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谷

刘梅花

桦树上的那窝喜鹊，天都没有亮透，就大喊大叫的打算出门。大伙计站在院子里，伸手从瓦盆里撩出来一把水洗手，水滴从他的指头缝里漏下来，溅在青石板地面上，落在靴子尖上。他总是怕洗手的水弄脏盆里的清水。复又捞起一捧水洗脸，脑袋偏过去，梗着脖子，凉风一吹，水花却溅在他的衣袍上。我闭紧嘴笑了一下，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他涮手，把剩下的一点清水撩拍在头发上，侧脸看着我，慢条斯理说，苏鲁，你笑我哩？狼吃的！ 又说，浮尘，去开山门。

浮尘是护院。他瞪着牛眼睛那样大的眼珠子，不理不睬，坐在廊下，慢慢收拾自己的头发。他的手掌那样肥大，几乎是攥着牛角梳子，薅草一样揪头拔毛地梳头发。梳理顺了，耳朵两侧分别扎好，结了发髻，留出来发梢，环绕在脑后用布条束紧。开直襟的牛毛短羯衫，束了毛带，不是羊皮革带，带子上挂着小刀子啦，火镰啦零碎物件。毛带是拿牛毛编结而成的，很柔软。领缘衣襟以及袖口，都磨得有了毛边。又用长布袜将裤脚紧裹，束好，穿上靴子。他的耳朵红通通的，出奇地大，挂着青铜耳朵环。脖子里的项圈也是青铜的，明晃晃的，套着他的大脑袋。浮尘不是僧人，只是取了个僧人的名字而已。他小时候多病，爹娘怕养不活，便取个尘外的名字来保佑。他现在是护院，所以允许他打扮自己，不必舍弃美好的装饰。

大伙计性子急，看着别人磨叽，噔噔噔地自己去开门，说，苏鲁，你来。我假装听不见，东张西望。山门是厚松门板的，镶嵌了黄铜的泡钉，包裹了两道青铜箍子，推起来一定很费劲儿。反正，我一次也没有推过。他挪掉顶门的粗柏木杠子，卸了闩门的横木，吱呀呀推开山门。早上露水大，门轴潮湿，声音听起来滞涩喑哑。门一开，青山绿水扑面而来，雾气还没褪去，阿弥山峰飘飘渺渺的，神仙的府邸一样。山下的路上羊群走在一团雾气里，隐隐绰绰的。

我们的山庄在半山腰上。山坡顶上，是阿弥寺院。山门一开，寺院里的声音就传过来。这时候，经堂门口一阵轻微的喧哗，早诵课刚下来，众僧慢慢朝着走廊尽头走去，用早斋。一会儿，斋堂里就传来清越的《供养咒》。

护院放开后院的几匹马，让它们先去山下撒撒欢，拴了一晚夕了。他进山门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束木药草，冲我招手，来呀，苏鲁，给个爪爪握一下，快点儿吃吧！我生气，明明是蹄蹄，蔑视我哩！他看出我的恼火，嘻嘻笑着，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瘦老头儿说，你看，苏鲁生气了。瘦老头儿干瘪的脸上附和着笑了一下，低声问，那匹枣骝马借我一下，行吗？我要去寺院里请经师呢。护院回答说，我想，这事儿得去禀报安老爷知道。你先稍微等会儿罢，寺里这会儿课诵刚罢，正在过堂呢。

当然，寺院里吃饭，二时临斋，过午不食，叫过堂。得静悄悄的，不能像俗家人一样呼噜呼噜大声吃喝。经师说，早晨是天人进食，日中是佛陀进食，下午是傍生进食，夜晚是饿鬼进食。因为在夜晚进食，饿鬼听了饮食碗筷的声音，咽中起火，又不得饮食，倍增痛苦，为了慈愍饿鬼，所以不应夜晚进食。

瘦老头儿坐在走廊下的木墩子上等着，有些焦心，双脚磕着地皮，哒哒，哒哒。又用浑浊的眼珠子看看我，问道，这只小鹿，就是阿弥大师从金印山顶救下的？它阿妈可真可怜，听说一条腿被火铳打掉了，剩下三条腿血糊糊的硬是爬到了大师马前……

护院慌忙捂住瘦老头儿的嘴，把他拖拽着到回廊那边去了。边走边嘀咕什么，瘦老头儿不服，梗着脖子说，不就一只小鹿嘛，能听懂人的话？谁信呢，还玄乎得很哩。

我不想哭，可是没忍住。一会儿，听见寺院里的钟声，俩人就出门了。

瘦老头儿前脚出门，我含着眼泪，后蹄子就跟上了。我常常要去寺院里串门，邻居嘛。什么常常，几乎一天三五趟也有的。

院子里极安静，阳光暖暖的，经堂顶上的青瓦看上去美极了。经师掀开门帘从僧寮里慢悠悠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弹掉我眼角的一粒草屑，说，苏鲁，来，给个爪爪儿！我把前蹄递到他厚厚的掌心里。他用力握握，手腕上悬着的菩提子佛珠晃了几晃。浮尘踅过来，低声附耳对经师说了什么，经师一转身走了，僧袍角儿哗哗响着，脚步声倒是轻轻的。他拐上大经堂后面的石子小路，去阿弥大师的僧寮里。他总是忙，要给山外信众家的孩子起名，还要卜算，诵经，总是脚步匆匆的。

迎面走来的是大管家，脚步飒飒的，足蹬一道岭鞋，很干练。他赭黄的染衣是厚麻布做的，不软和，走起路来硬撅撅的直愣愣撑着，像穿了树皮。

他在走廊里低低喊着，昙卓，磨坊里的老阿奶病了好几天了，这诵经祛灾的事儿，要不，你去吧？昙卓经师在禅室里，咣琅咣琅收拾了青磬、净水碗、经书，走出来说，我去。那个瘦老头儿就弓腰簌簌地跑过来，跟着昙卓经师出寺院的山门了。他肩上还搭着个牛毛褡裢，一跑，褡裢也飒沓飒沓忽闪着。可是，他的一只后脚还没迈出山门呢，就急着说闲话，好像把他老阿奶得病的事儿忘了。

