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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岁月

2016-05-26叶兆言

雪莲 2016年2期
关键词:罗本老先生写字

叶兆言

黄效愚与藏丽花的婚礼

黄效愚与藏丽花的婚礼是一九八二年举行的。那一年,黄效愚二十五岁,藏丽花三十三岁。女方比男方大了八岁,这在当时很出格。婚礼也没几个人,馆子里吃一顿,那年头没包厢,大堂的角落事先订好席位,就一桌人。

我和朱亮算作男方代表,都是黄效愚的中学同学。我跟黄效愚的私交尤其铁,曾是非常好的哥们。黄效愚突然决定要结婚,骑自行车来通知,匆匆告诉具体的日子。当时我还在大学读书,是大四,眼见就要毕业,正百无聊赖,成天胡乱写小说,听了他的话,非常吃惊。

我说:“你不会开玩笑吧?”

黄效愚一向认真,很严肃地说:“这事,怎么会开玩笑!”

“我真觉得像开玩笑,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我知道他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们真准备结婚了?”

黄效愚不说话,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高兴。

我继续玩笑,说:“这事有些离谱。”

黄效愚不说话,低着头。

我说:“你不觉得她年龄太大了一点?”

黄效愚仍然低头,不准备讨论这话题。

虽然也风闻一点消息,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真的结婚。作为老同学,作为曾经的铁哥们,我知道黄效愚不是很有主见。他肯定是中了邪,不得不听命于藏丽花,肯定是落入了圈套,只能乖乖地听她使唤。我和黄效愚从小学就在一起,他这人不但没主见,还经常会在关键时刻,脑袋瓜不好使。

我说:“好吧,这事也不便多说,既然已决定,也烦不了,你把具体日子告诉我。”

黄效愚说:“不是已经说了吗?”

我笑着说:“最好再说一遍,我真没记住。”

地点是在当时有些名气的四川酒家,我把朱亮也叫去了,黄效愚并没打算喊朱亮,在他心目中,既然我俩关系最铁,有我做代表就行,朱亮去不去无所谓。倒是朱亮很把这事当真,听说黄效愚要跟一位大八岁的女人结婚,满脑子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路追问,非要我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我说:“你别问我,我知道的也不多。”

朱亮说:“起码你知道那女的大八岁,妈的,大八岁,这还得了,再大几岁,都可以做他妈了!”

朱亮的话并不过分,在当时,虽然开始改革开放,满大街邓丽君的歌,流行喇叭裤和留长发,可是从“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毕竟还没开过眼,没见过多少稀奇古怪,女人大男人小,岁数相差那么多,确实不可思议。

婚宴在中午进行,新郎新娘,加上我和朱亮,藏丽花的外公邵老先生,她的两位同事,她家的保姆,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也没多少婚宴气氛,黄效愚新做了一身西服,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以后再没见过,不仅颜色不对,而且不合身,怎么看都别扭。藏丽花是件红衣服,颜色有些鲜艳,依旧是大大咧咧,别人没话说,结果从头到尾,为了不冷场,基本上都她一个人在说笑。

印象深的是婚宴快结束,大厨过来敬酒。此前已来过一次,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胖胖的,剃着光头,红光满面。这一次来,带着他的一个徒弟,先问菜做得怎么样,是不是还说得过去。大厨是重庆人,在南京待了大半辈子,他的口音仍然听不太明白。藏丽花的外公是湖南人,显然与大厨熟悉,他们说着各自的家乡话,不时发出爽朗笑声。邵老先生一个劲夸手艺好,说很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川菜。

后来我才知道大厨是位高人,早在民国时期,已大名鼎鼎,为许多党国要员做过拿手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南京的各个角落,不经意地就会遇到一些遗老遗少,那天的大厨便是个最好例子。敬完酒,大厨吩咐徒弟去取文房四宝,笑着对邵老先生说:“老先生还中意这几样菜,我也算是踏实了。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既然来了,我怕是不能轻易放过,怎么也得让你给我写几个字。”

说话间,文房四宝已取来,除了求字,大厨说他还写了几首不像样的诗,也希望老先生提意见。邵老先生先看那诗,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不说话。大厨被他的严肃弄得有些紧张,很扭捏地笑着,看了看周围的人,连声说出丑,说自己一个粗人,偷偷写着玩玩,完全是瞎闹,让老先生见笑了。

邵老先生将诗稿递给黄效愚,叹气说:“这诗的好坏,你们怕是看不懂,不过,这字写得是真不赖,你看是不是。”

黄效愚接过诗稿,很认真地看。藏丽花也把脑袋伸过去,只扫了一眼,笑着说诗好坏她也不太懂,不过一看这字,就知道是学的米芾。

大厨听了很兴奋,笑着说:“大小姐好厉害,好眼力,我学的正是米芾,可是一点都不像。”

藏丽花很随意地又说了一句:“一个馆子里的大厨,能把字写这么好,很不错了。”

藏丽花还以为自己是在夸人家,厨师的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邵老先生连忙打圆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会出状元,大厨和大厨,区别也太大了。大厨脸上仍然有些难堪,很勉强地笑,嘴上敷衍着,说老先生说得对说得好,心里依旧不痛快。邵老先生无话可说,便说把你的那本册页拿给我看看,先看看别人都说了些什么。他的意思是说已准备题字了,大厨很高兴,吩咐徒弟赶紧磨墨。

邵老先生说:“不着急不着急,让他们年轻人开开眼,先看看你的册页。”

大厨的那本册页今天要是拿出去拍卖,一定能值很多钱。先说这上面的人名字,不是达官,就是贵人,都是民国时期的大好佬。因为这次婚礼,我总算有机会第一次亲眼目睹于右任的真迹。目睹到吴稚晖的手书,与他们常见的字体不一样,于右任的不是草书,吴稚晖的不是篆书,从收藏的角度看,这样或许更有价值。还有知名文人和书家的字,我记得有胡小石的字,有高二适的字,最难忘的是徐悲鸿题词,虽然时间隔得很久,内容我还能记得:

一怒定天下

千秋争是非

“好一个‘天下,好一个‘是非!”邵老先生对那幅字看了半天,很是赞赏,笑着说,“我的字不能和他们放在一起,还是写在纸上吧。”

大厨说:“老先生不要客气,今天把这个宝贝拿出来,充分说明了我对你老先生的敬仰,说明了老先生在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不瞒你说,早就预留了位置,就等着这一天,不相信的话,老先生看这后面的几页,还空着呢。”

大厨的徒弟开始磨墨,藏丽花瞥了一眼,对一旁的黄效愚说:

“喂,别傻坐那,这事还是你来做合适,你去磨墨。”

黄效愚立刻站起来,看了我和朱亮一眼,屁颠颠去磨墨了。不一会墨磨好,旁边一张桌子也腾空,铺上了毛毡,等着邵老先生去题字。我们众目睽睽地看着,到这时候,邵老先生再也推托不了,叹气说自己老了,手腕上已没力,眼睛更是花得厉害,说恭敬不如从命,只怕是写了字,糟蹋了这本珍贵册页。

邵老先生写了什么内容,已记不清楚,能记住的只是他很不满意,不住地唉声叹气。大厨在一旁十分客套地叫着好,我和朱亮因为不懂书法,也说不清楚那字到底怎么样,只能傻乎乎地看热闹。藏丽花和黄效愚很认真地打量着邵老先生的字,不发表任何意见。

“丽花,你也来写两个字吧,”邵老先生忽然想到应该让外孙女露一手,“你的字,现在比爷爷都好,这里反正有纸,你来写。”

藏丽花不表态,大厨看了她一眼,有些客套地让她写字,似乎还不太相信她真能写。

邵老先生说:“对了,忘了说了,今天是我外孙女的大喜日子,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外孙女婿,他们两个,都还能写上两笔。”

黄效愚一个劲摇手,说:“我不行,我写不好。”

藏丽花很爽快,说:“写就写,爷爷,你说写什么?”

“你的字大了好,写两个大字,”邵老先生想了想,说,“就写‘好吃这两个字。”

“好吃!”

“对,就写好吃。”

“一个好,一个吃?”

“不是好坏的好,是好,就是喜欢的意思。”

藏丽花看了看笔,又看看纸,嫌弃地说:“这笔太小,大字写不了,写不好。”

大厨不服气地说:“大小姐要别的没有,想要大的笔倒没问题,你要多大的?”

“越大越好。”“越大越好?”

“大笔写小字没问题,”藏丽花有些傲慢地说,“小笔写不了大字。”

前不久,正好请了书法家来题店名,临时买了几支斗笔,大厨便吩咐徒弟赶快去取。不一会,笔拿来了,确实是很大的斗笔,藏丽花取了一支最大的,用手指捻了捻笔毛,先在水里浸了浸,示意黄效愚替自己铺纸,然后就蘸墨,凝神想了一会,一气呵成写了两个酣畅淋漓的大字。

那大厨真的懂点书法,看了目瞪口呆,连声说:

“好字,好字,真是好字!”

在学雷锋的日子里

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藏丽花,还得往前倒退十年。黄效愚与我同年出生,也许正好经历青春期的缘故,虽然只大了八岁,可是在我心目中,真觉得藏丽花要大出许多。随着年龄的增长,年岁差距会相对缩小,同样的道理,岁数越小,差距就会觉得越大。第一次见到藏丽花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三岁,已经有男朋友,而我们才十五岁,发育还不久,刚开始长个子。我和黄效愚都属于发育迟缓,个子很矮,是标准的“僵公”,一直坐在第一排。

那时候读高一,正好遇上学雷锋。在我的学生生涯中,学雷锋的日子并不多。从一九六四年开始上小学,到一九七四年中学毕业,基本上都文化大革命。“文革”的基本要点是阶级斗争,是路线斗争,整天斗来斗去,整天批判学习。反正都弄不明白,只记得为什么事,突然要让我们学习雷锋。

对于中学生来说,学习雷锋就是做好人好事。班主任让大家成立兴趣小组,让我们想出各种为人民服务的办法。记得当时最出风头的就是朱亮,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几根针灸针,一小瓶酒精棉球,加上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便无师自通地替人治起病来。那完全是种表演,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他在手掌上到处乱扎,把所有的针都扎在自己左手上,然后缓缓举起来给大家看。我们的班主任对朱亮的冒险精神很佩服,她是一位结婚不久的大龄女教师,还没生过小孩,那时候正怀着孕,自告奋勇地让朱亮给她扎针。

朱亮给班主任做示范,这是他给人扎针的基本程序,先在自己身上扎给别人看。朱亮将自己裤管卷了起来,用手指在膝盖下按来按去,告诉别人足三里的位置,取出酒精棉球,擦针,再擦穴位,轻轻地将针扎进去。接下来,他开始正式给班主任扎针了,班主任十分大方地卷起裤子,裸露出了半截白花花的腿肚,在针即将深入进去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害怕了,众目睽睽之下,像女学生一样尖叫起来。过了一会,班主任才开始缓过神来,以命令的口吻,招呼黄效愚过去帮忙。

她说:“黄效愚你快过来,我裤子要掉下去了,你帮我拉一下。”

这以后,一直到高中毕业,同学们背后开玩笑,都会带点色情意味地对黄效愚说,班主任的裤子又快掉下去了,你快去帮她拉一下。

在一开始,我和黄效愚参加了朱亮的兴趣小组,与他一起研究那本《赤脚医生手册》,试着记住人身上的各个穴位。很快我们决定另起炉灶,因为像朱亮那样替别人扎针,我们不敢,没完没了地给他当试验对象,让他在身上乱扎,又心有不甘。最可恨的是朱亮还十分小气,从来不肯把《赤脚医生手册》借给别人,这书上有男女生殖器官的介绍,在那个特定年代,那些简单的示意图和解剖图是我们获得性知识的启蒙秘籍。朱亮自恃有这么一本宝书,常常差使别人为他做这做那。

我们决定成立一个理发兴趣小组,货真价实地学门手艺。为了实现这一理想,首先要想办法弄到理发工具。在当时,买一把理发用的推子,意味着要花很多钱。我决定偷偷地给北京的祖父写信,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少向父母开口要钱,也许是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要给孩子零花钱,也许是他们曾经拒绝了我,反正在开口要钱这件事上,我变得特别有自尊。所以会给祖父写信,是因为老人家从来就不拒绝,只要我开口,不管合不合理,他都会满足我。

很快收到了寄来的包裹,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放着理发专用的推子,还附了一封信。我已记不清祖父当时的态度,是赞成学理发,还是反对。这已经不重要,万事俱备,东风也有了,理发工具到手,可以开始大干一番。我们开始拿对方做试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用一张过期报纸围住脖子,再用小木夹子夹紧。这办法很搞笑也很糟糕,很快,剪下来的碎发浑身都是。我们的手艺都很差劲,心里想这样,结果却总是那样。为了如何下手,推子应该沿着什么角度运行,我们争来争去,到最后,越忙越乱,越来越没办法收拾,只好硬着头皮去理发店,请正规的理发师傅帮忙收拾残局。

理发店的陆师傅看着我们惨不忍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在理发的顾客也纷纷回头。对着我们黑白分明的发型忍俊不禁。我和黄效愚的脑袋上就像让猪拱过一样,这边多出一缕,那里少了一撮,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因为就在家门口,说一口扬州话的陆师傅看着我长大,对我很熟悉,他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绘声绘色地教训,说小炮子则都学雷锋,我们剃头的就不要吃饭勒。等到头发收拾完,我们才想到身上分文没有。陆师傅说你们学雷锋不丑,总不能让我也跟着一起学,再说了,剃头店也是公家的,不收钱,就是慷公家之慨,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最后也没收钱,不但没收钱,陆师傅还答应收我们做徒弟。当然也不会白白就放过,他的开恩是有条件的:“乖乖龙地咚,都晓得你家爹爹有点名气,字也写得不丑,要是你能把我一张字,今个这账就算嘞。”

“小炮子则”和“乖乖龙地咚”都是地道的扬州话,前者相当于小兔崽子,是一种表示亲昵的骂人,后者表示惊叹,有点不得了的意思。他也许只是随口说说,那段时候,我一门心思想学理发,一口就答应下来。第二天,拿着一张祖父的手迹,我和黄效愚又一次去理发店,陆师傅正帮人刮胡子,看见我们,说又跑来干什么,一边说,一边抹肥皂沫,拎起椅背上的一根布带,在上面来回磨剃胡须刀。他没想到我们会当真,说要想学理发,先得学如何刮胡子。又说过去当学徒,光是这个刮胡子,就得学上一年。说着,试了试刀锋,十分熟练地刮胡子,刮完,又绞了一把热毛巾给顾客。老式的理发椅可以平躺下来。刮完胡子,把椅子放正,很娴熟地为顾客掏耳朵,掏完了一只,再掏另外一只。一切都忙完,收了钱,才从我手中接过祖父的字,一边看,一边连声说好,说这字真不丑,然后递给那位正准备起身的顾客,请他发表意见:

“老师傅,看看这字,是不是不丑?”

