思一转,是说国难当头,自己身为逐臣故不能一尽臣子之力,报国仇、济时难。依然继承了李白诗歌常以我之眼、之口直抒胸臆之特点,表现出强烈的爱国、忧国之情。
第三层五句
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
“君不见”是李白诗中常用句首领起语,出自鲍照《拟行路难》。“骊山”四句为用典。虽曾遭遇偷盗或者烧焚,至今秦始皇陵和汉武帝茂陵仍巍巍高耸,成为人类文化遗产。故“灰灭”特指陵寝中帝王之形体因自然物化消散而不复存在,或因烧焚等外因而不复存在,暗示求仙之虚妄,与诗之末“鼎湖飞龙安可乘”呼应。秦始皇死后葬于骊山北麓之秦陵,汉武帝死后葬于咸阳原之茂陵,此二陵皆在帝王入葬后不久即遭焚毁或偷盗。
东汉班固《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
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珍宝之臧、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又多杀宫人,生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24}
《汉武帝内传》: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三月葬茂陵……帝冢中先有一玉箱一玉杖,此是西胡康渠王所献,帝甚爱之,故入梓宫中。其后四年(公元前84年),有人于扶风市中买得此二物。帝时左右侍人有识此物,是先帝所珍玩者,因认,以告有司。{25}
由上引材料知,诗中“骊山”指秦始皇陵,“茂陵”为汉武帝陵。秦始皇死于途中、匆匆入葬,其陵墓未竣工,便遭到项羽起义大军的包围、焚烧、发掘,后又因牧羊者持火寻羊而藏椁被烧。汉武帝下葬后四年,其梓宫中作为陪葬的玉箱、玉杖竟早已被盗,被人购于集市。诗人咏史在于讽今。宝应二年(763)三月,玄宗始葬于长安东北之泰陵,肃宗始葬于长安西北之建陵。这两则古典所隐喻之事,与吐蕃第一次入侵关中后占领醴泉县相关,史书未明言。唐代宗之初,吐蕃三次入侵,俱占领唐肃宗建陵所在地醴泉县。{26}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三,唐代宗广德元年(763):
吐蕃入,(程)元振不以时奏,致上狼狈出幸……太常博士柳伉上疏,以为: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27}
邓小军师认为:
《唐会要》卷十七《庙灾变》:“建中二年(781)二月,复肃宗神座于寝宫。初,宝应中,西戎犯京师,焚建陵之寝,至是始创复焉。”宝应二年即广德元年,是年七月壬子始改元广德。{28}
由上引材料知,广德元年吐蕃犯京畿时确有焚建陵事。我国传统风水学讲究祖先葬于风水宝地,子孙则会绵延兴旺。广德元年,吐蕃犯京畿、入西京之耻不好掩盖,代表唐朝气运的唐七陵之一建陵惨遭焚烧、发掘,事关天家颜面、气数,而唐肃宗又是代宗之父,唐代宗自然极为避讳此事,故正史不载吐蕃攻陷醴泉事,以隐藏建陵被焚毁之事实,李白之诗恰好弥补之。
“精灵”,可指神亦可指人死后之鬼魂。明冯复京《诗名物疏》卷三十二释“神”云:“天曰神,人曰鬼,地曰示,对文为异,若通而言之,则地示人鬼俱可云神,盖总是精灵之称耳。”{29}可知,“人鬼”亦可笼统称为“精灵”。李白诗中之“精灵”,表面指秦始皇、汉武帝死后之魂魄,实际上暗指唐肃宗死后之魂魄。
第三层五句,以“君不见”领起,“骊山茂陵尽灰灭”句以二陵相合置句首,后面再分述,是以古写今、合二写一。诗歌通过咏史、用典以及比兴手法,以秦始皇陵在秦始皇入葬后不久被焚被掘,汉武帝茂陵在汉武帝入葬后不久被掘、陪葬宝物被盗,暗喻唐肃宗建陵在唐肃宗入葬后不久即遭焚烧、发掘、偷盗。故“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是说帝王死后亦如常人形体将会消散,故求仙事虚妄,更何况唐肃宗建陵被焚、被践踏,犹如秦始皇陵之被焚,牧羊之子来登临、放牧,藏椁被烧;“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是说唐肃宗建陵被发掘、宝物被偷盗,唐肃宗之魂魄无能为力,犹如秦始皇陵、汉武帝茂陵被发掘、偷盗、陪葬宝物被抢劫,始皇、武帝之魂魄无能为力。李白通过以诗纪事表明,吐蕃入侵长安及其附近时,唐肃宗建陵寝宫不仅遭到焚毁,建陵地宫亦遭到发掘、偷盗。史书虽然言之不明,杜甫《诸将》其一以“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30},写出建陵地宫不止一次被盗掘之事实。{31}李白诗早于杜甫,可谓代宗初实录。
第四层二句
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
“穷兵”指用尽武力,“黩武”指任意使用武力,“穷兵”和“黩武”都有滥用武力、征战不息之意。在此诗中,“穷兵黩武”是对吐蕃而言。《旧唐书》卷十一《代宗本纪》:“(广德元年秋七月,763)吐蕃大寇河、陇。”《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上《吐蕃列传》:“(广德元年十月)吐蕃以吐谷浑、党项羌之众二十余万,自龙光度而东……京师失守。”{32}故“穷兵”句是说吐蕃倾尽兵力入侵关中,致使京师失陷、帝王出幸、建陵被焚。