昙卓经师呀，他说，你看阿弥山庄的这只小鹿，怪疼人的。那只母鹿，可是被盗猎的金部落打得挺惨啊，后腿子都直接打掉了……他们也胆子大啊，到阿弥大师的金印山顶杀生，也不怕报应。那是放生的地方哩。听说，那伙人下山后捕捉了大批的旱獭水獭剥皮子。可是啊，灾难就是旱獭引起的。过了几天，有人发烧，有人打寒战，都生病了。谁也不知道一场瘟疫在悄悄蔓延。幸好啊，他们去了山外的沙漠里打黄羊，不然，旱獭带来的戾气慢慢弥散，整个儿阿弥山谷的人们都会染上瘟疫的。听说，他们一伙，十来个人，都得了瘟疫死在沙漠里，一个都没活下来……

昙卓经师啥话也没有说，只是脚步匆匆走路。也许，我家安老爷还在打坐念佛，护院不敢惊动他，自己也不敢做主借枣骝马给人家，他们只好步行着。远处，山下的路上，已经有人在磕头，等身长头，朝着寺院里来。他们穿着皮袄子，尽管正是夏季，山里还是凉。出坡的僧人们从仓房里取了锄头，下山照看油菜田。他们穿了小衣，是五块布料缝起来的，只在出坡干活的时候穿。平日里穿绛布僧袍，搭衣披于左肩，右臂袒露于外，上殿礼佛参禅。

大伙计也出山门遛马去了，枣骝马和大白马都在山下吃草。这匹红鬃走马，是安老爷的坐骑，别人都牵不住，只有他和大伙计能驾驭。安老爷是山外骆驼城的大商人，有很多很多的钱、田产。他是信佛的，很虔诚的信众，在马蹄寺听过鸠摩罗什国师的讲经。西域的僧人但凡到骆驼城，他都要去听经的，一次都不能缺。每年夏天，他老人家都来这里。去寺院听经，在阿弥山庄修行念经。等秋天到了，才收拾东西回到骆驼城。我呢，是他从寺院里领养的一只小鹿，住在阿弥山庄。不要觉得小鹿就什么都不懂，其实不然。

顺便说一下，我们阿弥山谷的马，都是骝蹄走马，不是跑马。山谷狭小陡峭，跑马不如走马快。至于大草原上呢，比如山外的霍尔部落白帐王的马，多一半是跑马。你肯定不知道走马和跑马的区别吧？嘿嘿，我苏鲁可是知道的。这个山谷，什么事儿能瞒住我啊。这话可是经师夸奖我的。

我们的走马，走的是对侧步。走势平稳，不颠簸，换蹄频率高，疾走如飞，身上有着菊花一样的针毛，很漂亮，也叫菊花青。而白帐王的跑马，是来自中原的马，是奔马，奔跑起来前蹄举落的幅度大，非常颠簸。这样的马，虽然速度快，但不容易保持平衡，不要说骑在马上打仗，单单是驾驭就很费劲了。

当然了，雪山那边岭部落也多是走马，岭部落的那个长胡子商人年年都要来寺院里朝佛，他说岭部落喜欢走马，隔几年要举行部落内部的大赛马。他们的葛瓦帐王就是赛马头名选成帐王，并登位的。走马因为它的胸部宽阔，腿刚劲有力，速度平快，兵士在马背上不颠簸，可以从容持刀作战。

跑马呢，走的都是交叉步，就是同侧的两只蹄子相反进退，前两个蹄子和后两个蹄子轮番起落，步法不同，叫交叉步。白帐王的跑马，总是狂跑着，一声长嘶，扬起前面的两只蹄子，半空悬立，又一声长嘶。白帐王在马背上，挥舞一下长剑，斗篷烈烈的，非常英俊威武。

每年，霍尔草原要举行盛大的多部落联合赛马节。岭部落、吐谷浑部落、霍尔部落、金部落、布尔智部落，都要拿出自己最好的马匹来决一雌雄。好像每年都是岭部落大获全胜，他们的跑马、走马都相当厉害。白帐王总是垫底，比较生气。不过，霍尔部落很有钱，白帐王很舍得花钱，每次赛马节都奢侈之极。护院说，岭部落是最穷的，虽然马匹厉害，但所有的帐篷加起来也就千顶。而霍尔部落呢，几千顶黑牛毛帐篷，牛羊数不清，阔绰得很。至于金部落嘛，是个神秘的部落，有些来历不明，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擅长以物易物，都说他们部落是打猎做买卖为生的，自然也是富足的。我的仇人赤狐就是他们部落的猎人，只不过后来得了瘟疫死了。吐谷浑部落和布尔智部落，是相当浪漫的部落，唱歌喝酒，牛羊不多不少，过着盛大而热烈的日子。

就在春天的时候，据说白帐王拿两千匹走马换了岭部落的五百匹跑马，是金部落从中牵线搭桥，促成了这笔交易。当白帐王把这事儿给安老爷轻描淡写说的时候，大家都轻轻摇了摇头，啥话也没有说。在这辽远的祁连山脉，有着大片的山林和望不到边的草原，生活着七个部落，一座寺院，还有阿弥山庄。寺院和山庄是念经修行的地方，远离凡尘之事。白帐王说，金部落还很热心，自从他的妃子难产死后，金部落就四处张罗着物色美女，刚入夏天的时候，就从岭部落送来一个绝色美女，叫银，他很疼爱。

不过，白帐王刚走，护院就在走廊里说，奇怪啊，白帐王这个人怎么这么妄自尊大？明明是金部落的赤狐猎杀了纳央妃子的寄魂鹿。纳央妃子的寄魂鹿被人射杀了，所以她自己的命也保不住才死掉的。难道金部落咒死纳央妃子，就是为了给白帐王送一个新的妃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再说换马的事情，明明吃亏吃大了，他那样有着大智慧的人，难道就不明白吗？

大伙计说，也许，白帐王胸怀坦荡，不计较金部落的阴谋诡计。他财富多，机智敏捷，千金难买心喜欢，他实在喜欢那些跑马了。再者说，大约是送来的岭部落的新妃子仙女一样美，把白帐王迷惑住了吧？他可是个洒脱俊朗，很痴情的人呢。

可是，护院压低了声音说，我怎么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听说，唉，其实就是岭部落的那个长胡子商人说的，他说，岭部落的葛瓦帐王有十五个妃子，而其中最小的一个就叫银，是岭部落的第一美人呢。你不觉得，白帐王的新妃子也叫银，不是太巧合了吗？白帐王这人，虽然有着大境界，待人真诚热情，却过于单纯明朗，对人不设防，太容易信任别人了。有时候还鲁莽冲动，脾气很大，这样的性格，终归是要吃亏的。