这位被称为“老师傅”的顾客,就是藏丽花的外公邵老先生,当时最流行喊“师傅”,男女老少都这么问候。邵老先生接过祖父的字,很认真地看着,不发表任何意见。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和黄效愚,百思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学理发。

邵老先生说:“你们不好好读书,学剃头干什么?”

陆师傅说:“学剃头好呀,什么年头都有饭吃!”

学理发的热情很快过去,首先没人愿意当试验品,我们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害怕会把别人的头发剃得不成样子。当时的兴趣小组,办得有些声色的是书法小组。我们的班主任教化学,对美术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对书法小组的关照也最多。她出面跟工宣队商量,把同学们的作业布置在楼道橱窗里,供大家参观。有一天放学,黄效愚很认真地跟我商量,打算参加书法小组。他要参加的理由,是觉得自己真要写毛笔字,肯定比橱窗里所有的字都好,好得多。

黄效愚不是个高调的人,虽然生长在军队干部家庭,身上没有一点军人的豪气。他很少说自己好,可是一旦敢说比别人强,就一定是真的出色。那时候,我还不会想到日后,想不到他真能写出一手好字,只是觉得他的想法太突然,想参加书法小组的理由说服不了我。黄效愚是我最好的朋友,通常情况下,干什么事我们都能保持一致,共同进退,从来不会单独行动,但是我当时对书法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黄效愚很失望,小声嘀咕着,一脸不高兴。看得出他是真想参加这个书法小组,那时候,我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的铁,黄效愚不是很有主见,却绝对讲义气。如果我不参加,他就不可能去参加。我的放弃,也意味着他不得不放弃。果然,我明确表态自己不阻拦,他可以一个人参加,黄效愚立刻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你要是不参加,我也不会参加。”

快分手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他为什么要参加书法小组。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相信黄效愚一定是为了朱越。朱越是班上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很多男孩子都在偷偷地暗恋她。那年头中学生男女绝对不会说话,平时面对面,一个个都跟仇人差不多。私下里,黄效愚曾向我表达过对朱越的好感。这样的坦白很不容易。应该说非常出格,那时候,爱这个字眼就是罪恶,就是下流,就是无耻,就是想耍流氓。无论我们在心底里喜欢什么女生,也只能把秘密埋藏在心灵深处,绝对不会把它说出来。黄效愚却傻乎乎地对我说了,说他很喜欢朱越,说朱越长得真是漂亮。

“朱越有什么漂亮,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漂亮。”其实我也很喜欢朱越,故意做出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觉得她漂亮?”

“不为什么。”

黄效愚有些放心了,我跟他喜欢的不是同一个女生,两个好朋友不会因此争风吃醋,不会因此破坏友谊。按照规则,既然他把秘密告诉我了,我必须有所回报,也说出自己心仪的女孩。我支支吾吾不肯说,他紧追不放,一定要问出所以然。最后,我让他逼急了,胡乱地报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显然,我跟黄效愚最后参加书法小组,完全是因为朱越。朱越是书法小组的骨干,相比之下,她的字在当时也是写得最好的。我们很容易地就参加了这个小组,班主任很高兴我们的这个决定,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拖到现在才想到参加。我们无话可说,站在办公室里傻笑。接下来,让我们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班主任突然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支毛笔,十分大方地送给了我和黄效愚。

那时候,新华书店很萧条,连一本最普通的字帖都没有,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大圈,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怏怏往回走。好在黄效愚家有一本很破的旧字帖,还是他爹转业前借的,上面还盖着某某部队阅览室的大红公章。是一本颜真卿的《勤礼碑》,我们也不明白那字是好是坏,就在那天下午,就在黄效愚家,就在他们家吃饭桌上,我们照着帖上的字迹,开始了一笔一划,写了平生的第一张毛笔字。

一个星期后,让班主任看作业。班主任很认真,一张接一张地看,一边笑,一边表扬鼓励。她随手挑了几个字为我们讲解,说哪一笔可以,哪一笔不太对。正好那天书法小组有活动,要请一位老先生来给大家讲课。也许想到朱越的缘故,我和黄效愚不约而同有些兴奋,让我们感到更意外的,那天来讲课的老先生不是别人,竟然是位见过的熟人,就是那天在理发店遇到的“老师傅”,就是邵老先生。

邵老先生和藏丽花

邵老先生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给我们讲课,书法小组加上新参加的我和黄效愚,也就八九个人。因为此前已见过这位老先生,我和黄效愚兴致勃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对着我们望,有些不太明白的样子,大约是已想不起我们是谁。朱越找了个脏兮兮的杯子,替邵老先生倒了杯白开水,班主任一边让他喝水,一边为我们解释,为什么要请这位老先生过来,让老先生给大家讲讲课,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好处。

时隔多年,已记不清楚邵老先生说了些什么,都是些简单浅显的道理,因为简单浅显,反而弄得我们头昏脑涨。笔应该怎么拿,不应该怎么拿,他的口齿不是很清楚,很重的湖南口音,一次次做示范。从一开始,我就被相互矛盾的说法搞糊涂了。一会这么说,一会那么说,一会说笔要抓紧,一会又说绝不能死死地捏住。反正怎么说都有道理,怎么说都对。邵老先生说有人把笔抓得很死,像根棍子绑在手上,按道理这样写不好字,可是最后还是成了大书法家。有人一边写,一边捻手指,笔杆不停地在转,也一样写出了非常好的字。

邵老先生的字究竟有多好,我是外行,说不清楚。南京这地方藏龙卧虎,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向来有很多,公认的大家也有好几位。多少年以后,因为常在文化界混,我有机会遇到一些著名的书法家,问起邵老先生的字,通常的回答都是还可以。还可以往往是一种十分暧昧的说法,有时候,说了等于没说。很显然,书法界的很多人对邵老先生根本不了解,按照流行的评判标准,他既不是中国书协会员,也不是江苏书协会员,更没出过作品集,因此能不能算书法家,还得打上一个问号。据说他生前曾参加过南京书协的活动,也曾有意想加入协会成为会员。好像还填了表,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邵老先生有时还会有人提起,甚至被抬到非常高的地位,不外乎两个原因。首先是藏丽花的外公,水涨船高,外孙女成了有全国影响的书法家,启蒙老师自然不该是等闲之辈。在藏丽花的履历上,很清晰地写着幼承家传,这个家传不会是空穴来风,研究者总得找点说法,既然她的字获得了很大声誉,邵老先生自然而然就应该是书坛名宿。

其次邵老先生有着很不一般的过去,他出生在官宦人家,旧学的功底十分了得。年轻时曾经从过政,虽然没当过什么特别大的官,却在各种政治集团里厮混,见多识广。邵老先生最被后人诟病的,是曾在汪伪政府里任过职,所谓当过汉奸。在老派的人看来,字如其人,有了这种不光彩经历,他的字当然不可能得到推崇。据熟悉藏丽花的人介绍,所谓幼承家传,也是后来的说法,事实上,在相当长时间里,藏丽花并不承认自己的师承与邵老先生有太大关系。在介绍自己时,她常常说跟谁学过字,是谁的关门弟子,总是羞于提到自己外公。

直到有一天,研究者发现邵老先生生前曾与南京几位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有过来往,譬如林散之先生,譬如高二适先生,这两位是南京书坛公认的前辈大家,后人在研究时发现,他们对邵老先生十分推崇。还有一位女书法家萧娴老太太。她与邵老先生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很长一段时间,藏丽花完全走了萧娴的路子,非北碑不碰,非《石门铭》《石门颂》《石鼓文》不写。早在民国时期,邵老先生就与萧娴的丈夫江达共过事,关系十分密切,可以说是志同道合。有一段时候,他们还做过邻居,都住在玄武湖边上。

隔些日子,邵老先生就会来我们学校,看看书法小组的作业。因为朱越的缘故,虽然对书法毫无兴趣,我一直硬头皮跟着混,有一张无一张地乱写。书法小组的人数逐渐增多,在班主任的鼓吹下,其他班级的同学也纷纷加入。很快办公室已经嫌小,讲座干脆移到了教室。刚开始,同学们的字都惨不忍睹,好坏也没什么区别,渐渐就看出了不同。写得最好的是黄效愚,记得刚开始为交作业,我常让他帮我代写,他的字越写越好,很快没办法代劳,我们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有一天,邵老先生把藏丽花带来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高高的个子,穿一条黄军裤,黄的军用球鞋。可能我们当时太矮小了,藏丽花给我的第一印象,要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大得多,完全是一个成熟女人,丰满,结实,胸脯挺得高高,脸上涨得通红。在大家的心目中,这个人与其说是个大姐姐,还不如说更像一个小阿姨,说她结过婚了,肯定不会有人不相信。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年以后,我的好朋友和铁哥们黄效愚,会义无反顾地和她走到一起,会和她结为夫妻,还一起生了一个儿子。

那时候藏丽花还在农村插队,作为“文革”前的最后一届高中生,她的成绩十分出色,可惜没机会上大学。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到我们学校来代课。也许是班主任怀孕了,需要有个帮手,也许邵老先生认识学校的什么人,反正稀里糊涂地就来了。我们只知道她当时不领薪水,完全是出于义务,鞍前马后地在学校乱跑,什么事都做,化学也教过,物理也教过。目的可能是想能留下来当老师,然而这显然一厢情愿,不管她有多大能耐,只是一个临时代课的知青。

藏丽花在学校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被辞退了,不过却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影响。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表演如何写毛笔字。那是第一次来的时候,邵老先生让她做示范。藏丽花很傲慢地看着我们,我们傻乎乎地看着她。她突然拿出一支很大的毛笔,蘸点清水,就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很大,写完了,坐在一旁的邵老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对我们说:“看见没有,要写,就得是这么大的字才好!”

这以后,只要一提到藏丽花,我就会想到她当年的神气活现,想到她突然拿出一支笔,蘸了水,在黑板上十分潇洒地写字。我至今都不能想明白,这支笔事先藏在哪了,怎么就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一时间,我们傻了眼,以至于她回过身来,眼睛还都盯在黑板上。接下来,大家开始写字,模仿黑板上的那几个字。我们开始磨墨,打开大字练习本,依葫芦画瓢,按照那几个字的样子写。后来才知道写的是魏碑,当时只是觉得这几个字很新鲜,很好看,与我们平时见到的不太一样。在我们写字的时候,邵老先生坐那岿然不动,藏丽花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像个监考老师,不时地摇头。终于她很傲慢地转过身,向着我和黄效愚径直走过来,我连忙将刚写的字翻过去,用手压住,不让她看。

藏丽花已走到我们面前,冷笑着说:“好吧,不想让看,我就不看了,反正你也写不好。”

接下来,她盯着黄效愚的字看,很认真地看着。黄效愚有些得意,他是公认写字最好的人,大家都想知道藏丽花会有什么样的评价。她看看那字,又看看黄效愚,半天不说话。最后,她拿起黄效愚的大字练习本,翻看前面写过的字,然后合起来,看了看封面的名字,问:

“你就是那个黄效愚?”

黄效愚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藏丽花。

藏丽花悠悠地说:“我外公说了,你的字写得还不错,不过,要我看,一点都不怎么样!”

藏丽花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还得好好地练。”

藏丽花的故事

藏丽花接受记者采访,被问起什么时候开始写毛笔字,常常会用一个不知道来回答。按照她的说法,自从有了记忆,就开始运用毛笔。她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临帖,只记得小时候,闲着无聊,没别的孩子陪她玩,她就经常独自一人,用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写来写去。

藏丽花自小跟外公外婆一起长大,她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都是军人中的文化人,随解放大军去了西南。藏丽花出生在贵州,还是在月子里,父母便把她送到南京,在八岁的时候,才又一次与母亲见上一面。这时候,藏丽花父母已离婚,又结了婚,各自都有了新的小孩。藏丽花有三个舅舅,两个舅舅在外地,一个舅舅在美国,外公外婆最疼爱的是她母亲,然而这个女儿又最让他们操心和烦神。

母亲在藏丽花的心目中始终很陌生,外婆过世,母亲回来过一次,带着弟弟妹妹,几乎没有跟藏丽花说上话。外公过世,母亲又回来过一次,这一次是独自一个人,仍然是没有与女儿说什么。母女俩心里都有隔阂,不知道该跟女儿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相对无言欲说还休。心里都有话,谁也不愿意多说。最后只能是丈母娘与女婿瞎聊,母亲叹着气跟黄效愚抱怨,说藏丽花这孩子很可怜,从小没有爹妈管,日后还要靠他多多照顾。黄效愚听着很不是滋味,偷偷地看了藏丽花一眼,她正在不远处看报纸,显然听见这话了,脸色更加阴沉。黄效愚心里想,丈母娘真不会说话,藏丽花听她这么说,肯定是不高兴,肯定又憋了一肚子的火。

丈母娘说:“她心里不喜欢我,她这人,谁也不会喜欢。”

丈母娘又说:“她心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个妈。不过我看得出,你喜欢她,你对她好,有你喜欢她我就放心了。”

藏丽花在书法上的领路人,应该是她外婆。用藏丽花的话说,外婆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虽然一辈子没有工作,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却是非常了不起。在接受台湾一家电视台采访时,藏丽花侃侃而谈,大谈自己能有今天,能够成为一名女书法家,与外婆这样的家庭妇女分不开。藏丽花认为,中国大陆教育很大的失败,是因为家中没有一个称职的有文化的主妇。妇女们都出去工作了,裙子也不穿了,穿着男人一样的长裤,像男人一样干活,像男人一样地成为了机器,像男人一样只知道养家糊口。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结果因为一样,根本没人花功夫教育孩子。藏丽花说,中国大陆所说的家庭妇女,通常是指那些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只能依附丈夫苟活的女人,她们没出去工作,是因为没能力找到工作。