“鼎湖飞龙”之典出自《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
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其道,乃断斩非鬼神者。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33}
由上引材料知,黄帝学仙,斩非议鬼神之百姓,与爱民之道是相悖的,黄帝骑龙上天,小臣、百姓皆不得上,百姓因失去贤明君主而哀号。唐玄宗晚年好神仙,李白供奉翰林时曾作《春日行》《飞龙引二首》,皆用黄帝成仙事婉讽之。至德元载(756)八月十六日,唐玄宗下《明皇令肃宗即位诏》曰:“待克复上京以后,朕将凝神静虑,偃息大庭,纵姑射之人,绍鼎湖之事。”{34}诗人再次以黄帝求仙事言及唐玄宗,因为他是肃宗之父代宗之祖,是最渴望儿孙平安国家强盛的,但由于其晚年荒废朝政、奸臣当道、安史乱起,至今国力不再,以致吐蕃入侵、长安失守,作为长者其魂魄岂能放心?诗人并以此句慨叹安史之乱平定并非意味着唐王朝苦难之终结,对帝王求仙做出批评。“安可乘”是反问,表面是对求仙之否定,实质是对战争形势之无比担忧,对贤明君主之无比渴望,与句首“登高丘,望远海”忧国忧君之思呼应,首尾衔接,有始有终。
小 结
一、这是一首以反游仙为外壳,反映代宗之初吐蕃第一次入侵关中的政治抒情诗。以神话,写时事;以古典,喻今典;化平淡,为奇俊,极具神韵。
二、李白暮年,身不在朝堂,而为大国忧,体现了古代“士”的精神。
三、此诗作于广德元年(763)十月九日后不久,李白卒于广德二年(764)正月后不久。
{4}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0页。
{6} 薛天纬:《关于李白卒年问题的再讨论》,《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12期,对代宗之初诏举贤逸事有较详论述。
{7}{19} 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卷一,第376—377页;卷三,第912—913页。
{8} 海子著,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504页。
{11} 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1-154页。
{12}{23} (宋)罗愿撰,石云孙点校:《尔雅翼》,黄山书社1991年版,第313-314页,第313页。
{15}{16}{32} (后晋)刘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2—273页,第5220页,第5237页。
{17} 陈成:《山海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卷十四,第323页。
{18} 张、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677页。
{19} 梁启超著,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0页。
{20}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卷四,第283页。
{22} (东晋)王嘉:《拾遗记》,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三四七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4页。
{24} (东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54页。
{25} 《汉武帝内传》,文泽阁四库全书第三四七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3页。
{26}{28}{31} 邓小军师:《〈诸将〉第一首笺证一则》,《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1期。
{27} (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155页。
{29} (明)冯复京:《诗句物疏》,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二十七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44页。
{30}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卷十六,第1363页。
{33}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第1393—1394页。
{34} (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卷三十,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