大伙计蹙眉说，你的意思是，岭部落五百匹跑马换走了白帐王的两千匹走马，占了大便宜，心里亏，就拐着弯儿让金部落送来最美的妃子？那可太不符合葛瓦帐王的性格了，他可是个勇敢的人，旷世英雄。

护院摇头，他的大耳环也晃来晃去。他捏了一下高耸的鼻子说，不是这个意思哩。你想，金部落是个来历不明的部落，他们靠什么起家？谁也不知道吧？连我们阿弥山谷的小兽都敢猎杀，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是觉得，金部落拐了葛瓦帐王的银妃出来，送给白帐王，想着挑起两家矛盾，他们坐收渔利。你知道，金部落垂涎霍尔部落的财富都眼珠子发蓝啦…

大伙计鼓了一下眼珠子，刚要说什么，安老爷就走过来了，咳嗽了一声，说，都悄悄的，不要议论人家的事情。去吧，该着忙啥就忙啥，闲话可不要说。

俩人都红了一下脸，不好意思起来。护院把木桶驮在牛背上驮水去了，走得很慢，他做事喜欢拖拉。出门的时候，对我说，苏鲁，小眼睛儿瞪得圆溜溜的，能听懂什么呢。

嘁，我什么都能听懂，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这天心情一直不好——小鹿也是有心情的。鲜美的芣苡草也不想吃。傍晚，我走进后院，蔫蔫的。后院里有一个很大的干黄草垛，两个小的干青草垛。我的木栅栏鹿舍，还有一个舒适的铺了干草的窝，那是黑豹狗的。还有几间漂亮的马厩，门都刷了清漆，亮亮的，门楣上悬挂着艾草啦、苍术啦之类的。还有几头黄牛的槽、牛棚。不过，牛棚很破旧了，屋子顶上连雨水都能漏下来，月光也漏下来。柏树枝子新圈起来的羊圈里，潮湿的地上一只受伤的石羊卧着。它被猎人射伤了后腿，是护院救回来的。不过，它的状况一直不太好，夜里疼得睡不着，不住地呻吟。

我闷闷不乐溜达着地，黑豹狗闲得无聊，一会儿跑来拿爪子拍打我的脑门，一会儿又伸长舌头舔我的耳朵，烦人地。我只好躲到马厩里去了，它厚着脸皮追到马厩里。没有办法，趁着大伙计进来跟它喂食说话的时候，我躲进干草垛子上掏开的一个草洞里去了。大伙计很懒，撕扯黄草的时候，掏了个洞。大伙计转了一下身子，找不见我，就把那只受伤的石羊抱到我的鹿舍里去了，一边自言自语，苏鲁又跑哪儿去啦？羊圈太潮湿了，伤口不能愈合，到苏鲁的屋子里来吧，很干爽的，俩人挤一挤啊。

我才不去挤呢，就躲在草洞里好了，讨厌的黑豹狗。

这天的夜里没有月亮，星星们倒是多，密密麻麻的像河里的石头。正在迷糊间，突然草垛背后的石墙外面响起一串奇怪的脚步声，很轻，很模糊，也很陌生。附近的人们，每个人的脚步声我都熟悉，从来也没有这样敏捷的声音。豹狗的耳朵就贴在地皮上，显然也听到了，它蹿出来，四下里看，还没有发怒狂叫，它是一匹有耐心的狗。就在这时，噗，一样东西从墙外扔进来，那串脚步骤然远去。

我可不想动弹，懒得很。看家护院那是豹狗的事情。果然，它扑到那团东西跟前，奇怪，狗鼻子楚楚嗅着，一声不吭。一种酒肉的味道飘过来，很浓郁。豹狗掉头走开了，不过很快又走回来，围着转圈。大概它内心很纠结，一般来说，大伙计不许它吃外面的东西，怕下毒。但是此刻，它简直淌着口水，大概那团肉实在太香了吧。豹狗转了几圈之后，降服不住自己的心，终于趴在地上，前爪抱着肉狂吃起来，吧唧吧唧的声音响在后院里。

夜大概很深了，迷迷糊糊中，那串诡异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靠近后墙了。我努力抖抖脑袋醒来，是的，噌一下，有人已经从墙外跳进来了。尽管很黑，我依然看见那个黑衣裳矮短细瘦的影子，慢慢靠近鹿舍，很熟悉。大概，白天已经瞅好了的。奇怪，他到鹿舍干什么？

我屈着前腿，慢慢朝前挪了一下，朝着草洞口望过去，那道黑影先跑过去到后院的门跟前，哐当一声，朝里扣上钌铞。呼啦一下闪进鹿舍，这时候，传来石羊沉闷的一声惨叫，低低的，大概嘴上被闷了东西。我闻见空气里浓重的腥味，一波一波传递过来。

马厩里的几匹马突然骚动起来，似乎要挣脱缰绳，狂躁地走动，发出不安的叫声。前院里，依稀有响声传来，火镰子打火的声音，护院含糊的说话声。鹿舍的门很快打开，那道黑影臃肿了很多，脚步也沉重了，蹭蹭蹭跑到墙下，又有一个黑影从墙头冒出来，先接过一样东西，嘭，扔到墙下，又探下身拉住院子里的黑影，朝墙外跳下去，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后院门被咣当咣当摇着，护院大声喊，有贼啦，有贼啦，苏鲁，苏鲁，豹子，豹子……

这天夜里，后院灯火通明，折腾了一宿。除了丢失受伤的石羊，除了被蒙汗药药倒的豹狗，倒也没有大的损失。他们跑到后墙外，跟着石羊流下的血迹撵了一段路，石羊被扔在路边，然后是马蹄印儿顺大路走了，无法跟踪。唉唉，悲惨的石羊。

一连好几天，大家都很沉闷，院子里静悄悄的，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唯一的说话声音，就是后院里。可怜的豹狗，因为贪嘴，被护院喂一顿骂一顿，指着鼻子骂。豹狗羞愧得用前爪遮着脸，耷拉着脑袋，偷偷看人。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大伙计出了山门，我也哒哒哒一路小跑跟着出门了，嘿嘿，我是他的小尾巴哩。红鬃走马瞪眼睛看我，作为回报，我也白了它一眼。坏脾气的走马，谁还稀罕理睬你呢。