藏丽花的外婆上过大学,她那岁数的女人能上大学,绝对凤毛麟角。不过大学也没毕业,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嫁给了外公,藏丽花的外公当时已很能挣钱,神气十足地对外婆说,别上什么大学了,你不是学的家政吗,用不着再学了,就在家给我教育孩子吧。藏丽花常常要说,外公外婆年轻时,从来就没缺过钱,就算外公不能挣钱,光是外婆的陪嫁,也可以白吃白喝很多年。

谈到自己的书法风格,藏丽花喜欢强调家庭出身。她认为不同寻常的出身,可以造就不同寻常的书风。譬如她小时候就喜欢写大字,写那种隶书风格的擘窠大字,每个字都要比一个人的手掌还要大,外公一直反对她这么做,说一个女孩子家,写字要娟秀,写那么大的字干什么。根据外公的意思,藏丽花应该写《灵飞经》,或者学学褚遂良,然而她就是不肯听,就是不喜欢写小字,就是喜欢写大字。如果不是外婆有力地支持,藏丽花或许也会按照外公的路子走,因为外婆支持,她在一开始就学写隶书,隶书最适合写大字。

藏丽花的回忆中,在六岁之前,大约是家庭的经济状况比较好,还有些老底子,外公外婆也不心疼纸墨,随她去乱写。渐渐地不行了,一会儿运动,一会儿改造,没那么多的纸让她糟蹋。有一段时间,连酷爱书法的外公也不经常写字,而是改成不断地读帖。为了节省纸张,外公只能用手指在空中乱划。藏丽花最喜欢描述的,是自己如何在家藏的石板上苦练。这石板可是一块宝贝,是她外公在苏州伪省政府当官时,花了二十块大洋淘来的。当时也不仅仅是看中那石板,是看中放石板的红木架,做成了一个小桌子模样,专供人练字。

藏丽花开始在石板上写字时,脚底下还得垫张小板凳。她记得小时候常要和外公抢着写字,老人家在那写,她就跑过去捣乱。她和邵老先生经常要做的游戏,是外公写一个字,然后她立刻在下面学着写。早在还是一个小毛丫头的时候,藏丽花就是非凡的天才,显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早熟。有一天,外公一位喜欢书法的友人前来做客,他让邵老先生为自己的书斋题字。邵老先生一连写了好几张,都不是很满意,结果等朋友再来时,他拿出已经写过的字,请友人随便挑一张。

友人一张张翻看,看中了一幅还没有题款的字,说就这张吧,我觉得这张挺好。邵老先生有些吃惊,眼前的这张字,既像是自己写的,又不太像,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吃不准了。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这是藏丽花捣的鬼,是她偷偷地模仿着写了一张,然后混在了一起。友人不太相信,不相信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竟然能写得这么好。

于是把藏丽花叫来当场验证,第一张字有些紧张,写得不太好,第二张果然就十分了得,把友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声称奇拍手叫绝。那时候,藏丽花还不太会题款,也不太懂钤印,既然友人能看中这张字,邵老先生便旁边题了长款,说明这几个字的原由,然后郑重其事地钤了印。这幅字如果还在,大约可以算是藏丽花最早的作品了,可惜在“文革”中,这位友人自杀了,那字自然也不知所踪。

藏丽花的书法技艺,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获得了突破性进展。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剥夺了一代人上大学的权利,却让她有更多机会去写毛笔字。那时候,藏丽花的书法已相当不错,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正好给她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她擅长写大字,字越大越好看,学校的同学写大字报,都把标题留给她来写。写醒目的大标语,更是离不开她。因为她的毛笔字漂亮,各个造反派组织都拉拢她,讨好她,都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组织里的一员。

多少年以后,藏丽花成了大名,成了书法界的名人。省委的一位副书记与文化界名流对话,当着各路精英的面,笑着对藏丽花说,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知道她的字写得好。因为是座谈会形式,现场气氛十分活跃,在场的文化名流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那时候藏丽花还只是个中学生,省委副书记当然也还年轻,他怎么知道哪张大字报是藏丽花写的。

省委副书记说出了藏丽花当时所在的中学,又说出了她当时参加的造反派组织,更厉害的是,他还能记得她当时的笔名。这个真的让人感到很吃惊,甚至连藏丽花也快忘了她曾经用过“风雷激”这个笔名。省委副书记做了解释,说当时他大学刚毕业,跟在教育局的老局长身边当秘书,陪着局长一起去下面的中学看大字报,当然是偷偷地去的,这位局长也是个书法爱好者,一边看大字报,一边欣赏学生的毛笔字。他很吃惊藏丽花作为一个中学生,竟然能写那么一手漂亮的字。

藏丽花仍然有些怀疑,就算省委副书记说的都是实话,千真万确,可是当时那位教育局的局长,又怎么知道她就是“风雷激”呢?大字报内容当然不重要了,经过省委副书记的提醒,藏丽花依稀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笔名。这个笔名非常可笑,非常有时代特色。她记得自己班上还有一个女生,笔名叫“战神州”,还有一个男生干脆叫“金箍棒”。藏丽花的同龄人,当时的红卫兵小将们,更多的是记住了他们怎么去串联,怎么挤火车去了北京,怎么在天安门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而她最难忘的,就剩下了一句歌词:“拿起笔作刀枪!”

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笔就是刀枪,笔就是与阶级敌人战斗的武器。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藏丽花身上都会带着一支毛笔。她不仅擅长运用大笔,能用大笔写字,而且为了便于携带,也能用小笔写大字。在书家看来,这是非常犯忌的事,可是当时为了方便,也顾不上了。

还是藏丽花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给藏丽花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不是没完没了地写大字报,而是突如其来的上山下乡。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狂热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很兴奋,都觉得这事既新鲜又刺激,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藏丽花也有过短暂的激动,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摆脱外公外婆的管束,便立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幸福的感受来得快,去得更快,还没有离开家,藏丽花就有些舍不得外公外婆了。外婆老是一个人悄悄地在流眼泪,这让她感到有些内疚,既然外婆对她去农村是那么难受,还有什么理由感到高兴呢。因为从来没去过农村,藏丽花并不知道前途如何,不知道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自己,然而外婆的眼泪,让藏丽花有了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差不多有两年时间,藏丽花没碰过毛笔,这是她自记事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状况。虽然也带了几本字帖去插队的地方,可是她根本就没兴趣去阅读它们。在农村当知青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那段日子,藏丽花看中了邻村的一位会计,一个回乡的男知青,大队书记的弟弟,比她还要小一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那家伙有眼无珠,喜欢上了另一个女知青。这让藏丽花感到很不痛快,不仅因为他不喜欢自己,而且还因为他不识好歹,竟然爱上了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

有一天,那个会计在墙上刷标语,用那种粉墙的排笔刷子,蘸着很稠的白石灰水,写了一条很大的标语。藏丽花在一边看着,满脸不屑,最后忍不住讥笑说:“你怎么可以把字写得这么难看!”

会计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说:“你有能耐,你来。”

藏丽花二话不说,上前拿过刷子就写。她从来没用过排笔刷子,很不适应,手上感到非常别扭。字写好了,因为大,要退后好几步,才能看出效果。

会计说:“你的字也不怎么样,比我也好不到哪里,还不是跟我的字差不多!”

藏丽花很愤怒,排笔刷子往石灰水的桶里一扔,扭头就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哗哗地十分泛滥。会计还不服气,还在那叽叽咕咕。藏丽花根本就不回头,所以要流眼泪,绝不是因为这会计不喜欢自己,而是他竟然敢说她的字不怎么样,竟然会把他们的字相提并论,说藏丽花的字与他丑陋不堪的字差不多。想回城,最简便的办法是装病,装什么病都行。刚开始,藏丽花还往插队的地方寄病假条,到后来,干脆不理不睬,爱怎么样怎么样,大不了一份口粮不要了。虽然她出生在这座城市,在这上小学,读中学,然而现在已成了地道的黑户。那时候还有推荐上大学这档子买卖,藏丽花知道根据自己的表现,绝不可能有那个机会,所以也就从来不去考虑走后门。别的知青下乡,都惦记给大队书记送点礼,给队长的媳妇送双袜子,藏丽花从来不玩这一套。幸运的是,尽管她一点都不世故,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别人也没给她穿过什么小鞋。

那段日子,藏丽花死活不愿意再到乡下去,硬赖在城市并不是个好办法,然而她就是死皮赖脸地硬扛着。生活来源很快成了问题,成了大问题。因为“文革”,海外的舅舅没办法再寄钱回来。外公本来还有一份很不错的养老金,数额突然减去一大半。为了贴补家用,外婆开始帮街道生产小组粘火柴盒,随着时间的消逝,藏丽花已记不清楚当年粘一个火柴盒能有多少钱,能记住的只是报酬非常少,外婆干得非常辛苦,到后来,僵硬的手指都没办法再弯曲。

藏丽花觉得自己一生最愧对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丈夫黄效愚,还有一个就是外婆。等到她名成功就,外婆早就死了,老人家把一生的爱都给了外孙女儿,却没有享受到她一天的福。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外婆,即使生活最窘迫的时候,也能够把日子过得非常优雅。事实上,自从嫁给外公后,她断断续续地就没停过进当铺,后来当铺没有了,又成为信托商店的常客。每当遇到经济困难,柴米油盐成了问题,外婆就会翻箱倒柜,寻思自己还有什么宝贝可以拿出来应急。

为了能够留在城里,为了待在城里不吃闲饭,藏丽花尝试过各种办法谋求生路。做过代课教师,跟外婆一起粘火柴盒,有一段时间甚至想混进剧团当演员。受喜爱昆曲的外公影响,藏丽花自小就会唱几句昆曲,一开始只是好玩,外公有个学生是著名的票友,戏路是小生,正经八百地教过藏丽花几天。到了“文革”中,没戏可演,剧团名存实亡,转业的转业,下放的下放。然后突然来了外宾,是懂点中国文化的外宾,指名道姓地要听传统的昆曲。当时正处于军管时期,各地的第一把手都是军区司令员,譬如江苏的革委会主任,就是大名鼎鼎的许世友。武人当政,最大的好处是想干就干说干就干。于是下令剧团恢复,立刻招兵买马,面向社会招收临时青年昆曲演员。在样板戏风行的年头,还真没有什么人会唱昆曲,也没有人愿意唱。藏丽花赶紧再一次去拜师,改学花旦,天天吊嗓子练身段,勤磨苦练,现学现卖。

多少年以后,文化人雅聚联欢表演节目,藏丽花偶尔也会开口露上一手。唱一段《长生殿》,唱一段《牡丹亭》,抑扬顿挫一板一眼,立刻技惊四座,立刻掌声雷动,一片声的叫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作为书法家的藏丽花,竟然还有这个本事,还会有这么一手绝活。当然,别人更不会想到,藏丽花根本就不喜欢昆曲,当年临时抱佛脚,下功夫死练,只是为了能留在城里,只是为了一个城市户口,为了拿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生活费。

有一段时间,藏丽花几乎已是剧团的人。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她学得太晚了,唱得不是很好,然而也不算太差,蒙蒙外行没有一点问题。藏丽花早知道自己不是当演员的料,能不能唱戏也无所谓,根本不在乎是否可以真的登台亮相。那时候只有一个目的,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千方百计混进剧团。昆曲早已是半死不活,当不了演员,能够留下来写写字幕也好。但是团里并不需要书法家,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很多,和别的剧种不一样,昆曲演员更讲究传统,都是自小就开始练书法,随便找个人出来都可以写字幕。

成为一名专职的书法家之前,藏丽花的正式工作,是位于市中心一家国营卤菜店的员工。一段时间,她似乎很安心,很喜欢这个工作,常常引以为自豪,忍不住就向别人卖弄剁盐水鸭的绝技。她剁过的鸭子,竟然还能保持一只完整的鸭子形状,由此可想这一手刀功如何了得。藏丽花与黄效愚结婚,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去那家卤菜店买过盐水鸭,她给我剁的几乎都是鸭腿,分量也明显超重。

藏丽花在“文革”后期正式调回南京,尽管一直赖在城里,直到正式报上城市户口,进了卤菜店,系上崭新的白围兜,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回来了。这段时候,更开心的是陷入到了对林训东的爱恋之中。这是一场非常热烈的爱情,藏丽花全身心地投入。那时候,“四人帮”还没被粉碎,思想仍然很禁锢,文化却已在悄悄复苏。不甘寂寞的年轻人蠢蠢欲动,开始了各种形式的秘密聚会,大家在私底下传阅世界名著,聚在一起偷听古典音乐,转抄民间诗人写的地下诗,传播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

在一位音乐教师家中听古典音乐时,藏丽花结识了林训东。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是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一个典型的才子,音乐诗歌戏剧舞蹈,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能玩几下。藏丽花很轻易地就被他的才华吸引,林训东谈诗,可以让诗人哑口,与音乐教师侃音乐,能够叫对方无言。让藏丽花震惊的还有,他竟然能够把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从头哼到尾,中间不会有一点停顿。

那时候有留声机的人家并不多,有古典音乐唱片的更少,年轻人第一次听贝多芬,第一次听柴可夫斯基,仿佛久旱遇到了甘露,文化的沙漠里看到了绿洲,被深深打动几乎不容怀疑。对于需要文化的年轻人,知识往往是最好的杀器。藏丽花不计后果地爱上了林训东,他结过婚,有个女儿,所有这种种一切,都已经变得不重要。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也许他天生就应该写字,有人天生就适合玩书法,就像有人天生应该玩体育运动,应该去打篮球踢足球。说起来话长,因为朱越的缘故,我们参加了书法小组,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抵赖不了。很快高中毕业,朱越下乡当了知青,我和黄效愚分别进厂当了学徒。有一次,跟黄效愚在一起聊天,说起了昔日的梦中恋人,往事历历无限感慨。

那时候,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朱越正和一个叫黄海明的男生处朋友。吃不着葡萄,难免觉得酸,我们都认识黄海明,都觉得朱越很没有眼光,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家伙。我们都有一点点伤感,都做出不在乎的样子。那时候,我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是钳工,每天做差不多的事,非常无聊。黄效愚在工艺美术厂上班,成天跟字模打交道,因为他喜欢写毛笔字,干这个工作倒是挺合适。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早在上高中时,就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一度十分红火的书法小组。很快偃旗息鼓,自从邵老先生和藏丽花再不来给我们上课,小组的活动基本上停止了。只有黄效愚傻乎乎地坚持每天写字,不仅写,还悄悄问了邵老先生家的地址,每隔一段时间,便将自己的作业送去请教。

邵老先生成了黄效愚的指导老师,很长的日子里,黄效愚十分有耐心地写着《勤礼碑》,一笔一划,一写就是很多年,渐渐从近似到神似。有一天,邵老先生对他说,你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基础,开始写写二王吧。于是开始学二王,根据邵老先生的安排,一天隔一天临习,单日继续写颜字,双日写二王。除了临帖写字读点古文,黄效愚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将隔日临习改成了上下午,上午颜字,下午二王。每天都要在写字上面花很多时间,他的进步因此很快,基本功也变得更加扎实。进工艺美术厂以后,他的工作本来就与写字有关,有活干的时候认真干活,没事干的时候静心练字,背诵古文诗词。因为业务的需要,厂图书馆里有很多常见的传统字帖,黄效愚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抄写临摹,柳字欧字,初唐三家,宋朝的黄苏米蔡,逮着什么写什么。

工艺美术厂的老师傅有一种过硬本事,只要是字帖上能有的字,反复摹写几遍,就可以以假乱真。刚工作那几年,黄效愚似乎很满足自己的生活状态,每天要面对写不完的字,从来都不会觉得厌烦。一段时间,他最好的老师已不是学养丰富的邵老先生,而是厂里一个姓庞的老师傅,黄效愚一心想成为庞师傅那样的奇人,写什么像什么,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大也能写,小也能写,只要多看几遍,大小收放自如。

恢复高考的时候,我曾想拉着黄效愚一起报名,特地跑到他们厂去找他,苦口婆心地劝,希望他能与我一起复习功课。我绝对没想到他会拒绝,当时他正在往一件漆器上描字,听了我的话,手上的毛笔依然举着,犹豫了一会,说自己对上什么大学一点兴趣都没有。

黄效愚说:“我们学什么呢,学理科,学文科?”

