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学识
2016-05-26李守奎
李守奎
每年春节前后,全球最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就会集中爆发,因为中国人都要回家过年。天南地北,飞机火车,不辞劳顿,都纷纷奔向自己的“家”。在我们的心目中,家是身心的归宿;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家有着异乎寻常的地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家不治,安能治天下。当然古人所述中的“家”不能理解成今天的小家庭,是大夫在其封地上发展起来的大家族,相当于一个小社会。儒家的政治理想就是“家天下”,把天下当做自己的家去治理的国君就是仁爱之君了。家不论大小,也不论是哪个层面的“家”,最基本的要素不能缺:房子和人。我上课时有一次提问:“房与家有什么不同?”学生一时语塞。
“可以买房卖房,可以买家卖家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家里有人,主人不能卖自己”
“但为什么家字不是房子里有人,而是房子里有猪?”
……
这确实是个问题。豕就是猪字的象形,毫无问题。甲骨文写作:
肥腹垂尾,正是猪的样子。“豬”是象形字上加了个音符“者”,后来才类化为“猪”。最早分析“家”字的自然是汉字学的祖师爷许慎了:“从宀,豭省声”,什么意思呢?这是个形声字,从宀,也就是房子。表音的声旁是“豭”,不过省掉了豭的的声旁“叚”就成了“豕”。段玉裁是清人研究《说文》的泰斗,他一般的情况下很维护许慎,即使看出《说文》中错误,也会说是“浅人所改”,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但这次居然发话质疑了:“此字为一大疑案!豭省声读家,学者但见从豕而已。从豕之字多矣,安见其为豭省声耶?何以不云叚声而迂回至此耶?”质疑得十分有道理。质疑之后自然要有新说,大意是家的本义就是猪窝,引申为人居,还说了一些猪能生崽,人居处聚集,彼此相似之类。这比“从豭省声”还令人匪夷所思。
人们相信段玉裁的质疑,但不相信其阐释,于是各立新说。什么上古人猪同居,什么猪是财富的象征……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许慎对“家”字的解释,一定有所本,或承师说,或取自通人,而这一说一定远有所自,可惜这个说法的源头许慎没有看到,无法说得确切。
甲骨文中除了上面的肥腹垂尾的猪形外,还有这样的猪:
腹下多出一笔,这个字这正是《说文》所说的“豭”。“豭,牡豕也。从豕叚聲。”牡豕就是公猪,雄性的猪,上面甲骨文的猪不正是突出生殖器的猪吗?
甲骨文中的“家”字所从正是这个豭字的初文:
汉字虽然象形表意,那只是造字时的理据而已。文字使用者追求的是简便,不关心什么形声字还是会意字。甲骨文中有人把声旁“豭”就简化为“豕”了。西周金文这种省声字就更普遍了:
但还有个别的保守派还保留着古老的写法:
有意思的是颂鼎、颂壶诸器,同一篇铭文在不同的礼器上重复出现,但有些字写法不同。“贾廿家”的“家”大部分写作“家”:
其中一件鼎作:
显然就是“豭”的初文。这个字给我们透露出家字产生的过程:家最初就是假借“豭”之初文表达,后来在表音字上加上意符“宀”构成形声字。这样理解更符合形声字的形成过程。加上意符之后区别特征增多,音符“豭”省略成“豕”也不妨碍文字系统内的区别,“豭”的初文就类化成了“豕”。
研究古文字的学者早就清楚了家字的构形,以上所说毫无新意,但对于不研究古文字的读者来说,或许算是新知。在家字的阐释过程中有两点启示对我们都有益:
一是尽量避免胡乱猜测。什么猪窝、人猪同居等等,把古人想得如此龌龊,古人即便如此龌龊,文字中也不会表达得如此龌龊。文字阐释离不开合理的想象,但一要有根据,二要合情理。
二是我们需要端正对《说文》的态度。
二十世纪古文字学昌盛,不批评《说文》好像就不叫研究《说文》,已经招致一些学者的不满。《说文》说错了自然要批评,但批评完《说文》自己所立新说不比许慎高明者有之,以不误为误者有之。就以“家”字而论,许慎虽然已经见不到“豭”之初文,但他知道这个“豕”是“豭”省声,这肯定不是他杜撰出来的。从古文字的发展历史看,“豭”之初文西周以后就消失了,许慎的知识是从何而来?这是学术史上的一个严肃问题,很值得认真思索。
对待《说文》怎么能够摆正心态、心平气和、实事求是,实在需要足够的学识和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