山路上人多，红鬃走马跑不快，野不起来，有些郁闷，突突地抖动嘴唇，预谋着突然挣脱缰绳狂奔一气儿。可是，大伙计牢牢牵着它，红鬃走马就扭头甩脖子地闹脾气。还没走一里路呢，我刚刚从大青石头背后撒了个欢，啃了一口忍冬草，就听见大伙计粗声呵斥什么人：统统给我下马来，居然抬着火铳进山杀生……

当然，大伙计是可以骂人，和人吵架的，他又不是僧人。听声音，鼻子都气歪啦。我悄悄探出脑袋朝着大路上看过去，是一伙人，五六个，居然都骑在马上，还挂着几只死兔子，滴着血。天啊，这可太欺负人啦。连我一头小鹿都知道，阿弥山谷里是不许打猎，因为有寺院嘛。这可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别人岂能随便犯了禁忌？

而且呢，山外的信众拜佛，进山后，到了寺院前面的这三里路都是步行，以示对佛祖的尊敬。就算很胖的黄帐王，进山谷都要从马车上下来，侍从们搀扶他，不敢不敬。不过，他也太肥大了，一匹马直接驮不动，马车都得三匹马拉才行。他坐在我们山庄的院子里晒太阳，撩起衣袍。随从的那个小伙子就拿出来一包细白的土，慢慢抬起他身上的肉褶子，把白土撒进去，阻止生痱子。清瘦的安老爷像一根拐棍一样立在他身边笑着说，尊敬的帐王，您可是太胖啦，多喝茶才好。黄帐王哈哈笑着，声音厚而亮。至于白帐王，英俊英武，笑起来非常温暖，是地道的美男子，他总是骑马来的。黑帐王坐的是骡轿。他们都是霍尔部落的帐王。

可是，眼前的这伙人，居然傲慢地骑在马上，直接闯进来杀了兔子挑衅。大伙计不得不发怒。最前头的一个，结发，穿皮袍子，皮靴子。腰里束了皮带，挂着短刀。后面一个戴了帷帽，就是一种低平的头巾。而中间一个，则罗幂为冠，以缯为帽。罗幂是加在帽子上遮住脸面的幂面。为什么呢？不允许路人窥之。虽然全身也严严实实遮挡起来，像一根黑橛子，但仍旧能看出来粗胖，大腹便便。中间的一匹矮马上，骑一个女人，披发为辫，很多细碎的发辫披散在肩上，缀了珠子贝壳玛瑙。脸部抹成赤褐色，乌膏注唇，青黛画眉毛。深紫的开襟长袍，玄色的半臂斗篷，看上去阴气沉沉的，像刚从坟墓里扒出来，连灰土也没有吹一下。

这样全身障弊的装扮，是吐谷浑部落的习俗。可是，他们显然不是，很猥琐，一看就是偷了人家的衣袍拿来自己穿上了。吐谷浑部落在山那边，是有豪气的部落，卡西唱得嘹亮透彻，有一股子豪迈逼人的气派。可这些人，都像复活的僵尸，很可怕。

你们到底什么人？大伙计拦挡着，怒气冲冲责问。

山路窄，不能挤过去，他们不说话，僵持着。突然，山庄的黑豹狗从坡上冲下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过来，发怒的狮子一样。几匹马同时受惊，掉转身疯狂逃走。豹狗身躯庞大，豹子一样，灵巧凶猛，一爪子能拍死一只羊。当然，它一次也没有拍过，顶多和我吵吵架解个闷。

驮水回来的护院在山门口打了一声口哨，黑豹狗刹住了爪子，慢悠悠撤身回去了。它显然不服气，嗬嗤嗬嗤喘气，气得翻着白眼仁。护院远远喊着，苏鲁，你回来。又骂道，豹子，你难道和他们有仇一样的，想咬死人家吗？你是不是见过他们呀？

豹狗不会说话，不然会告诉他答案的。

他大概是担心那伙人是盗猎者，会打伤我。不能去散步了，只好怏怏地回去。大伙计也不去遛马了，匆匆回山庄。路上磕等身长头的信众还在悠然磕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看见。

这天傍晚，山外的白帐王赶来了。他神色凝重，大概是来请阿弥大师卜算指引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大管家在山门口躬身迎接他，有人匆匆去给阿弥大师通报，得到阿弥大师允许之后，大管家就陪着白帐王进去了。

山庄的山门口，护院眼观八方地瞅着。暮色里，雾气依然弥散下来，隐隐绰绰的，啥也看不清。

一会儿，护院坐在廊下喝茶，看见我，忍不住悄悄说，苏鲁，你这个尕心疼儿，命大呀。知道吗？早上的那伙人，就是冲着你来的。那个矮胖的女人骑的马腿短，跑不利索，被黑豹狗一追，失了前蹄。她直接从马上栽下去啦。天啊，你想也想不到，她怀里揣着一包烈性药，本来可能是想一下子扔在你的眼睛上的，可是，你躲到石头后面去吃草啦，她没来及扔。你猜怎么着？她栽下马，那包药从她怀里散落出来，一下子撒在她的眼睛上，疼得嗷嗷大叫。整个山外的霍尔草原都知道啦，她是来害你的。还有啊，听说，她就是赤狐的女人，来复仇的……

我哆嗦了一下，听了几句就掉头跑了。这可太可怕了，我才没有那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哩。我要去寺院看看白帐王呢。

再过些日子，就是秋天啦，是大量打制酥油的季节。往年，白帐王啊，吐谷浑部落啊，安老爷，都早早来找管家商议放生的事情。他们请阿弥大师到金印山顶诵经，每年都要放生一部分牛羊，叫放生牛、放生羊。放生牛羊的人，是幸运吉祥的。因为放生的牛羊，代表着长生、幸福、不受拘束和伤害。

众僧诵念放生的经文，清凉凉的，落在山谷里。木鱼声一声比一声促，一声比一声疾，放生的牛羊，在佛音里身体微微颤动。它们感知了佛菩萨的慈悲吗？接受到了佛法的音波吗？一盆清水倾洒在他们的头顶，善良的牛羊，天有好生之德。从此，你们自由了。从此，你们回归到大自然里去吧！

获得自由的牛羊，撒开蹄子奔深山去了。放生了的牛羊，都是佛菩萨护佑的生灵。它们自由地活一辈子，任其自然生老病死。山高水远，人不能伤害它们，不能打扰它们。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大自然的生灵。