我兴致勃勃地说:“当然是理科,我们学医怎么样?”

黄效愚再次强调他对当医生毫无兴趣,除了写字,什么都无所谓。他说只有像朱亮那样的人,才应该去学医,因为朱亮喜欢针灸,天生就是个赤脚医生,是那种不穿鞋的医生,他去读了医学院,有了正经八百的文凭,就可以把鞋穿起来了。黄效愚的判断还真没有错,朱亮果然就报考了医学院,而且真考上了,毕业以后,他在一家大医院待了两年,又去美国留学,后来就留在了美国,听说医术很高,能挣很多很多钱,已进入了美国的富人行列。我的劝说对黄效愚没起一点作用,这时候的黄效愚,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话。

几个月以后,我和朱亮被安排在同一个考场参加考试。看考场时,我们正好遇上,听说我临时改报了文科,朱亮有些想不明白,问我为什么改填了志愿,又问我黄效愚为什么不报名,说你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不说服他一起考大学。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友谊。自从开始全身心地投入练字以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是否还有我这个朋友:已经不太在乎。我们刚开始成为好朋友的时候,通常都是他迁就我,听我的话,都是他来找我玩,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非常在乎我的意见。对书法的迷恋,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他的整个身心都陷入其中,以至于我每一次去找他,他似乎都在做与写字有关的事情。

友谊有时候就是一种习惯,被惯性推着往前走。在我做小工人的日子里,因为没什么新的朋友,尽管黄效愚常常心不在焉,我也只能去找他玩,有什么话也只能向他倾诉。他们家有两处房子,其中有一间靠着街边的房子,很小,很潮湿,黄效愚就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里面全是他写的字,非常整齐地堆放着,一排又一排,足足有桌子那么高。墙上也挂得到处都是,黄效愚告诉我,他的工资都用在写字上了,而且还特别说明,有很多纸还是他从厂里顺带回家的。

“成天这么写来写去,”我有点想不明白地说,“有什么意思?”

黄效愚说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觉得喜欢写,一天不动笔就难受,一天不写字就觉得欠缺了什么。他的脑子里已经让各式各样的字给填满了,一闲下来,就会想着这字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我去找他聊天,他总是要让我看他写的字,我又不懂字的好坏,结果就是对照原帖,只要写得像就是好的,只要写得像就是最高境界。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个月,我都会去黄效愚的小屋玩一次,聊聊天,看看他新写的字,然后再发发牢骚。

如果不粉碎“四人帮”,不恢复高考,我们的生活大约就会永远那么固定下来。天天一大早去上班,傍晚天黑了再回来,今天是明天的重复,后天又和明天没任何区别。闲的时候看看小说,只能看小说,好在家里还有许多外国小说。没有看得上的女人,更没有女人看上我。黄效愚对现状很满意,我却非常讨厌自己机械单调的生活。

考上大学以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黄效愚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我们像两股道上跑的车,各行其道,各走各的路。我已没那个闲工夫再去打扰他,到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他突然神情沮丧地出现在我宿舍,憋了半天,说有话要跟我好好谈一谈。他的神态让人感到很意外,我很吃惊他会来找我,当然更为意外的,是他冒冒失失地来找我,竟然是为了要考大学。

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分好奇地问他:“怎么熬到现在,又突然想到要考大学了?”

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也不可理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苦口婆心地劝他,他不肯考。现如今一转眼,两年的宝贵时间都过去了,黄花菜也凉了,要想跟准备充分的应届高中考生竞争,他肯定不是对手。事实就是这样,黄效愚匆匆备考,匆匆参加考试,结果名落孙山,分数差了一大截。

黄效愚与藏丽花的故事

黄效愚要考大学的理由也很荒唐,说是想进一步研习《古文观止》。这是个很奇怪的念头,为了安慰他,我告诉他一个秘密,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学生,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不学习《古文观止》,我告诉他根本就没开过这课,中文系的人都不把古文当回事。黄效愚不相信,说中文系不学《古文观止》,那还叫什么中文系。

黄效愚有着很好的古文基础,起码比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强得多。《古文观止》上的内容,他可以背诵出十之八九,《唐诗三百首》也可以默写出二百多首。这些都是受了邵老先生的影响,老先生既然把他收为弟子,便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培养。在工艺美术厂的最初几年,黄效愚感觉非常好,写字的水平突飞猛进,自学的能力越来越强,古诗文在邵老先生的辅导下也读了不少,然而没想到有一天,藏丽花突然用一盆冷水,将他给彻底浇醒了。

那一段时候,黄效愚对自己的字有点沾沾自喜。他开始有点骄傲了,去邵老先生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一来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有太多的字可以写,太多的书可以读,二来老先生的精力也有限,对黄效愚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也懒得过多评价。有一天,黄效愚抱着一卷新写的字,想拿去请邵老先生评点,可是去了以后,才知道邵老先生身体不适,已经住进了医院。于是立刻赶往医院,幸运的是,邵老先生病情已稳定,正处在恢复期间。邵老先生看到他很高兴,也许是许久不见面的缘故,问他这段时候干了什么,为什么老是见不到他。黄效愚解释说厂里太忙,说国庆节快到了,老是加班加点。

那一天正好藏丽花也在场,黄效愚虽然跟着邵老先生学了好多年的书法,但是与藏丽花的见面次数并不多。很多时候是她不在家,有时候正好在家,也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邵老先生通常都是在吃饭的客堂间接待客人。黄效愚去了,就在吃饭桌上谈话,要写字,也是临时铺上一块毛毡,现磨墨现写。对于自己的字,黄效愚一直很有信心,因为邵老先生教学生通常都很客气,以表扬和鼓励为主,基本上不说什么不好,而是指出哪一笔好,哪一个字与上次相比,有了明显的进步。黄效愚的习字之路,一直是在邵老先生的呵护下进行。

这么多年来,黄效愚已习惯了听表扬。他本来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对书法的自信,实际上是邵老先生有意识培养的结果。那天在医院,因为藏丽花也在场,邵老先生看了黄效愚的字以后,老一套地又表扬了几句,便让藏丽花也发表意见。藏丽花很不客气地把字接过去,匆匆看了几眼,一言不发地把字还给黄效愚。

黄效愚有些尴尬,他知道藏丽花这人十分孤傲,也知道她的字写得很好,很有独到之处,可是就算她字写得再好,也不应该如此傲慢,如此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藏丽花的态度让黄效愚心里很不舒服,她不说,他也就懒得问。事情本来可以到此为止,然而邵老先生又随口追问一句,问外孙女儿有什么看法,为什么不发表意见。藏丽花咬了咬嘴唇,轻描淡写地说了半句:“还行吧,能写成这样——”

黄效愚与邵老先生都等她把话说完,偏偏她又卖起了关子,不往下说了。既然她不肯说,别人也就算了,邵老先生不再追问,黄效愚也不打算计较。过了一会,藏丽花又发表了意见,这一次是毫不客气:“字写的是不错,就是太俗,太俗了!”

太俗了这个评价,仿佛当头一棒,打在了黄效愚的脑门上,一下就把他打懵了。平时黄效愚听别人评价自己的字,都是一个好字,都是一个像字,所谓好,就是好看,漂亮,所谓像,就是和字帖上差不多,就是以假乱真。好话听多了,习惯成了自然,就不太当回事,完全是无动于衷。藏丽花的一个俗字,让黄效愚感到浑身都不自在,像一根根刺扎在了身上。

那天离开医院,黄效愚与藏丽花是一起走的,为什么会一起离开,黄效愚也说不清楚。一开始是邵老先生让他走,他不肯走,后来藏丽花又让他走,他还是不肯走。再后来,藏丽花也要走了,他便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医院。两个人都是骑自行车,在取自行车的时候,藏丽花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不当回事地对黄效愚说:“你的字真有点俗,我跟你说,字不能这么写!”

黄效愚不服气,问:“那应该怎么写?”

“反正不能这么写!”

接下来,黄效愚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开锁,推着自行车,与藏丽花一起走出医院大门。两人虽然一路同行,并排骑着自行车,也没什么话可以说。藏丽花看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时间是中午,街上也没什么人。最后,又是藏丽花先开了口,问黄效愚住什么地方。黄效愚如实回答,说住在那里。

藏丽花回过头来,笑着说:“听我外公说,你是一个人住,怎么样,欢迎不欢迎我去看看你写的字?”

黄效愚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藏丽花又说:“怎么,不欢迎?我告诉你,你别跟我外公学了,你要想把字写好,得跟我学,得让我做你的老师。”

黄效愚听了她的话,猛地捏了一下车刹,将自行车停住。他的行动吓了藏丽花一跳,她也连忙捏刹车,停了下来。

黄效愚气鼓鼓地说:“我干吗要跟你学?”

藏丽花说:“这很简单,我的字比你好,比你好得多。”

黄效愚不说话了,他傻乎乎地看着藏丽花。

藏丽花在黄效愚的住处东张西望,看他写的字,她显然也有些吃惊,没想到他居然临过那么多的帖。这一年,藏丽花已经三十岁出头了,作为一个还没嫁人的老姑娘,她的一举一动,都不同于平常人。在黄效愚面前,更是喜怒无常,一会像个老大妈,一会像个老大姐,一会又像个小姑娘。黄效愚似乎也故意存心卖弄,很耐心地一叠叠翻给她看。藏丽花一开始还显得有点耐心,看了一会,便开始不耐烦,说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她建议黄效愚将这些字全部烧了,没必要留在房间里占地方。或者卖给收破烂的,这么多纸,都是吃了墨的,说不定还真能卖几个钱。

黄效愚有些后悔让藏丽花来做客,她的话让他感到自取其辱。他想赶她走,可是一时又说不出口,这么做毕竟太小家子气了。好男不跟女斗,尤其是不应该跟一个老姑娘斗气。虽然气势上藏丽花占了绝对上风,黄效愚内心并不服输,他觉得她所以会那么狂妄,那么口吐狂言,完全是属于嫉妒。邵老先生总是说他的字如何好,这肯定会让自恃甚高的藏丽花感到不舒服。对于这样不讲理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就是让她说,随便她说什么。然而黄效愚的一味忍让,并没有让藏丽花有所收敛,她似乎存心要叫他难堪,要让他发急。黄效愚越是不说话,她就越是来劲,越是肆无忌惮,说到临了,她说自己当时在医院不过是随口说说,现在看了这么多字,可以更加肯定他的字是太俗了。

藏丽花说:“黄山谷有一句话,我不说你也知道——世人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你的字,如果说有毛病的话,就是俗,俗到了骨子里。我让你放把火,将这些字都烧了,就是要治你的病!”

藏丽花又说:“你来帮我磨墨,我写几个字你看看,你看看我是怎么写的。”

黄效愚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

藏丽花又说:“听说过什么叫字奴吗,听说过什么叫字匠吗,这个就是说你,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说的就是你这种字,字奴!字匠!我跟你说,你呀,绝对不能再这么写下去了——喂,帮我磨墨呀。”

黄效愚的脸上仍然是没有表情。

藏丽花见他不愿意动弹,就自己往砚台里倒水磨墨,然后铺纸,取了一支笔,随手写了几个字。写到一半,叹气说这张没写好,又换了张纸,接着写,写完了仍然是摇头,说写的不好,今天这状态真是不太适合写字。她回过头来,看了看黄效愚,他有些诧异地看看她,脸上仍然是没有任何表情。

“我这字也不好,”藏丽花面露尴尬,显然是真的不满意,苦笑着说,“不过跟你的字比,要好一些,你说呢?”

还是黄效愚和藏丽花的故事

黄效愚在一开始,并没有看出藏丽花的字写得有多好,他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张扬,会在他的房间里当场挥毫。眼见为实,在藏丽花口吐狂言的时候,黄效愚确实也很想看看她怎么写字。他知道她写的字很不错,在邵老先生家,黄效愚虽然没有进过藏丽花的闺房,可是他从外面看到过里面的用来写字的书案,看到过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邵老先生家唯一的书案是属于藏丽花的,平时邵老先生要写毛笔字,只能在客堂间里的饭桌上写。

藏丽花写字的方式,与黄效愚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首先是抓笔,抓得好像很随意,轻轻地一把抓住了,一边写,笔管一边在手指间很随意转动,也就是所谓的捻管转锋。其次是慢,藏丽花的字,看似很轻快狂放,飞毫动云,其实写字的速度相当缓慢,笔墨非常沉滞。

因为写得并不满意,藏丽花带着一些遗憾,怏怏地去了。黄效愚反复地看那几个字,总觉得有些触动,有些异样的感觉。接下来的几天,黄效愚若有所失,情不自禁地总是对着那几个字看,一遍遍地琢磨,渐渐地感觉完全不一样。一旦用木夹子把它们夹住,挂在墙上,竟然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尽管藏丽花自己并不满意,觉得并没有写好,可是黄效愚却通过这几个字,发现了另一番天地,眼前豁然开阔明朗。

三天以后,邵老先生出院了。一个星期以后,黄效愚去了邵老先生家,正好藏丽花也在,黄效愚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要拜藏丽花为师。

藏丽花好像料定他会这样,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想想好,真准备拜我为师?”

