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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人生轨迹

2016-05-26肖涌

雪莲 2016年2期
关键词:杨森日军长沙

肖涌

严格说来,这个人于我而言谈不上记忆,但冥冥之中,他与我却有着某种联系,总在我心里有着一些似有还无的东西,挥之不去。

有些泛黄照片上的他,显得平和、沉稳,除了眉眼间隐约可见的英气外,我很难看出当年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给他的考绩评语:“思想纯正,处事有方;策划精细,做事认真”和他有什么关联。

这个人是我的外公,摆在我面前的照片,是表姐最近从南京档案馆查找得来外公现存唯一的一张照片。

关于外公,母亲过去几乎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及,这是母亲几十年来最大的隐痛,因为外公曾给母亲的工作与生活带来了无尽的伤痛,甚至母亲的忧郁症也与此分不开。我以为母亲早把她的父亲忘掉了,因为有一次在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我曾问过她外公长什么样子,母亲说她根本想不起来了。我想母亲说的一定是真话,1950年参加解放军,当时才14岁的母亲,就离开了她的父母,两年之后,外公过世,而在以后的岁月中。外公留给我母亲的似乎只有无尽的伤痛和麻烦,她对自己父亲的淡忘和记忆的模糊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当母亲看到那张放大后的照片后,立即脱口而出,是他,然后已是泪流满面。看着母亲那副不知所措、激动的模样,我知道,许多年前埋藏在母亲心底里的记忆全部恢复了。那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兴趣,瞒着母亲将外公的照片带回了我的家,我想仔细研究一下这个人,这个与我血脉相通却从未谋过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母亲发现照片在我这里后,立即打来电话要我将照片马上拿回去,而且明确告诉我,不然的话,她会立即赶到我住家的楼上来拿。我一想到年已77岁的母亲,患有心脏病、高血压,大热天颤抖着身体爬6层高的楼梯到我住的地方时,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儿,老老实实将照片给母亲送了过去。

过了几天,母亲将外公的照片复印了几份,分别给了我和二哥等人。

其实,对外公的了解是十多年前在去泸州黄金山公墓,看到舅舅生前给外公立的墓碑上的碑文后才有所知晓,墓碑上的碑文是这样写的“王公树霖字维滋,生于晚清,幼年极穷困,好学成才,毕业于新军弁目队。参加过辛亥革命、进藏抗英,历经护国讨袁、北伐、抗日战争,为救民族危亡,奋斗一生,逝世于1952年。”

2014年是抗战爆发77周年纪念,市政协文史办陈子林主任告诉我说,中央第一次提出将原来国民党参加抗战的人和事集辑成册,以资纪念。陈主任希望我能将之前我表姐搜集整理的资料以口述方式加以处理。为此,我专门将表姐采访搜集的资料和母亲这几年为外公搜集整理的资料结合在一起,开始按陈子林主任的要求进行处理。

外公的照片再一次摆在我的面前,我仔细端详着他,想象他活着时的模样,然后将手中众多的资料慢慢串连起来,我突然发现,这个从来没有在我记忆中出现过的人,竟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从资料中得知,外公幼年好学,喜爱读名人传记和习武,17岁考入清朝末年的四川陆军弁目队速成学校后,与潘文华、刘湘、杨森等人为同学,关系密切,有结拜之交。外公毕业后入伍即为排长,后来在滇军和川军中历任连长、营长、团长 、旅长、师参谋长、少将副师长、代理师长、中将参议等职。他曾参加过进藏抗英、辛亥革命、护国战争、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为祖国统一和挽救民族危亡而战斗。1945年2月,被国民政府授少将军衔,1946年3月被国民政府授中将军衔,任军事参议院参议。1946年7月,退役回乡,1952年6月消失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1909年,巴塘藏区出现叛乱,清朝政府电令成都混33旅协统钟颖率部入藏戡乱,进驻拉萨。外公与潘文华、唐式遵等爱国青年当时刚从四川陆军弁目队毕业入伍,时任副排长,立即随军进入西藏平定叛乱,驻守拉萨。1911年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西藏,潘文华与外公等人率部起义反清。起义失败后,外公与潘文华、唐式遵、徐孝刚等幸存者十余人,从西藏绕印度经香港,历尽千辛万苦返回四川。辛亥革命之后,全国各地出现军阀混战局面,当时四川军阀不少人是外公在四川陆军弁目队的同学,他们纷纷对外公聘以要职,拉他入伙,均被外公谢绝。外公只身到云南讲武堂求学。1915年,外公从云南讲武堂毕业后,参加了蔡锷领导的护国战争,在滇军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等职,后转入川军杨森所部,升任川军将领,并先后参加了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战功显赫,直至被国民政府授予少将、中将军衔,在军中有“川中儒将”之称。

外公曾出任国民政府下辖的万县、广安、合川、忠县等县的县长。我手中有一份表姐从南京档案馆复印的,由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签发,聘任外公为忠县县长的任职书,我母亲王鼎忠的名字就是为纪念外公在忠县任县长所取。