显然，白帐王匆匆赶来，不是为这件事情的。他是那样的英俊洒脱，眼神干净清澈，脸上永远含着迷人的笑，看见我，就伸手抱一抱说，哦哦，苏鲁长大了啊。我家的梅朵也长大了呢。再过一年，我带你去看梅朵啊。可是今天，他的脸色那样凝重，眉毛拧成个疙瘩，也没有抱抱我。只看了我一眼，就提着白袍子角儿，急急忙忙绕过经堂到小路上去了。他的身材魁梧挺拔，云肩也很美，赭色的，绣了飘逸的花纹。

他的女儿梅朵，和我是有关系的，这个我知道。我阿妈是白帐王妃子纳央的寄魂鹿。后来，我阿妈被赤狐打伤，在苏鲁梅朵花丛挣扎着生下了我，恰好被路过的阿弥大师和经师遇上了，就把我抱回寺院。我阿妈回来活了几天，腿伤实在厉害，没能救活。纳央妃子此时也正好诞下一个小女孩，后来产后出血离世了。草药上有人传唱卡西说，因为纳央妃子的寄魂鹿被人射杀了，所以她自己的命也保不住。因为寄魂鹿就是她灵魂的所在。

于是，因白帐王的请求，我成了梅朵的寄魂鹿。阿弥大师替我和梅朵念了经文，摸了顶，从此我叫苏鲁，她叫梅朵。苏鲁梅朵是草原上一种金黄色的小花朵。我俩在遥遥呼应着，隔山隔水，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隐秘地联系着我们。

这天夜里，月亮看上去是蓝的，像一大滴淡蓝的水珠，被神的指尖轻轻一弹，凝结在苍穹。山顶上的寺院，经堂里的酥油灯彻夜亮着，诵经声一直在院子里回荡。

护院坐在门槛上打盹儿，脑袋一下一下往膝盖上磕。大伙计也焦躁不安，在廊下踱步，皮靴子咔咔响着，自言自语说，唉唉，霍尔部落树大招风，太露富了，被人盯上了……

我不想睡，但眼皮总是黏糊得不行，就靠在鹿草蒲团上睡着了。我的梦里，那伙黑衣裳遮面的人，正在山野里疯狂抢小生灵，旱獭啦，蓝尾巴狐狸啦，野雉啦，都在惊恐地逃命。

当然，一头小鹿也是会做梦的，连笑都会呢。

后来的几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很平静。安老爷说，也许，我们多虑了吧？人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山外边很远的地方，叫沙漠村，久旱无雨水，几个老人骑马来请阿弥大师诵经祛灾。据说早几年，他们村子里闹虫灾，请阿弥大师诵经祛灾之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这次天旱，又来请阿弥大师，无论如何也要他去一趟，经师自然也陪着去。他们动身的时候，我跟着送了一阵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正好散散步。不，是散散小蹄子。

可是，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奇怪啊，桦树上的喜鹊天大亮了还没有叫，连一声都没有。太阳都一桑树高了，山门也没有推开，护院真是越来越懒了。我的脖子都看酸了，也不见一只喜鹊，难道它们已经在晚夕里搬家了吗？咦，院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而寺院里，早课的声音也听不见，青磬的声音也听不见，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人呢？

我伸展了一下四蹄，哒哒哒院子里小跑了一圈儿，静悄悄的，真的，谁也没有，只有我苏鲁，当然，看家护院的黑豹狗也在，守着一院子寂静打盹儿。可是，山门还用粗杠子顶着，横木也闩着，他们是怎么走掉的啊？大伙计洗脸的瓦盆还在走廊里，盆子里一滴水也没有。他走的时候，肯定没有洗脸。安老爷的房子门也紧闭着，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黑豹狗又不理我，很蔑视我的胆小。那么，就剩下苏鲁一头小鹿，终归是有些孤单的。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睡得那样沉，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呢？我只警惕陌生的脚步声，自家人的，从来不在意。竖起耳朵贴在山门的门缝里听，什么也听不见，外面的世界寂静，沉闷，啥也听不见。

这天夜里，我和豹狗不想到后院去，心里不踏实。豹狗睡在山门口，前爪屈着抱在怀里，耳朵紧贴地面。我拿前蹄拨开安老爷经堂的门，溜进去，卧在佛像背后打盹儿，这样的夜实在太安静了。

半夜里，我又听见那种奇怪诡异的脚步声，从后院石墙边窜过来。豹狗显然也感觉到了，很凶猛地狂吠，声音大得整个山谷里都响着余音。那串诡异的脚步停下来，似乎并不害怕狗叫被人听见，而是蹿上了墙头。豹狗发怒了，拼命狂叫，似乎要把那个鬼一样的影子撕碎。但是，鬼影子并没有跳下来，停在墙头上，刷扔下来一样东西，倏然间，院子里一种奇异的香味弥散开了，很微弱，散发到经堂里。

我也迷瞪起来，院子里豹狗的叫声越来越弱，慢慢沉淀下去了，归于安静。这时候，又听见脚步声从后院传递过来，在走廊里徘徊。吱呀，吱呀，长廊里的门依次被推开，火镰啪啪打着，火光闪了几下，又退出来，大约在寻找什么。安老爷很有钱的，但山庄里并不多，银子都在骆驼城里呢。

慢慢的，脚步声移到经堂门口了，真是可怕啊，瞬间想起受伤的石羊和沉闷的惨叫，哆嗦起来。吱呀呀，经堂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丝星光挤进来，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天空，真是美啊。我的心突然凝滞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恐慌弥散开来。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悄悄移动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坨，退缩到佛像底下去。

一只靴子伸进高高的门槛，紧跟另一只也进来了，腰间的匕首在黑夜里闪着寒光。火镰啪啪又打了几下，借着火光，门口的两尊护法塑像怒目睁眼，从黑影子的头顶上压过来，似乎要吼出来一声，威严霸气。鬼影子不能自持啊了一声，慌乱逃出经堂，连门都没有合拢。

另外两串脚步声也汇合过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急急问，怎么啦？回答说，好像菩萨显灵了，吓死人了。另一个粗一点的嗓子说，别吓着自己啦，那只鹿怎么找不见？难道也被带走啦？尖细的声音说，不会啊，我在山林里明明看见他们没有带小鹿的。会不会被藏到霍尔草原上去啦？另外两个声音附和说，极有可能的，他们仓促出行，不会留小鹿在家里。另一个说，那条凶狗呢？要不要杀了？粗嗓音说，赶紧撤吧，耽搁的时间多了，迷魂散的药效快要过去了。它要醒来，还不把我们都吃了。就在这时候，豹狗呻吟了一下，发出来含糊的呓语。三个鬼影子搭了人梯跳上墙头，倏然消失了。