黄效愚说:“想好了,千真万确,我就是要拜你为师。”

藏丽花说:“你想好了,我还未必愿意呢。我问你,我让你把自己写的那些破字都烧了,你烧了没有?”

黄效愚犹豫了,不说话。

藏丽花不依不饶,说:“要是舍不得烧,你就别想拜我为师,我这人说话算话,你舍不得,就别来找我。”

黄效愚咬了咬牙,说:“烧就烧,我肯定把它们烧了。”

“什么时候烧?”

“回去就烧。”

“真的?”

“真的。”

藏丽花笑了,很得意。明知道黄效愚舍不得,她就是要他干这舍不得的事。邵老先生在一旁看热闹,他似乎也很赞成黄效愚跟藏丽花学写字,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看看外孙女,又看看黄效愚,悠悠地说:

“我已经老了,已经没办法再教你,你跟着丽花学学,肯定也是有好处的。再说了,你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要是两人能够互相学习,各取所长,就更好了。”

“爷爷,你有没有搞错,现在是他要拜我为师,”藏丽花按捺不住得意,“什么叫互相学习,我难道还用跟他学?”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如何知道他就对你没有帮助呢?”邵老先生有些不满,叹气说,“丽花,你的字确实不错,毛病就是太狂了。太狂了。”

藏丽花笑着,说:“我就狂,我乐意!”

接下来,藏丽花便把黄效愚叫进自己的闺房。这举动让邵老先生也感到有些意外,藏丽花通常是不太愿意让别人进自己的房间。这是黄效愚第一次走进藏丽花的闺房,他过去曾在这个门口经过了无数次,可就是从来也没有进去过。那天藏丽花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把黄效愚叫进去了以后,又一次半真半假地捉弄他:

“喂,你是不是真想好了,真要拜我为师?”

“真拜你为师。”

“你真觉得我的字比你好?”

黄效愚不说话了,他笑着,傻乎乎看着藏丽花,觉得这个问题不用回答。

藏丽花也觉得不用回答,不过她还不愿意就这么放过黄效愚,她还想继续捉弄捉弄他。

藏丽花说:“要拜师可以,你得先跪下来,给我磕个头!”

黄效愚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有些倔犟地说:“磕头不行,这个不行。”

黄效愚喃喃地说:“我跟邵老学了那么多年,也没磕过头。”

“所以我不能像我爷爷那样,白白地就教你,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说教就教啦,我怎么能那么好说话,”藏丽花笑得十分开心,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喂,你磕头不磕头?”

“不磕。”

“真不磕?”

“真不磕。”

黄效愚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快要发急了。

“不磕就算了,不磕头还当什么徒弟。”

黄效愚这次是真的要发急了,脸色憋得通红,大有扭头就要走的意思。

“好吧,不磕就不磕,”藏丽花本来也只是说着玩玩,寻寻黄效愚的开心,看他真急了,赶紧给自己下台,“不过,不过我既然收你为徒,你当了我的徒弟,就得听我的话——怎么,跟你开开玩笑的,真生气了?”

黄效愚说:“我没生气。”

“还没生气?”

黄效愚的脸色开始缓和过来。

从这一天起,黄效愚正式开始跟藏丽花学写字。他并没有将自己过去写的那些字一把火烧掉,而是全部卖给了收破烂的。这意味着他要和过去的自我毅然决裂,将开始一个全新的自我。一切都要从头来,从头开始,接下来的时间,他将按照藏丽花的思想办事,将根据她设计的路子往下走。

这是一条与藏丽花外公教学完全不同的途径,在邵老先生指导下,黄效愚的学习过程,基本上都是临帖,临二王的帖,写唐人以后的字。走的全是馆阁体的路子。隶书也写过,魏碑也写过,都是浅尝辄止,仅仅知道一些皮毛而已。藏丽花最痛恨的就是馆阁体,她觉得一个男人写字,最可怕的就是写出一手只是看上去好看的字。因此她当老师十分简单,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抄写三个碑,也就是“三石”,反复临《石门颂》《石门铭》《石鼓文》,其他的碑帖只许看,不许写。

黄效愚于是老老实实地听话,他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跟邵老先生学书法,怎么说,就怎么做,现在藏丽花如何吩咐,他就如何坚决执行。先是把“三石”反复临摹,不仅对着原碑写,还要临写藏丽花自己临写的“三石”。藏丽花在“三石”上下过很深功夫,尤其是临《石门颂》,非常见功力。后来,藏丽花病重的时候,黄效愚曾把她临的《石门颂》找出来,与前辈何绍基与萧娴临的相比较,不敢说就一定比他们临得更好,但是一点也不比前辈写得差。

有一段时候,黄效愚对藏丽花五体投地,觉得她的字怎么看都好。他和藏丽花书法见解上的最大不同在于,藏丽花总是一眼就能看出缺点在什么方面,她总是一眼就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黄效愚恰恰相反,他往往是一眼就看出人家的字好在什么地方,一眼就能看出那一笔那一划为什么好。在见坏见好这两方面,他们两个人可以说都是天才,都绝对不同于常人。一个太张狂,睥睨天下,谁的字都不入自己法眼。一个太虚心,虚怀若谷,对什么人都会由衷佩服。黄效愚拜藏丽花为师,占便宜得到好处的当然是他,因为藏丽花总是一眼就指出他的字有什么不好,知道了不好,改进起来就会变得很容易。

刚开始那阵子,黄效愚一直想看她怎么写字。百闻不如一见,虽然在自己的住处,他曾经看过她挥毫,可那只是惊鸿一瞥,自从拜师以后,藏丽花一直是君子动嘴不动手,光是说不肯练。她的话自然是都有道理,句句都可以击中要害,不过不能看到她亲手写字,总觉得不太过瘾,藏丽花显然也明白黄效愚的心思,他越是急着想看,她就故意藏着掖着,拖延着不让他看。

终于藏丽花答应要动手写给他看,终于到了她应该好好地露一手的时候。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天气开始转凉了,已是初冬时分,还是在藏丽花的闺房,她让黄效愚磨墨,往一个大号的砚台里倒水,一下子倒了很多水。黄效愚细细地磨着,问为什么要磨这么多的墨。

藏丽花笑着说:“我已经很久不写字,今日要写,就好好地写个痛快!”

墨磨得差不多了,藏丽花取了一支一号斗笔,先在清水里润了润笔,然后铺纸,很随意地用镇纸压住一角,蘸墨,试了试浓度,觉得正合适,便略微想了想,一气写了下去。差不多是十公分见方的字,行笔虽然慢,从头至尾,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排列非常整齐,就跟叠了格子一样,黄效愚也是练过很多年字的人,当然知道这一手硬功夫很不容易。写完了一张,换纸,仍然是魏碑风格,只是更加飘逸,写字速度也明显变快。然后写隶书,行书,独独不写楷书,又换了支更大号的笔,索性让黄效愚为她端着砚台,写擘窠大字。

前前后后,大约写了两个多小时,房间已经到处都是她写的字。这期间,藏丽花基本上没有停过笔。一旦进入写字状态,就像演员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她显得非常投入,完全沉浸在戏里面。刚开始写字,她还喊冷,忍不住要搓手取暖,又伸出去让黄效愚摸,她的手是冰冷的,可是写到后来,她已大汗淋漓,脸色通红,像喝了酒一样神采飞扬。临了,藏丽花又拿出了两方印章,一阴文,一阳文,让黄效愚为她钤印。在书法作品中,如何钤印也是一门大学问,然而她在这方面,一向有些马虎,并不太计较。

藏丽花笑着说:“你看哪合适,就盖在哪吧。”

黄效愚和藏丽花的爱情

黄效愚一直觉得看藏丽花写字,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我不止一次听黄效愚说过藏丽花写字,说她姿态如何优雅,如何有美感。黄效愚不仅自己喜欢写,也更愿意看藏丽花写。这两个人因写字结缘,因为写字,生活变得绚丽多彩。成为夫妇以后,藏丽花常忍不住问黄效愚,他究竟喜欢自己什么,难道就仅仅是喜欢她写的字好。

藏丽花总是有些疑惑,总是忍不住要问:“效愚,我比你大这么多,你是真的喜欢我?”

黄效愚说:“当然是真喜欢。”

“我都是一个老女人了,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喜欢你写的字。”

“就为了几个字?”

“我喜欢你写字的样子,我喜欢看你写字。”

藏丽花不想就这么放过他,追着问:“你到底是喜欢我的人,还是喜欢我的字。”

黄效愚想了想,仍然答非所问:“我喜欢你写字的样子。”

藏丽花有些想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写的字还能理解,一个人写字的样子有什么可喜欢的。然而事实就是这样,黄效愚确实是喜欢看她写字,只要她在写字,他就会聚精会神地在一边看,好像永远也看不厌倦。结婚前是这样,结婚以后更是这样。黄效愚好像永远也看不够她怎么写字,有时候,两人发生了什么口角,为了某事不愉快,藏丽花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要想跟他和好,最有效的一招,便是当着他的面写字。这是她最好的一种认错方式,只要她肯认认真真地写字,写了以后,又屈尊逼着黄效愚提意见,与他一起讨论,问他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是不是不好,于是就会雨过天晴,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大的一场风暴也能够过去。

黄效愚开始跟藏丽花学写字的时候,也正是他来找我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当初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才知道,是受了藏丽花的突然刺激。有一天,藏丽花很感慨,说我年龄不小了,已经没机会上大学,你还能考,为什么不去考呢。藏丽花说这话时,仍然还处在与林训东的热恋中,那时候,她还没有与林训东分手。经过几年的纠葛,林训东终于与前妻离了婚。有一段时间,所有的障碍都不存在了,有情人苦尽甘来,他们眼看着就要结婚。

然而这两个人终究还是没有走进婚姻殿堂,所有的人都觉得不会再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却又出现了非常大非常严重的问题。无论是邵老先生,还是黄效愚,作为当时藏丽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新房已布置好了,新家具也买了,嫁妆也已准备好了,黄效愚甚至陪着邵老先生去参观过新房,可是风云突变,两个人好端端的,说翻脸就翻脸,说分手就分手。

没有人说得清分手的具体原因,藏丽花与林训东说好就好上了,说不好就真的分了手,从头到尾都是不顾一切,都是不计任何后果。谁都知道这两个人的情感经历很不容易。从“文革”后期大家在一起偷听古典音乐,到后来各自都有了些名气,基本上都快接近成功,林训东创作了几首非常时髦的歌词,藏丽花也参加了两届有些影响的书法展览。从一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公开的成双成对,从一开始邵老先生的很不赞成,到后来不得不默认事实,再到后来,为了弥合这两个人的关系,邵老先生不惜老将亲自出马,让黄效愚去找林训东,约他出来进行一次面谈。面谈没有任何效果,两个人既然决定分手,别人说什么也都没有用,说什么都是白搭。反倒是藏丽花很不乐意,跟邵老先生吵,训斥黄效愚,怪他们多管闲事,怪他们给她丢了人。

藏丽花和林训东分手时,她的书法已开始很有些名气,可是仍然还在国营的卤菜店里卖盐水鸭。林训东正准备离开区文化馆,往省文联调动,他显然是个会折腾的人,不停地换几个地方,最后终于混到北京去了。黄效愚与藏丽花结婚的十多年以后,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去参加新疆方面举行的一个笔会,竟然会碰巧遇到了林训东。这时候的林训东,作为一名歌词作家,早就已经过气了,头发显然染过的,黑得很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太瘦,脸上的皱纹很深。年纪稍轻一点的人都不太愿意搭理他,那个笔会由两拨人士组成,一拨是作家,一拨是书画家,来自全国各地。林训东并不知道我与黄效愚的关系,听说我是南京方面去的,便向我打听知道不知道藏丽花这个人,知道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记得那一天是在塔克拉玛干的大沙漠里过夜,吃了晚饭,大家无处可去,一起到沙漠上去看月亮,坐在空旷的沙堆上聊天。林训东的问话,引起了两位书画界人士的注意,作为同行,他们显然都很喜欢藏丽花的书法,对她的字评价也非常高,却又特别喜欢开玩笑。其中一位大约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半开玩笑地问林训东:“林老师,听说你和这位藏丽花,曾经有过一腿,有没有这个事?”

问得很暧昧,林训东的回答更加暧昧,他故意往四下看看,明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会引起不小震动,偏偏故意还要这么说。当着众人的面,他说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有这个事。本来别人也只是随口说说,开个玩笑,可是林训东这么全无遮拦,赤裸裸的一个回答,别人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确实也没办法再往下说。林训东又说,现在人太多了,还有女同志在这,有些话不好意思说,不方便说出来,等人少了,我再告诉你们。结果仍然没有人接他的话,一直到笔会结束,林训东也没有机会告诉别人,他和藏丽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离开新疆那天,在机场的候机大楼,我和林训东的登机时间差不多,他又一次主动与我提起了藏丽花:

“你跟藏丽花究竟熟悉不熟悉?听说她的字现在已经很值钱了,是不是?”