1926年四川万县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五惨案”(又称“万县惨案”),外公当时正在万县地区驻防兼任海关监督,在应对“万县惨案”事件中,他支持和赞同朱德、陈毅提出的奋起还击的主张,并按照当时四川省省长杨森下达的命令,亲自参加了炮轰英帝国主义军舰的战斗;在合川驻防期间,他率兵清剿土匪,为民除害,修路办学,植树造林,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在他离任时,百姓聚集在一起送万民伞给外公;在泸县驻防时,他遵杨森之令,从云南购回红樟树苗,在泸州忠山种植,如今忠山顶上的红樟早已成林,长得郁郁葱葱。他在泸州还积极参与兴办教育,曾与杨森创办了天府中学(现在的泸州市二中),杨森为校董事会董事长,外公是董事之一。

1940年,日本飞机轰炸泸州时,把外公父亲居住在泸州珠子街的王家大院夷为平地,外曾祖父为此悲愤攻心,随之去世。当时外公所在的国民革命军第20军正在湖南、湖北好几个战场上与日军激战。因为战事太紧,外公不能回川奔丧,只能派人代为行孝。他在给家里回信中写道:“军务在身,不能还家。一定多杀鬼子,报仇雪恨!”为此,也在抗战前线的川军最高指挥官杨森亲自书写了挽联,对我外曾祖父的去世表示哀悼。外公的侍卫王永福还奉命去泸县通滩的狮子山为外曾祖父的墓地守墓,解放后王永福为了方便守墓,还把自己的姓名改为外公的姓名王树霖,在狮子山半山腰墓地旁一守就是67年。2006年王永福去世前,还让儿女在他死后把他埋葬在外曾祖父的坟墓旁,说是生要为长官的老人守墓,死了依然还要守墓。2010年,我曾在《北京文学》上刊发一篇散文“一生的承诺”对王永福忠心守墓一生之事进行了追述。

抗战期间,外公作为国民革命军27集团军军事高参,先后参加过淞沪战役的顿悟寺狙击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崇阳之战和三次长沙会战、鄂西会战和长衡会战。在抗战中浴血奋战,立下了汗马功劳。

1939年9月,日军进犯长沙,企图在长沙重现南京大屠杀的悲剧,第一次长沙保卫战拉开序幕。国民党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所辖第20军杨汉域的部队在修水至通城之间的苦竹岭一带与日寇激战,战斗中,他们从一名被击毙的日军军官身上搜出驻武汉日军司令官冈村宁次中将作战地图一份,发现了日军围攻长沙的动向。杨汉域报告国民党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后,杨森、王树霖等人与杨汉域决定立即调整作战部署,改变向东阻击为由南向北主动进攻敌人,杨汉域率五千精兵在苦竹岭与日寇血战,虽然战斗打得十分惨烈,133师官兵伤亡惨重,但最终大获全胜,击溃了日军。

由杨汉域手书的“大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蜀人杨汉域率精卒五千大破倭寇于此”,由当地石匠当年在苦竹岭一块5平方米的天然花岗崖上刻下的摩崖石刻,如今依然保存完好,见证着外公他们当年在苦竹岭血战日寇这一史实。

1941年12月底,日军第11军司令官中将阿南惟畿率丰岛师团、神田师团和一、青木师团、独立混成第9旅及部分空军40多万人再次进军长沙,并宣称将在1942年元旦在长沙过新年,第二次长沙保卫战开始了。12月24日,国民革命军第20军杨汉域任军长的133师和134师两个师冒着风雪严寒,在新墙河一带与进犯日军展开了激战。这场战斗他们打得格外的艰难,第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和王树霖等高级将领都亲临前线指挥作战。第20军133师、134师有的部队整营整连的人被打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第20军坚守的第一、第二线野战工事在日军付出沉重代价后被突破,激战又延伸至野战工事的第三线,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双方在拉锯战中反复拼杀,尸积如山。直至最后第9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发出后撤命令,要求杨汉域率部向梅仙和平江以东地区转移,再向日军进行侧后攻击。

杨森、杨汉域和外公所在的部队为薛岳以“天炉战法”一举击溃日寇,伤亡日军5万多人。他们为取得第二次长沙保卫战的胜利付出了沉重的牺牲,他们的战绩被永远记录在中国人民英勇抗战的史册之中。

1949年12月,外公还劝说时任重庆卫戍总司令部副总司令的国民党陆军中将杨汉域在成都起义。杨汉域后来曾告诉如今仍然健在的我姑婆说,是大哥的一番话,才让我决定起义,不去台湾。

历史就这样一点一点被串连起来,外公的形象在我眼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甚至觉得这个与我从未谋过面,长得平和、沉稳的人,与我竟然因此亲近起来,仿佛他正在与我对话,而我就坐在这里,安静地听他讲述着他曾经走过的风雨历程。

对外公的怀念,像草一样开始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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