就在这惊魂一夜，山外爆发了霍岭大战。岭部落和霍尔部落，几千人马厮杀了七天七夜，呐喊声把帐篷顶都揭掉了。当然，这是后来大伙计说的。他有些木讷，脑子转不过弯来，话不多，喜欢给我说说。若是被安老爷听见，要责备他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简直让我大笑。他说，苏鲁，知道他们厮打的由头吗？是为了一个女子。岭部落帐王说，白帐王拐走了他的妃子，欺人太甚，所以发怒征讨霍尔部落。白帐王也冤屈呀，明明是金部落送来的，他哪里拐骗了……

我几乎笑得浑身抖擞，两下里厮打好几天，就是因为一个美女。因为我也不会说话，所以无法告诉他，有天夜里来了三条不速之客。

过了几天。其实我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清晨起来，奇怪，大家都出现在山庄里，各自忙着各自的。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山门明明朝里扣着。大伙计脸色黑苍苍的，满脸疲惫。他坐在廊下，喝了一盖碗茶，看见我惊喜地院子里溜达，就招手说，过来呀，苏鲁，小家伙，没饿死你吧？

护院正在换衣裳，从门缝里伸出大脑袋说，苏鲁会饿死？怎么会？院子里有三个草垛哩。石槽里的清水，够它喝一个月了吧？就苏鲁那点儿食量，跟麻雀差不多。我跑过去，一蹄子踢开门，护院慌慌张张跑到炕边上穿衣裳去了。我立刻大笑。大伙计说，你看你看，苏鲁这坏东西在笑哩，眼睛都成月牙儿了。

山门推开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进来。寺院里也传来诵经的声音。屋檐下的风铃叮铃叮铃响着。山外的路上依然没有人，静悄悄的。青草闪着银子一样的光泽。

这时候，匆忙跑进来一个人，低低对着护院说了一句什么，还没说完，安老爷却听见了，急急忙忙走过来问，你真的看见了，他们把白帐王生擒了？黑账王和黄帐王呢？那人垂泪说，三个帐王都被装在马车上拉走了，我亲眼看见的。岭部落的紫骝走马作战很稳当，占了极大的优势。霍尔部落的都是跑马，跑马拿来赛马自然是好的，可是作战，跑马实在无耐力，颠簸太厉害。白帐王输在跑马上，输在士气上。岭部落的人非常气愤，说白帐王抢了他们的妃子，发誓要夺回去。霍尔部落的人听说银妃是从岭部落抢来的，心里有些惭愧，作战的力量不足……

安老爷神色默然地说，三位帐王的寄魂牦牛已经被金部落射杀了。我们用了七天的时间，没能保护住三匹寄魂牛。金部落来的人太多了，我们在阿弥山顶上整整守了六天，企图阻止他们射杀神牛。可是，你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冲散了我们，追杀神牛。最先是白帐王的白牦牛，被射了几百枝箭倒下了，然后是黑帐王的黑牦牛和黄帐王的青牦牛，都被几百枝射中了……我们，只能两手空空地回来。现在，只能看护好苏鲁了，它要天真自然地生活在阿弥山谷，它是梅朵的寄魂鹿，是自由的，再也不能丢失了。梅朵才一岁多点儿，可怜的……

大伙计转身召唤我说，苏鲁，过来，不能私自下山，知道吗？我使劲儿点点脑袋，知道。不知怎么回事，眼角的清眼泪却下来了。护院说，其实，苏鲁什么都能听懂的，它心里啥事情都清楚着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有了变化。首先是阿弥山谷里经常听见成群的小兽们悲惨的嘶喊，鹿群、羚羊群、石羊群，连黑熊的悲鸣都听得见。金部落肆无忌惮地打猎，再也不在乎寺院了。护院说，霍尔部落战败之后，牛羊草场帐篷都成为岭部落的了。霍尔草原上迁徙来了很多的异族人，一半是金部落的。他们大吃大喝，好不快活。沉默了一会儿，又独自叹息一声说，我是再也回不到霍尔草原上串门去了，成了别人的领地。霍尔啊霍尔，自此你的帐篷里住的是我的灵魂。他抱着脑袋坐在门槛上呜呜大哭，声音悲切。

大伙计也长叹了一声，说，原想着，霍尔部落是不会战败的，谁知道金部落这个奸细，处处捣鬼。白帐王若是知道银妃是岭部落帐王的妃子，也不至于留下她，也没有这场灾祸。现在好了，金部落称心如意了，得到了霍尔草原，居然在阿弥山谷里公然猎杀生灵，把我们不放在眼睛里，何等的猖狂啊。

可是，护院含着眼泪说，我们只知道白帐王的新妃子叫银，岭部落也是打着这个旗号，说白帐王抢了银妃。事实上，谁也没有见过岭部落的银妃。谁知道这两个银姑娘是不是一个人呢？你不觉得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圈套吗？

这样的问题对大伙计来说简直太费脑筋了。他是个简单而粗枝大叶的人，一生气脸上的筋脉就鼓出来，眼睛也鼓出来，粗黑的脸膛变得紫红。他抓挠了一下头发，辫子梢一翘一翘的，啥话也没有说，俩人就静默起来，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这天傍晚，无端的，我有些害怕。晚饭过后，大伙计撑了酥油灯，进到安老爷的房间里去说话了。护院点燃了廊下的几盏灯笼，手撑着护栏对我说，苏鲁，灯笼点亮些，是辟邪哩。最近邪气重得很啊。今晚我怎么心里有些烦躁啊？你睡在走廊里，不要去后院鹿舍了。他把一卷毯子铺开给我，殷勤得，就差给个枕头了，我龇牙咧嘴地笑。笑过，心里隐隐升起偌大的不安，但我没法说出来。

还是半夜，漆黑的夜，还是没有月亮，连灯笼也熄灭了。我在恍惚中，听到一种声音从地下传过来，沉闷，呆滞。一种恐惧在身体里乱窜，我立刻站起来想逃跑。我拿蹄子推推护院的卧房门，朝里顶得死死的，他正在鼾声大作。又跑到大伙计房门口去，门依然朝里闩死的。不用说，安老爷的屋子也是进不去的，侍从们的屋子门也是倒顶着的。最后，我只好跑到山门口的耳房里去，好歹比走廊要安全。