我只能如实相告,告诉他,我只是与藏丽花的老公有点熟悉,没想到他立刻来了劲,进一步追问,说他更想知道她老公的事,说她老公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结实,身体特别棒。接下来,林训东对我大谈自己与藏丽花的艳事,肆无忌惮,完全不考虑别人愿意不愿意听,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还在文化馆,她差不多就是个石女。什么叫石女,你是真不会想到,你绝对想不到当时要跟她做那事,有多难,有多困难,是真他妈的困难。两个人在地板上打滚,滚来滚去,她疼得哇哇乱叫,弄了不知道多少次,偷偷摸摸地一次又一次。那时候。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不瞒你说,我们当时要分手,也跟做那事没一点乐趣有关,真的是没有一点乐趣,没有一点感觉。后来,后来听说她和别人结了婚,那一年我出差去南京,约她到宾馆,你知道怎么样,她完全变了个人,完全变了,那个疯狂,那个来劲,我真没办法跟你说。事后我问她,是不是找了个特别厉害的男人,是不是找了个特别会调教女人的男人,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那当然,我男人很厉害,我男人比你厉害得多。”

林训东没有与藏丽花成为夫妻,与她成为夫妻的是黄效愚。藏丽花没有与比自己大八岁的林训东结婚,而是选择了比自己小了八岁的黄效愚。藏丽花结婚时,已三十三岁,是一个地道的老姑娘。事实上,对于黄效愚和藏丽花的故事,我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黄效愚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的故事,当年他们不顾大家反对,毅然决然结了婚,结婚以后,我跟他们交往很少,偶尔与黄效愚见上一两次面,也是匆匆见面,匆匆说上几句,不可能聊得很深。所能知道的只是一些大概,他们很快有了个儿子,藏丽花很快时来运转,书法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离开了卤菜店,成了画院的专职书法家。黄效愚却混得不是很好,下岗了,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做,一直赋闲在家里管儿子。

结婚不久,藏丽花便与黄效愚闹过一段时间离婚。邵老先生死了以后,他们又闹了一段,一时间,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再后来,两人不闹了,开始重新磨合,这一磨合,竟然找到了感觉。再后来,两人开始恩爱起来,琴瑟同谐鸾凤同鸣,成为很让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国家级一家很有影响的生活类刊物,曾发表过报道他们的文章,文章很长,标题很煽情。再后来,有人注意到黄效愚的字,他的名声也开始在小圈子里响亮起来,获得行家的好评,渐渐地,甚至后来居上,有了超过藏丽化的势头,然而就在这时候,藏丽花得了绝症。

我曾经跟藏丽花要过一张字,那是他们结婚不久,自然是还不太知道她名气有多大,字写得有多好。反正是不太懂,只是听黄效愚说如何好,随口要了一张。后来就大不一样了,有一段时候,藏丽花名声非常大,一字难求,谈论她书法的人特别多。世道就是这样,名声一大,字就开始值钱,字一值钱,名声就更大。藏丽花最擅长写大字,最适合写招牌,题匾额,最火爆的时候,她的字开价非常高,越是高,求的人越多。有一天在闲谈中,我说起自己还有一张她二十多年前写的字,藏丽花那时候已身患绝症,脸色很憔悴,听了我的话十分意外,按捺不住得意,不加任何掩饰地表示,她当年的字因为稀少,以后会更珍贵更值钱。

“不过,你怕是很长时间没看过效愚的字了,”藏丽花也觉得她刚说过的话太世俗,太赤裸裸,突然把话题一转,很诚恳地向我表扬黄效愚,“我们家效愚的字,现在写得非常好,绝对不是一般的水平,我跟你说,你真应该跟你的老同学要一张字。”

黄效愚的被忽视

邵老先生对黄效愚他们的婚事,在一开始就不怎么看好,就像当年不赞同外孙女与林训东在一起纠缠,他觉得这两个人的婚事太不像话,年龄相差太大,阴差阳错,注定会是始乱终弃。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藏丽花与邵老先生的女儿一样,根本不可能听进别人的意见,眼看着外孙女儿就要重复她母亲走过的路,而且比她母亲走过的路还要不靠谱,还要更烦神和操心,邵老先生却没有一点办法。这是一桩谁也不会看好的婚事,黄效愚的父母自然也不会赞成这桩姻缘,他们拚命反对,实在反对不了,为了不让藏丽花这个儿媳妇进门,便跟儿子干脆断绝了往来。因此从一开始,黄效愚就是个上门女婿,住在邵老先生家里,藏丽花的闺房稍稍重新布置了一下,成了他们结婚的新房。

一直到有了孩子,邵老先生才算是勉强适应他们。对黄效愚这么个外孙女婿,他倒也没什么太大不满意,除了年龄不般配,性格太婆婆妈妈。邵老先生更看不惯的是外孙女的蛮横,她成天对着黄效愚指手划脚,完全不像个做媳妇的样子。藏丽花自小就被宠坏了,外婆在世的时候,家务事不管大小,都由老太太去做。外婆过世以后,家里开始乱得不像个样子,因为藏丽花根本不会做家务,也不想做。与黄效愚结婚以后,她依然还是大大咧咧,家务事很快便全盘落在了比她小八岁的黄效愚身上。

邵老先生觉得看一个人的字,也可以看出性格。藏丽花的字更像男人,粗犷,大气,不拘小节,黄效愚的字却像女人,细腻,结构端正,每一笔都很落位。当初黄效愚要跟藏丽花学写字,邵老先生没有反对,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希望他的字里能再增加一些阳刚之气,做人也因此变得刚烈一些。黄效愚有很好的颜字基础,按说写颜字的人,骨子里就不应该柔弱,不应该没什么原则,可是他对藏丽花,就像对自己喜欢的某一类字帖一样,总是百般呵护,一味偏袒。现实生活中,总是藏丽花跟黄效愚胡闹,她太要强了,而黄效愚的脾气又实在是太好,藏丽花怎么闹,怎么无理取闹,他都能忍让。

刚结婚不久,藏丽花就与黄效愚闹离婚,她的理由是他们的结合太匆忙,太不成熟。那时候因为还没儿子,黄效愚也没有十分反对,先是不理睬她,后来便赌气还击,说当初要结婚,是你的主意,现在要离婚。还是你的主意。他说我反正是个听话的人,都听你的话好了,都按照你的主意去办就是了。邵老先生对这种视婚姻为儿戏的做法十分愤怒,说你们不嫌丢人,我好歹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你们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两人闹了一阵,事情也就过去。藏丽花并不是一定真的要离婚,她只是情不自禁地要闹点别扭,想到黄效愚比自己要小八岁,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些别扭,而对付别扭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再闹点小别扭。去医院检查化验,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便立刻放弃了离婚念头。藏丽花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多人的小孩早上了小学,厉害的甚至上了中学,她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孩子,当母亲的权利还是不愿意放弃。离婚的念头是取消了,对黄效愚气头上说的那句话,始终不肯放弃,动不动就要翻出来敲打几句:

“你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都明白,什么结婚是我的主意,离婚也是我的主意,这话什么意思?还不就是说,当初是我不要脸,是我主动勾引了你。”

黄效愚对她的唠叨照例是不吭声,逼急了就只会一句“本来就是”。藏丽花最恨他这句话,说你真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好意思说女人勾引你,我是勾引你了,可谁让我瞎了眼呢,看上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等到他们儿子四岁的时候,藏丽花又跟外省的一位画家发生了瓜葛,闹得鸡飞狗跳,画家妻子打上门来,弄得大家都没办法收场。于是藏丽花打定主意要离婚,这一次,黄效愚是真不肯离,十分苦恼地说,离婚了,我们的儿子怎么办。

藏丽花搬到外面去住了一阵,那一段日子,黄效愚就像个烫手的热山芋,捧在手上嫌烫。真摔了又舍不得。在外面住了一阵,她找了个台阶,又住了回来。想想还是不甘心,说你现在下岗了,全靠我养着,我也不忍心把你怎么样,你不想分手,我们就不分手。可你终究是个男人,不能一点都不在乎。黄效愚说谁说我不在乎。藏丽花说在乎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戴不戴绿帽子。

当藏丽花说话很过分的时候,黄效愚就埋头写字,写字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有时候心情非常糟糕,他便通宵达旦地背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对帖当歌人生几何,何以忘忧惟有练字。藏丽花依然喋喋不休,很愤怒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非常投入地写字,恨恨地说字如其人,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再花功夫也仍然写不好字。你再用功,再努力,也就是个字奴,也就是个字匠。有时候被骂狠了,黄效愚也会小声嘀咕几句,不服气地说我就是字奴,我就是字匠,我喜欢当奴当匠,又怎么样。

藏丽花喜欢打麻将,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像男人一样大嗓门说话。随着她的名声鹊起,麻将也越打越大,烟和酒也越来越凶。出国去赌场玩,整个代表团都去碰运气,她一定是输钱最多的人,就算是打老虎机,也能输掉很多美金。有一次在墨尔本的皇冠赌场,她先是赢了将近一万美金,可惜很快又让她给输掉了。藏丽花越来越像个女名流,关于她的话题越来越多,正面和负面的新闻源源不断。她越来越不顾家,根本就不在乎黄效愚的感受,根本就不在乎外界如何评价。她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书法展览,从省内,到国内,再到海外,不止一次地去香港和台湾,一次又一次地拿大奖。著名书法家该有的荣誉,该获得的头衔,她心想事成,基本上都拥有了。出版了高规格的书法作品集,举办个人书法展,所有这一切,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如今水到渠成,说得到就都得到。

藏丽花本来就不是一个低调的人,个人事业上的成功,让她变得更加张扬,更加肆无忌惮。

藏丽花很少去想黄效愚对自己会有什么帮助,更不相信什么夫妻双修共同提高。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粗线条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往心上去。她印象中的黄效愚永远是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大男孩,永远是个很虚心地跟在自己后面练习写字的学生。多少年来,对待黄效愚,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她这个当老师的,一直享受着盛气凌人的特权,以至习惯成为自然,隔一段如果不痛痛快快地骂骂他,就好像缺失了一些什么。

其实藏丽花早就明白,自己如果能像黄效愚一样投入,像他一样痴迷,她在书法造诣上还可能走得更远。她是个十分有才华的女人,在成名的日子里,她不失时机地乘胜追击,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才华,也过度地挥霍了自己的才华。和当代大多数著名的书家一样,藏丽花的创作,早就遭遇到了发展的瓶颈,她的信心还在,才华依旧,可是对黄效愚的依赖程度,却在无形之中一日日地加深了。

终于有一天,藏丽花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离开黄效愚。多年的夫妻生活,她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忽视他的存在,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挑剔他写过的每一张字。她已经习惯了黄效愚对自己的忍让,习惯于占上风,终于有一天,藏丽花发现经过漫长的修炼,黄效愚的书法水平早已炉火纯青。邵老先生生前曾经感叹,他们夫妻如果能够很好地切磋,都把对方当作自己命中前世就已注定的贵人,相互取长补短,两个人的技艺都会得到长足进步,前途将不可限量。

终于有一天,藏丽花突然开始觉悟。她突然明白外公当年为什么会那么说,为什么要发出那样的感叹。她突然发现自己所擅长的那些玩意,自己书法技艺中的那些精华,已经被黄效愚全盘吸收,已经很神奇地化成了他自己的东西。遗憾的却是,等到藏丽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办法弥补。藏丽花过去从来没意识到,有一天,黄效愚会变得非常优秀。她从来没想过,黄效愚可能会超过自己。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字最后竟然会达到那么高的境界。

黄效愚究竟有多么优秀

也许黄效愚平时太刻苦,太用功,在藏丽花功成名就的大好岁月,她常常有一种不可掩饰的得意。相比较而言,她相信自己天生是一个会写字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像黄效愚那么努力,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笨功夫。出名以后,接受媒体采访避免不了,怎么回答却十分有讲究,面对记者的提问,藏丽花最初喜欢描述小时候练字如何刻苦,喜欢强调自己有什么样的童子功,到了后来,她已厌倦了那种平庸的回答,不太愿意用勤奋来形容自己。很显然,勤奋是很多常人都能够做到的,她更愿意向外界展示自己天资过人的一面。

藏丽花一再要强调自己的过人之处,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有什么不好。她总是喜欢这么说,这是我的本能,我天生就是这样,天生有一双毒辣的眼睛。有时候,这样的火眼金睛确实是很伤人,由于她的口无遮拦,充满了攻击性,无形之中已经得罪了很多同行。在当代书坛,没有人喜欢被她评头论足,没有人躲得开她的毒舌。不过,对于黄效愚来说,她却是一块很好的磨刀石,在她挑剔的目光下,他的缺点暴露无遗,根本不可能掩饰和躲藏。

一直到身患绝症,藏丽花都不曾明白过来,自己的进步其实与黄效愚也有着密切关系。习惯成了自然,很多事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对不好的东西确实有过分敏感,然而对什么是最好常常犹豫不决。人有所长,必有所短,藏丽花只清楚什么是不好,却不太明白什么是更好。在这一点上,黄效愚恰恰相反,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他对好的玩意有着特殊嗅觉。藏丽花给别人题字,准备参加某某书展,总是习惯一气连写上几张,然后摊在地上,或是挂在墙上,让黄效愚帮她挑选。一开始或许还是无意,仅仅是因为偷懒,到后来竟然产生了严重的依赖,藏丽花已逐渐地对自己失去判断,必须要借助黄效愚的慧眼。黄效愚总是一眼就能挑出最好的那一张,他从来都不会看走眼。

大器晚成的黄效愚究竟有多优秀,一下子还真说不清楚。他对书法艺术总会有些特殊的理解,总会有些不一般的看法。大街上一块最普通的招牌,馆子里店员随手写的揽客菜单,甚至厕所里的下流涂鸦,都能让他流连忘返,都有可能会给他不一样的启示。博采众长转益多师,他可以非常娴熟地将北碑南帖的种种优点,很随意地体现在自己的创作中。与藏丽花写字的速度相对缓慢不同,黄效愚动笔前会踌躇再三,有时候甚至还要冥想半天,迟迟不能下笔,可是一旦挥毫,立刻一气呵成,仿佛早就烂熟在心,已写过了多少遍一样。

终于有一天,藏丽花聚精会神在写字,黄效愚十分专注地一旁看着。一个写一个看,一个表演一个欣赏,妻唱夫随,本是他们夫妻生活中最让人羡慕的常见场景。然而这一天的情况十分特殊,一连写了好几张,写完了,藏丽花对着刚写的几幅作品看了半天,突然信心全无,又唉声又叹气,说这几张字简直就是不能看。那时候,她的肺部还没有查出来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动不动就咳嗽,只是感到胸口闷,常常喘不过气,说话很吃力。藏丽花不甘心地又铺了一张纸,蘸了墨,犹豫再三不能落笔,最后便把笔递给黄效愚,让他来写一张。黄效愚接过笔,不假思索,刷刷就写,很快就完了。

藏丽花对着那张字沉默良久,无话可说,内心深处未必完全服气,嘴上已没有了往日的犀利:“你现在的字,一点都不比我差!”