可是，我哆哆嗦嗦藏在耳房里的时候，那串脚步声居然离我愈来愈近，几乎连人的气息都能闻到，奇怪啊，从哪儿来的呢？黑暗里，耳房门背后的大缸突然慢慢在移动，天啊，大缸移过去，堵住了门，我跑不掉了，天啊！

这时候，缸底下冒出一个人来，黑漆漆的，但绝对是个人，不是鬼。然后，又冒出来两个。原来，缸底下是个通道。他们立刻凑到窗子前面悄声嘀咕：小鹿傍晚没有在后院，肯定在走廊里。后院门是锁的，豹狗不会撵出来。我盯梢，你们放药去。他们窸窸窣窣从怀里掏出来药包，慢慢移开门后的空缸，两个朝着院子里走过去。还有一个不走，慢慢调转身子，嘀咕着说，安老爷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啊，还挖了地道，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地道？嘁！

我蜷缩在墙角木墩子边，腿子簌簌地抖，冷汗水一样流淌。我死死盯着那道黑影子，还有那双靴子。在有限的空间里，那道鬼影感觉到了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令他不安。他缓慢调转身子，对着我，手里的药粉包啪一声扔在地上，唰一下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来，慢慢靠近我。我听见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一双狠毒的眼睛停在我的头顶，寒气逼过来。你在这儿啊，小鹿，嘿嘿……

话未说完，寒光已经刺过来。我在极度恐惧之下，本能一闪身，凄惨地嘶鸣。那枚匕首用力过度，咔嚓刺进木墩里，他发怒急躁拔着匕首。我拼命撞了他一头，撞得他趔趄打转，趁机夺门而出。那个人丢下拔不出来的匕首，徒手追出来，无意之间喊了一嗓子，小鹿在这里，快！

这一喊，还有我的嘶鸣，早就惊醒了大家，走廊里立刻叮叮咣咣传来声音，护院、大伙计、安老爷，还有几个侍从，全都操着刀子跑出来，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抓贼。豹狗也在后院里咆哮着厮打后院门扇，想撵出来，如临大敌。三条黑影子迅速跳上耳房，翻墙逃走了，院子里还未弥散开的药包散落着。他们对这个院子熟门熟路，连逃跑的途径都早就掌握好了。

安老爷踢了一脚药包，黯然地说，我们出山吧，回到骆驼城心里还清净些。是的，呆在山庄里，频频来贼不说，也很憋屈，又没有办法，心里难过。他接着说，三位帐王都是我的朋友。一提起来，就觉得要流眼泪。

火光下，他的脸那么瘦，头发已经白如雪了。

隔天，他换了赶路的短袄，穿上短靴子。岭部落的那个长胡子商人来了，有意买下山庄。安老爷长叹一声说，朋友们都不在了，连山庄也卖掉，于心不忍啊。留着吧，也许他们能活着回来，山庄是个落脚的家。不然，他们回来连个收留的地方都没有哩。

长胡子商人说，留下也是遭贼的，不如卖了安稳。安老爷叹口气，半晌，说，贼身上都揣着刀子呢，连命都玄乎，哪里顾得上计较财产！

行囊都是很简单的，骆驼城里来了接应的马车和十来个伙计。关了山门，寺院里辞了行，不知道明年还来不来。一行人下山了。

可是，谁也想不到，那个矮胖的眼睛已经瞎了的女人又堵在半路上，就在山下不远处。总的来说，她的脸是堆砌满横肉的那种，瓷实，发着油光。她的眼睛本来就小，深眼窝，高颧骨。因为被自己怀里的药粉弄瞎了，陷下去，所以格外瘆人。她的腿子短而粗，套着鹿皮靴子，加上披散的头发，看起来像一匹瞎了的矮马，烈烈的，气势十足。

她横在路中间，横在马车前面，阴沉地说，我只要那个小鹿，你们听见了吗？若不留下它，谁也别想过去。她的身后，一大伙壮汉，正在挖坑，他们想挖断路。

大伙计生气起来，大声说，你这女人，太阴险了吧？一只小鹿与你无冤无仇，你坚持祸害它干什么呢？要知道，你们已经祸害了母鹿，又放不过小鹿，存的什么心肠啊？那天夜里进山庄的贼，就是你们一伙吧？

这个女人突然激动起来，有点儿竭斯底里。她的胖脸震颤着说，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赤狐的女人。为什么要射死那只母鹿？因为它是纳央妃子的寄魂鹿。哼哼，纳央，那个狐媚的女人，简直气死我了。你们知道吗？我和她，原本是闺蜜。她家的帐篷里，我几乎天天去喝茶的。可是，那一年的那一天，赛马大会，我俩都是早早骑马去了霍尔草原的。天啊，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偏偏是我去山坡上躲雨，她还傻呵呵的站在原地看最后一匹跑马过来。你们知道吗？那时候，人都跑光了，倾盆大雨啊，只有她等在那儿。天啊，最后一名骑手，谁知道是白帐王自己呢。呜呜，这可真是天大的机缘，被雨水浇透的白帐王遇见了妖精纳央，一见倾心，真是气死人了……

就这样，纳央成了妃子，而我呢，连个侍女都没选上。都是一个草原上的旱獭，谁给谁称王呢。可是，她就偏偏给我称王，见面还要我下跪，气死人啦。若说我不恨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的男人是霍尔部落白帐王，优雅潇洒，勇敢柔情，多少女人心里梦里岁岁念叨的王。而我呢？头一个男人那么窝囊，一头羊都背不动，我只好带着他的孩子跳槽跟了赤狐。赤狐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金部落帐王手下听差的随从，怎么能跟白帐王相比？差距这么巨大，你说，换了你，你能忍受？

她气得脸都青紫了，浑身乱颤，咬牙切齿，气势汹汹逼问着大家，看上去很可怕。

护院大着胆子问道，因为你嫉妒，或者说嫉恨纳央妃子，恨得不能自拔，所以你射杀了她的寄魂鹿，却不想赤狐遭了报应得了瘟疫死了。于是，你恨不能撕碎她。你来往于岭部落和金部落之间，挑起事端，借刀祸害了白帐王，是吗？若是我猜的没错，你是暗恋着白帐王而不得，然后就毁掉他，对吗？

黑胖的女人突然狂笑三声，脸上的肉簌簌抖动，倏然又刹住，那横肉就落下去，那么诡异。她却意外地平静下来了。说，赤狐死了，我就嫁给丹匹，我可不想委屈自己。可是，上次来收拾小鹿的时候，不小心被这该死的东西弄瞎了眼睛，狠心的丹匹抛弃我而去。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有白帐王好。最洒脱有魅力的也是白帐王，他太迷人了。对，得不到，就毁掉，我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的人，也有这个能耐。喜欢一个人，巴巴的就追着嫁给他。至于嫁给了又不喜欢，就一脚踢开，连朝后都不看一眼。一嫁再嫁，复又再嫁，我是任性的，也有人要的……

哼哼，纳央是怎么死的？难产，对吗？你们这些痴愚的家伙们，那个接生婆子，是收了金部落的好处的，不然，不会捯饬死纳央。纳央不死，白帐王怎么会娶新的妃子？我们的预谋怎么会得逞？哈哈，白帐王，可怜的家伙，到底是没有逃出我的手掌。现在，他在岭部落放羊哩，怀里抱着他的小丫头……

听好了，这些事情虽然我献出了计谋和力气，但终归，只是我的想法暗合了帐王们的心思，不然，我谋划再周全也是闲的。谁让白帐王那么富足张扬呢。现在，阿弥山谷都是我的了，你们的山庄，也在我的手心里。我想要一只鹿，你们岂敢不从？这只小鹿不死，那个丫头片子怎么会死？既然白帐王还活着，我就让他在心里再疼一回。

她身后的壮汉们，已经掘开了一个深黑的槽，挖断了大路。有个扁短的男人倒是没有干活，叉腰杵在胖女人身边。我有点怕，小蹄子抖得簌簌的。我是一只能听懂人话的小鹿，不害怕没有道理啊。突然就记起来，上次这伙人来的时候，中间那个全身障蔽大腹便便的家伙原来就是丹匹。那么，眼前这个扁短的男人看神情说不定又是胖女人的新宠。我就纳闷了，依着我小鹿的眼神来看，这么丑陋恶毒的女人，绝对没人要的。可是她使用了什么手段？怎么找男人像捞鱼儿似的？

这时候，坐在马车里的安老爷掀开帘子开口说话。他说，够了，你这样心胸狭隘的人，狼老鸹转世的人。因为你的自私和毒恶，草原上多少生灵跟着遭殃。一个部落都因为你毁掉了，你实在是罪孽深重。现在，连一只小鹿都不放过，你的心里到底装满了多少毒药？它是梅朵的寄魂鹿，梅朵虽然被看做岭部落的仆役，但她的灵魂是自由的，苏鲁是自由的。你，滚到一边去。再若对苏鲁打坏主意，小心再遭报应。

瘦弱的安老爷真的发怒了，他的身后，十几个随从伙计拉开弓弩，和对方相持着，都怒目红面。安老爷说，我一辈子敬人，从不得罪任何人，连一只羊也不曾呵斥过。你们射杀寄魂牛的时候，我忍了。你们满山猎杀羚羊群的时候，我忍了。可是现在，遇见你这个蝎子心肠的女人，听你讲这些恶心缺德的事情，我豁出去了。为什么世上有你这样的女人？无缘无故地祸害别人，脑子里就想着报复，心里住着魔，嫉妒人嫉妒得发疯。你是鬼，不是人。

黑胖五短的女人显然没有料到，愣了一下，有些愕然，突然噎住了，住嘴不说话，嘴唇楚楚抖着。她是个手段狠辣的人，自以为天下无敌。她正喋喋不休地说，山外骆驼城的蠢货们，听好了，你们肯定不知道，为什么白帐王的马在赛马节上总是输？哈哈，我哥哥是他的马夫，临上场给马匹们吃了羊昏草。这样晕头昏脑的马，怎么取胜……还有，你们每年放生的牛羊哪儿去了？都被我们赶走了，傻瓜蠢货们……她的话还没抖落完，却想不到被这个瘦老头回呛了一下，震慑住了。风一吹，她的黑袍子也抖动着，这种颤抖大概是从身体里传递出来的。

她身后的壮汉们，都怒视着我，好像我是他们前世的仇人。可是，一只小鹿，能得罪谁呢，不过就是在山谷里晒晒太阳吃点儿青草而已，犯得着这么凶狠嘛！

就在僵持的时候，那条黑豹狗突然从大青石头背后凶猛扑过来，张开血红的嘴，露出尖利的闪着寒光的牙齿，闪电一样，直扑胖女人。这女人张牙舞爪的时候，身上的一种香味突然刺激了豹狗，它似曾熟悉，于是疯狂地扑过来。黑胖的女人惊叫一声，一个趔趄，身后的马倏然间受惊，扬起蹄子本能地疾速后缩。

她的身后，是自己掘的深坑，人马都直撅撅地栽进去……

很多年后，骆驼城里有人传唱卡西，诉说霍岭大战，诉说白帐王在荒草摊上牧羊。说霍尔草原本是白帐王、黄帐王和黑帐王的领地。有一年的有一天，爆发了霍岭大战，很不幸，霍尔王战败。百姓都要受岭部落的统治。霍尔人虽然表面上服顺，内心深处是仇恨着的。而且，草原上的山神、水神，都是霍尔部落的战将，对岭部落的占领始终不服，暗暗抗拒着。自从霍岭大战后，阿弥深山峡谷的大石头上，凸显着人足印、马蹄印和箭印，也有牛的蹄印，据说那是白帐王的灵魂走过的路。霍尔部落不在农历八月十五杀瓜献月，是恨岭部落在那天擒住了他们的首领白帐王。

人家说霍岭大战是因为一个女人引起的。是的，这话不假。不过，引起厮杀的女人不是美丽的银妃，她天仙一样的人儿呢，不应该被指责。我知道，这场大战由一个黑胖的女人，是一个嫉妒得发疯的女人引起的，跟妩媚的银妃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还知道，这个女人死后就转世成了狼老鸹，一天到晚丧气着，撺掇是非。骆驼城里有人骂人，说，坏得，就跟赤狐那个狼老鸹婆子似的。

至于善良的梅朵，虽然一次也没有见到，但隔山隔水，我们都是遥遥呼应的，祝福和真情系着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若安好，她也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