藏丽花开始感到悲哀,她发现在黄效愚书法作品中,已经找不出什么太大破绽。一向挑剔的藏丽花终于开始松口了,开始用听上去完全不太像表扬的话,来评价自己的老公。她很不服气地告诉黄效愚,他的字已没什么太大毛病。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非常高的评价,能这么说,说明藏丽花已不再像过去那么心高气傲。虽然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她总觉得黄效愚还是学生,还是习惯用老师的口气跟他说话。

过了五十岁以后,藏丽花发现自己对写字的热情,已经大打折扣。在藏丽花内心深处,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纠结,甚至就是无奈,她接受不了黄效愚的字比自己更好的现实,虽然这个人是她的老公,是她最亲近的人。或许是好胜心在作怪,藏丽花就是不太愿意服输,不服输的最好办法,是干脆不写字。常常是黄效愚让她写,逼着她写,说了好多遍,她才会勉强拿起笔来。除非是要参加什么重大的书展,除非人家花了大价钱一定要买她的字,否则就没有一点动力。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书画家天天动笔本是常事,然而在她总是想逃避,到后来,干脆借口自己身体不好,不愿意多写。

一位很有名的美籍华人学者罗本来中国访问,此人的书法水平非同寻常,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对国内享有盛誉的书法同行,经常会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据说罗本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就是在北京参加书法名流的聚会,到场的名家一个个泼墨挥毫献艺,轮到让他写,他看了那些名家的字,突然赌气不肯写了,因为他觉得这些名家的字,实在是太糟糕,罗本不愿意与他们为伍。主办方知道他的名气,知道罗本在海外华人圈子里的影响,一定不肯放过,非要留下墨宝不可,结果他便以右手酸疼为由,用左手胡乱涂抹了一张。

这个罗本是美国哈佛的著名教授,似乎根本就不怕得罪同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用词激烈,不加掩饰毫不留情,对国内的书法家进行了严厉批评。他公开表示,自己既然用左手都能比他们写得好,为什么还非要用右手呢。罗本对中国文化界的游戏规则,显然是无师自通,知道如何让别人关注自己。书坛本是名利场,谁敢捅这个马蜂窝,谁就会立刻引人注目。一时间,赞成和反对的人分成两大阵营,罗本来南京讲学,本地媒体如获至宝,追在后面采访,希望能从他嘴里获得报料。罗本果然没有让喜欢八卦的媒体失望,他不加掩饰地说:“我到哪儿,都说人家的字写得不好,别人会很生气,因此我这次在南京,绝不说谁的字不好,只说谁的字好,说好话总不会有错。”

媒体便追着问,他觉得谁的字好。罗本说昨天刚去了夫子庙,看到很多名人题的匾,写得实在不怎么样,倒是在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位叫藏丽花的几个字还说得过去,女人的字嘛,能写成那样已经很不错了。这话很快传进藏丽花耳朵,因为罗本很少说人的字好,他这么随口一说,便已是很高的评价。正好不几日就是中秋节,有关部门邀请文化名流登高赏月,本地的藏丽花与外来的罗本,都在隆重邀请之列。藏丽花因为事先知道罗本也会出席,便带了自己的书法集准备送他。通常情况下,这样的雅聚不外乎吃吃喝喝,领导讲话,艺人表演,然后到会的书画家当堂挥毫。罗本这次也没有扭捏,喝了不少茅台酒,人家一喊就写,写了“紫气东来” 四个字,然后便躲到一边去翻看藏丽花送的书法集,翻着翻着,一张字掉到了地上,捡起来打开看,却是黄效愚随手写的一张手稿,罗本一看那字,竟然立刻被字中流露出的气息给怔住了。

藏丽花题完字过来,罗本很兴奋地问这几个字是谁写的。藏丽花不经意地说,这是我老公的字。罗本有些吃惊,说你老公的字很厉害。藏丽花笑了,说厉害是什么意思。罗本也笑,说当然是好的意思,这字写得相当不错。藏丽花说,你说的一点不错,我老公的字真也不比我差,只不过是没名气罢了。罗本不相信,说这么好的字,怎么还会没有名气呢?藏丽花说,一个人字的好坏,本来就和名气没什么关系,罗先生不是说过吗,中国许多博得大名的人,其实那字写得都不怎么样。罗本点点头,说这话倒是在理,事实也就是如此。

正说着,手机响了,藏丽花一看号码,说我老公来接我了,我身体不太好,今晚要先告辞一步。罗本对这样的聚会也早就没兴趣,说要走都走,我也准备回酒店了,这个什么月亮不赏也罢。

结果罗本就搭了藏丽花的车,一路上,藏丽花大大咧咧地向罗本介绍自己老公,说这是我的老公兼司机。又接着对黄效愚介绍罗本,说这就是那位很牛B的罗本先生,说人家罗先生看了你的字,说你字写得不错。罗本和黄效愚让她这么一介绍,都有些不好意思。黄效愚无话可说,罗本只好与藏丽花敷衍,说你的这位老公兼司机字写得确实不错。

藏丽花说:“不是跟你罗先生说笑话,我老公的字现在真比我写得好,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到我们家去看看他的字。”

罗本说:“好啊,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怎么样?”

也许喝了些酒的关系,也许真想看看黄效愚的字究竟有多好,罗本果然就去了藏丽花家。在罗本看来,藏丽花的字已经很不错了,已经很难得,他无法想象她老公的字还能怎么好。刚刚看到的只是一张小小的手稿,时间虽然有些晚了,罗本意犹未尽,欣然接受了邀请。

没想到一次即兴的拜访,一方面,会让自恃甚高的罗本大开了眼界,另一方面,也让黄效愚的书法名声,就此有了传出去的机会。那天晚上罗本显得很兴奋,看了黄效愚的字,心潮澎湃,说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在努力寻找一种能看得上眼的当代书家作品,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在无意中遇到了。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黄效愚的字,每一张字都要看很久很久,一边看,一边深深惊叹。罗本说他每一次回国,都很失望,他觉得中国有些名望的书法家日子都过得很好,都很富裕,一个个都太有钱了,可就是写出来字的气息不对,怎么看都不对。罗本说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黄效愚的字写得这么好,却没有一点名气。

藏丽花在一旁笑,解释说:“这很简单,正是因为我老公没名气,他的字才会写这么好。”

黄效愚的书法在美国办展览

那天晚上,罗本没有返回酒店,干脆住在藏丽花家。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激动,反反复复地揣摩着黄效愚的字,情绪几近失控。出身名门世家的罗本很有些名士气,他自小在美国长大,受家庭传统影响,身上有着很扎实的中国文化根底。罗本的曾祖父是大清帝国的重臣,祖父在国民政府里担任过要职,家族中出了许多赫赫有名的人,分别在学术界和商界获得了成功。作为哈佛大学的著名教授,他的专业是古人类学,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几位专家之一。除了自己的专业,罗本最喜欢的两个业余爱好,一是意大利歌剧,一是中国书法。

藏丽花身体不好,熬不了夜,告辞先去睡了,罗本与黄效愚一见如故,大谈多年来的习字心得。在个人的书法趣味上,这个罗本与藏丽花完全一路,他看别人的字,总是先看到种种不好,以骂为主,以讥笑批评为基本表达方式。难得他能看上黄效愚的字,难得他对他的字评价非常高,偏偏被夸奖的黄效愚不擅言辞,罗本与他煮酒论英雄,他笨嘴笨舌,说到前辈书家的字,只会一个劲地喊好,碑也好,帖也好,手卷也好,真草隶篆,仿佛天底下就没什么不好的字。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太深见解,谈到“兰亭”,说有人说是雄强,有人说是姿媚,雄强也是好,姿媚也是好,看明白了,学会其中一招,这个就很好。有人雄强一辈子,只有雄强,有人姿媚一辈子,只会姿媚,也有人,既能雄强,也能姿媚,当然更好。罗本听了,胡乱点头,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奇怪他一个奴性十足的人,怎么会写出这么一手好字。既然黄效愚不怎么会说,他就当仁不让,说了一套又一套,说得黄效愚目瞪口呆。

晚上睡得晚。罗本第二天很迟才起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每隔几年,他便有机会来一趟大陆,对中国的国情十分熟悉。让罗本感到意外的是房间正对着玄武湖,虽然早听说过南京是个美丽的城市,可是以往几次,都是来去匆匆,并没有切身体会。藏丽花家就在玄武湖边上,是那种很高的高楼,从窗户里一眼望出去,玄武湖的美景尽收眼底。过去的二十年,中国文化人生活水准已有了极大提高,根据藏丽花家的居住水平,充分说明一个出了名的书法家,在中国还是很能挣钱。罗本住的房间是黄效愚儿子的,房间很大,小家伙去新加坡上大学了。这里便临时成了接待外人的客房。

听到房间里有了动静,黄效愚便敲门进来,招呼罗本出去吃早饭。在喝牛奶的时候,罗本注意到墙上有一幅书坛前辈萧娴的题词,写着“卫管重来”四个字,写得酣畅淋漓,这原是当年康有为写给自己女弟子萧娴的,藏丽花小时候与萧娴是邻居,老太太一时高兴,就又写了转送给她。藏丽花注意到罗本正在琢磨这几个字,就问他对萧娴的书法技艺有何评价。罗本笑了笑,说她的字只能往大里写,遇到太平盛世,给人写写招牌还是很不错的。

接下来,藏丽花开始大谈自己的体会。作为一个书家,该有的荣誉都有了,该拿的奖都拿过了,最高规格的书法集也出过了,国务院津贴也有了,跨世纪人才也是了,钱也挣了,身体也坏了,还能活多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一想到这些,人生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特别是有一天。一向自恃甚高的她,突然发现名不见经传的老公,他的字竟然写得比自己还好,这更让她怀疑人生,觉得自己白活了,声名也是白得了。藏丽花口无遮拦,苦笑着说像罗先生这样,真知道字的好坏,能够品出味道的,又能有多少。

藏丽花十分感慨,说:“现如今,字哪有什么好坏,什么书法大师,什么主席副主席,全都是蒙人。”

藏丽花又说:“我老公字好,不过,我老公人更好!”

罗本说可以由他出面,邀请黄效愚去美国办个人的书法展览。出口转内销是很好的经营策略,既然他们都觉得黄效愚的字非常好,既然目前国内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不妨先走出国门,到海外去试试运气。藏丽花并没有太把罗本的话当真,根本没往心上去,只是觉得他随口说着玩玩。见多不怪,到国外举办书展,在她看来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影响固然会有,也十分有限。让藏丽花隐隐感到不快的,是罗本并没有邀请她一起参展,连一声客气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藏丽花的名声比黄效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如果只是以书法地位而论,她觉得自己的字在中国书法界差不多相当于省部级大员,而黄效愚则是地道的布衣。她承认黄效愚的字写得相当不错,写得甚至比自己还好,可是办书展没有她参与,真把他放在她前面,难免有些嫉妒,难免有些失落。

没想到这事最后竟然成了,罗本回美国,几个月以后,邀请函真的发来了,条件是藏丽花夫妇各拿出五幅精品,捐给某个基金会,然后由对方负责他们在美国期间的一切费用。藏丽花不止一次在国外办过书展,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立刻着手为黄效愚准备,没有装裱的字,赶快送去装裱,又突击写了一部分。又去商场买了最高档的西装,最时髦的唐装,说这些衣服都是正式场合要穿的。黄效愚平时随意惯了,这时候只好听藏丽花的安排。藏丽花本是大大咧咧的人,只知道挑贵的买好的,合适不合适反倒在其次,这些所谓的正装穿在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办护照办签证都很顺利,因为藏丽花身体已经严重的不好,黄效愚很有些担心,怕她经受不起颠簸,然而她根本不在乎,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夫妻两个能一起出国,就是死在国外也值了。黄效愚知道她这是为了自己,因为藏丽花前前后后,已经出了许多次国。全世界凡是有华人的地方,最欢迎中国的书法代表团,一些在国外的商界领袖,最愿意接待的也是来自中国的书画家。出国对于藏丽花来说,已完全谈不上什么诱惑,一想到要坐长途飞机,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恐惧。三年前,藏丽花开始感到胸口不适,去医院做检查,先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终于有了结果,是特发性肺纤维化。听上去,这个什么纤维化,好像并不太严重,然而医生与黄效愚谈话,告诉他危险性,说存活率多则五六年,少则两三年。这一结论让黄效愚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一下子都没办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想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并不严重的胸闷,呼吸不畅,会有那么可怕的严重后果。

医生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是肺纤维化,它的发病原因非常复杂,是现代医学中的难题。或许与抽烟有关,与喝酒有关,与熬夜有关,可是抽烟喝酒熬夜的人太多了,为什么偏偏是轮到藏丽花得了这病。人有旦夕祸福,因为这病,藏丽花开始改变生活习惯,烟也戒了,酒也不喝了,偶尔打打麻将,绝对不再熬夜。性格也有所改变,在家里不再是什么都不过问的大女人,而黄效愚却仍然还是事事都要管的小丈夫。黄效愚不得不更加细心地照顾她,因为肺已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藏丽花必须多休息,必须增强营养。按照医生的说法,像藏丽花这样的身体,真的是不适合出国。

黄效愚的书法展在国外也谈不上巨大成功,报纸上报道了,电视上亮相了。一位很有钱的富豪参与捧场,用很高的价格买了他的一幅字,这是非常抓人眼球的一条新闻。然而,种种一切,热闹了一阵也就都过去,好比一块石头扔在了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砰的一声,刚有了些动静,然后很快又恢复以往,又继续陷入了沉寂。这次出国,前后共计二十多天,黄效愚大开了眼界,毕竟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看什么事都觉得新鲜,听什么都觉得有趣,然而也不无遗憾和无聊。出了国才知道外语的重要,可怜他们一句洋文都不会,始终都得由热心的华侨陪同,限制在华人的圈子里活动,就仿佛没有出国,一旦狠狠心想离开翻译,又担心会找不到厕所,藏丽花憋尿的能力特别差。尽管罗本对黄效愚推崇备至,把他的字放在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上,评价已接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海外的书法爱好者并不买账,他们仍然觉得这个人名气还不够大。爱好书法从来都不等同于懂得书法,与黄效愚相比,那些似是而非的爱好者们更愿意买藏丽花的字,因为她的名气大,头顶上有着种种头衔和光环,毕竟一上网就能搜索到她的名字。

藏丽花因此也明白了罗本的苦心,为什么会不让她与黄效愚一起举办书展。人们总是更在乎那些与书法艺术无关的细节和琐事,如果是举办夫妇二人的合展,作为陪衬的她一定会喧宾夺主,因为在世俗的眼光里,显然是她的名头更响亮,升值的潜力更大。这让她感到自慰,同时又有莫名的悲哀。看着黄效愚有些天真的激动,满脸成功的喜悦,藏丽花不由地想起自己初次办书展时的心情,那时候,好像真已攀登到了某个艺术高峰之上,看着观众喜气洋洋拥进展览馆,按捺不住心头的高兴,然后呢,就看着人群一脸茫然,几乎是不停步地从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前走过去,连最简单地瞄上一眼都不愿意,顿时一桶冷水浇了下来,所有的兴奋已不复存在。

回国前的一次酒会上,由于有太多的人索字,忍无可忍的藏丽花几近翻脸。作为一名书家,情绪好时随手写几张字,并没有什么太大难处,可是一窝蜂都拥过来,像一群乞丐那样围绕,死皮赖脸地跟你讨字,明摆着是要占便宜,并且还要指定写某某内容,这就显得太过分了,让人无法容忍。在国内,经常也会遭遇这种场面,要字的人不是喜欢书法,而是觉得不要白不要,觉得这字将来有可能会值钱。藏丽花都用相同的内容对付要字的人,像印刷品一样地写上“大音希声”四个字敷衍,黄效愚很少遇到这样的机会,因此有些兴奋,让他写就写,一点架子都没有,有求必应,真草篆隶,写什么都可以,最后藏丽花终于急了,红着脸说:“喂,搞搞清楚好不好,你毕竟不是卖艺的!”

没有结尾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刚考进大学中文系,我就向黄效愚表示,要跟他一起练习书法。那时候他的字已写得很好了,写什么像什么。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什么样的字才叫好,才叫很好,其实永远说不清楚。我打算练习的目的,无非作为一个中文系学生,写一手东倒西歪的丑字,实在有些难为情,都不好意思给女友写情书。断断续续地,我也临过一些碑帖,譬如《勤礼碑》,譬如《张迁碑》,又譬如《华山碑》,都是浅尝辄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基本上等于没写。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次与黄效愚见面,我都孩子气地发誓要开始练字,都说要拜他为师,可是事实上,每次也都是只有一个开始,没有一次能坚持下去。

最长的一次连续写了两个月的《勤礼碑》,一天都没断过,前一个月还有进步,接下来越来越糟,越写越难看。两个月努力都白花了,我因此向黄效愚报怨,说自己太笨,在书法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练习写字完全是自取其辱。听了我的抱怨,藏丽花十分不屑,说两个月就想有进展,你也太有灵气了,你也太有才了,还没听说谁两个月就能把字写好。当时正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黄效愚一定问我要一本,我去送书,顺便把临的字让他们过目,既然两个月不行。便问想把字练出来,到底要多少时间。

黄效愚被问住,为难地说:“多少时间。这可说不准。”

藏丽花看了看黄效愚,笑着说:“也不多,差不多要一辈子吧!”

我曾在报纸上为藏丽花写过一篇小文章,是标准的不懂装懂,至今想到了都后悔。是在她刚开始成名的时候,那时候,她特别在意有人在报纸上吹捧,特别相信宣传的作用。黄效愚找到了我,希望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无论如何要帮他这个忙。那时候,外面正在盛传他们要离婚的事,藏丽花的绯闻满天飞,黄效愚跑来找我,神秘兮兮地不好意思开口,我还以为他是要向我控诉藏丽花,没想到吞吞吐吐,最后却是让我为他老婆写文章。

转眼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我的练字仍然还是在计划中。黄效愚从美国举办书展回国,藏丽花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就他的书法说几句公道话。她说中国的书法界太昏庸了,太黑暗,只看名气,只看头衔,现在黄效愚在国外已经很有影响,你为什么不站出来鼓吹一下,为什么不帮老同学呐喊几句。我说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应该有所表示,可是让一个不懂书法的人说几句废话,又有什么意义。我这其实是在拒绝她,藏丽花笑着说,中国已经有了几千年的书法史,在这个书法的历史里,说废话的人太多了,很多废话说到了最后,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真理。

电话里的藏丽花似乎很兴奋,毕竟黄效愚的影响已经到了国外。她说现在起码是有两个人,都认为黄效愚是当代最优秀的书法家,一个是她藏丽花,一个是罗本。她跟我说了许多黄效愚的事,一个劲地夸他,最后又问我知道不知道她的身体情况,黄效愚有没有跟我谈起过她的病情,有没有告诉过我她将不久于人世,已经没几天可折腾了。她这么直截了当。不当一回事地问起,竟让我一时语塞,只能如实相告。说黄效愚确实跟我说起过她的病情,不过我并不太相信医生的结论,医生经常会胡说八道吓唬人。

藏丽花笑着说:“我才不管医生怎么说呢,反正我活一天,算一天,混一年,是一年,反正我们家黄效愚还年轻,我死了,他说不定会找个更好的女人。”

黄效愚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与藏丽花在书法上是天作之合,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她,他便感到不知所措。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些传言,说藏丽花知道自己不行了,很快就要告别人世,因此故意力推黄效愚的字。还有一种说法更荒诞不经,说黄效愚的字本来就不错,藏丽花的一些代表作,其实是黄效愚的代笔,藏丽花在书法界的地位,早就名不符实。对于这些传言,藏丽花非常气愤,可是也没有气力去与别人争论。流言蜚语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了胡说八道,人生也就不精彩,也就不好玩了。

黄效愚说自己已习惯了藏丽花说不好,他的书法能写成今天这样,能有今天这还算不错的水平,就是因为她在不断地说不好。现在,藏丽花经常是表扬,把他的字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黄效愚反倒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黄效愚宁愿藏丽花没完没了地说自己不好,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字达到了什么水平。他写字,是因为他喜欢写字,是因为他心里总在惦记着要把字写好。有一天,他跟我说起藏丽花的病情,说自己已没什么心思再写字了,说着说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藏丽花的肺纤维化确诊以后,六神无主的黄效愚十分着急,到处找名医治疗,求助于各种民间偏方。他并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方面,并不完全相信医生的话,不相信藏丽花已经病入膏肓,另一方面,又知道医生的预言绝非儿戏。物伤其类同病相怜,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与藏丽花病情相似的几位病友,一个接一个地相继离开了人世,对他们夫妇来说,这是非常大的刺激。黄效愚为人不仅没有什么主见,而且神经很脆弱,反倒是藏丽花经常去安慰他。

黄效愚在美国办书展,曾与在海外生活的朱亮联系。朱亮开着一辆高档房车,带着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友前去看黄效愚的书展。他已经离了婚,前妻和孩子也在美国,都过着令人羡慕的中产阶级生活。现如今的朱亮住着豪宅,家里有游泳池,每年都要去世界各国度假旅游,可是却没想到邀请黄效愚夫妇去做客。他甚至也没有请老同学吃一顿饭,只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他的房车值多少钱,自己的年薪是多少多少。

第二年,朱亮回国了,与黄效愚电话联系。黄效愚跟藏丽花商量,是不是应该请老同学吃顿饭,藏丽花心头有些不痛快,说当然可以请,我们不跟人家计较,不计较他当初也没请我们,既然是回国了,我们应该有点祖国的温暖,请他吃一顿,请他吃顿好的。结果不仅朱亮被宴请了,我也跟着一起沾光,被拉去一家非常高档的馆子作陪。席间他们大谈在美国如何如何,我根本插不上嘴。朱亮已跟原先那位美国女友分手,正与一位更年轻的美国女孩恋爱。藏丽花十分感慨,跟黄效愚开玩笑,说我本来还担心自己死了,你会怎么办,现在有你这位老同学做榜样,说明好日子还在后面,我一旦不在了,美国女孩子你找不到,找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肯定没问题。

一句玩笑话,让黄效愚立刻翻脸,说生气就生气,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半天不开口。看见他是真生气了,藏丽花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小心翼翼地赔罪,连声说对不起,说你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我下次不说了还不行。黄效愚还是不说话,还在生气。藏丽花便当着我们的面,像哄孩子一样讨饶,说我们黄效愚真生气了,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黄效愚气鼓鼓地说了一句,你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喜欢乱说。藏丽花还要狡辩,说我乱讲什么了。黄效愚说,你就是乱讲。藏丽花于是神色黯然,说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你心里真有我这个人,可是人要生病,老天爷不肯照应,这个我又没有办法,我又不想得这个病。朱亮连忙把话题岔开,说我们说点高兴的事,说大家这么聚一聚不容易,说他突然回想起了当年的四川酒家,那次是黄效愚和藏丽花结婚宴,就在大堂的角落里,人不多,朱亮与我就算是男方代表了。

“我记得你当时还写了两个很大的字,是什么字的,对,我想起来了,是‘好吃。”朱亮神采奕奕,看了我一眼,仿佛在问我还能不能记得往事,“在美国的时候,我老是有意无意地想这两个字。美国佬什么都好,就是在吃上面,太差劲,太他妈没文化。”

朱亮说他很想再去四川酒家吃一顿,今天的宴会太高级了,太奢华,他很想重温旧梦,重新体验一下在大堂里用餐的那种感觉。朱亮的话把大家又一次都带回到了当年,我们仿佛又进入了美好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年头,口袋里也没什么钱,上馆子太难得了。那年头,我们都还年轻,前途渺茫又前途无限,街上流行穿喇叭裤,耳边响着邓丽君的歌曲。一时间,往事重来,好像就在眼前。藏丽花看着黄效愚,笑着说黄效愚你不会后悔吧,你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年我嫁给你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反对,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们,都觉得我们年龄差距太大,都觉得我们不般配。在美好的回忆气氛中,藏丽花满脸通红,突然变得很兴奋,说好在你的这两位老同学还不错,肯给我们面子,他们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见证了我们这段有点糟糕的婚姻。藏丽花越说越高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黄效愚的脸色凝重。终于,藏丽花在最后又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转眼就快三十年,黄效愚他现在想后悔也不行了。

黄效愚板着脸,很生硬地冒出了一句:“藏丽花,你听好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从来没说过后悔娶你!”

藏丽花一怔,调皮地伸伸舌头,说:“你说这个干吗?”

黄效愚说:“我不想听你这么说。”

藏丽花说:“好吧,对不起,不说了,我又说错了。”

黄效愚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说完,黄效愚竟然像孩子一样地痛哭起来。

藏丽花最后与罗本也闹得有些不愉快,罗本答应尽快为黄效愚印一本高规格的书法集,七拖八拖,都两年多了,迟迟还没有印出来。黄效愚对这事倒不是很在乎,有人喜欢他的字,能够欣赏他,还愿意为他宣传,这就很好了。就可以心满意足。藏丽花担心罗本会将那些字据为己有,出于对罗本的信任,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字据。毕竟是多少年探索的积累,是黄效愚书法中的精品,而罗本恰恰又是个很识货的人,知道这些墨迹的真实价值。

我最近的一次见到黄效愚是在一周前,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刚跟在美国的朱亮通过电话,拜托他为藏丽花买一种刚研发出来的新药。黄效愚告诉我,藏丽花的病情最近还是加重了,并且已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不过现在略有些好转,基本上是度过了这次危险期。过去的几个月,他们一直是在医院小心翼翼度过,生活在恐惧之中。这几天藏丽花的精神还不错,很想跟人聊聊天,如果我有时间,可以去医院看看,陪他们说说话。

第二天,我买了些水果和鲜花,去医院探视。在病房门口,黄效愚拦住了我,说鲜花的香味会引起病人过敏,绝对不能拿进去。我有些尴尬,只好将鲜花放在过道上,远远地,半躺在床上的藏丽花看见我了,很高兴地与我打招呼。对我挥了挥手。她剃了一个差不多是男孩子的发型,看上去要年轻许多,我笑着向她走过去,她显然很意外我会去看她。

我安慰她说:“你看上去不错,很有精神!”

藏丽花笑了,笑得很灿烂。

黄效愚在一旁跟我解释,说前些日子她很不好,他们的儿子专程从新加坡赶回来,现在情况稳定了,又回新加坡读书去了。藏丽花抱怨说,我说儿子不用回来,要准备毕业论文,他回来有什么用,又帮不上什么忙,是黄效愚非要让他回来。藏丽花的声音很低,完全不像过去那样精气神十足。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藏丽花笑着说,我知道会躲不过,但是这一次好像还不是,我知道这一次还不是。说了这么几句,非常虚弱的藏丽花已经气喘吁吁,没办法再说不下去。黄效愚连忙上前照顾,让她不要多说话,然后又回过身来对我说,因为不停地咳嗽,她嗓子早就哑了,现在也没什么力气交谈,因此我可以随便多说几句,说什么都行,能让藏丽花听见就行。

事实上我在病房里并没有待多少时间,更没有说什么话,她住的是高干病房,条件很好,有空调有电视还有卫生间,不一会,医生前来查房,很不客气地对我说,病人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跟病人多说话。此外,外面很不干净,我这样冒冒失失地进来了,非常容易把细菌也带进来。我很快就被赶出了病房,只好在楼道里与黄效愚聊会天,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就站在病房门口,这样,藏丽花远远地还能看见我们。

黄效愚很平静地说已很久没有写字,自从迷上了书法,他还不曾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不碰笔。对于一个天天要写字的人,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昨天与藏丽花单独相对的时候,自己突然之间想明白了,原来真正不写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太阳照样会升起,日子照样还可以过。黄效愚觉得遗憾和可惜的,是藏丽花的身体不会再恢复了,如果她的身体能够康复,如果她能重新获得健康,他宁愿焚琴煮鹤,把自己过去写的那些字都烧了,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去碰毛笔。黄效愚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的激动,显然他知道藏丽花正看着我们,他不想刺激她。说到最后,黄效愚苦笑着说,藏丽花要是不在了,他一个人写字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干吗还要写字呢。

也许是藏丽花看着我们的缘故,我的表现也像黄效愚一样平静。我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不时地看藏丽花一眼。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我笑着对藏丽花挥挥手,若无其事地捏了捏拳头,仿佛是在鼓励她要挺住,然后在同样带着微笑的黄效愚陪同下,缓缓走向电梯。电梯迟迟不上来,离开了藏丽花的视线,一时间,大家反倒无话可说,都在看门框上方的阿拉伯数字。突然,黄效愚的眼睛红了,他无限感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夫妇本来打算为我联手写一幅字,在过去这很容易,现在看来,曾经非常容易的事,已经永远不可能了。

离开医院的路上,若有所失的我感到很茫然,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说老实话,就是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夫妇的字究竟有多好,可以卖到多少钱一尺。我只知道他们的字已经很值钱,未来还可能会更值钱,有很大的升值空间。艺术说到底,不是用钱来衡量,然而也只有用钱,才能更清晰地说明问题。我非常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希望他们白头偕老,天天能够写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然,如果他们能联手写一幅字,挂在我的书房,这样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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