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的诗
2016-05-26
宁 夏
宁夏至今没有去过
太远了 隔着那么多月亮
那么多高山 那么多暮色 沼泽
那么多草原和暴风雨
那么多小路 大道和歌谣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乘飞机去吧 三四小时就到
是的 可是我迷信李白的时间:
长风几万里 吹渡玉门关
戍客望边色 思归多苦颜
有一天诗人杨森君来信说
正在为他的出生地编一本诗集
故乡的主编坐在白云后面 看不见
他提到恐龙化石 腾格里沙漠
毛乌素 阿拉善高原 图兰泰山
查拉湖 月亮湖 塔里木河
叶尔羌河 甜水河 贺兰山
巴音乌拉山 牛布朗山
鄂尔多斯台地 灵盐台地
一道边墙 西起于黄河东岸
将苍茫大地隔开 多么充实
多么遥远 永恒可以信赖
我得准备一匹好马
宁夏 宁夏 在日落之前
卡塔出它的石头
我来到卡塔出它的一处山谷
澳洲著名的旅游地 石头城堡
独立于国家 无数卵石 散布在各处
赭红色的土著 像是谁下的蛋
有很小的鸟躲在里面 总有一天会孵出来
想象着那是一种什么鸟 一面玩弄着其中的
一个 直到峡谷里有落日的脚走过来
我得决定 是不是带走 多么可爱
当它滚到一旁 突然又看出另一面就像附近的红种居民 被太阳烤热的头像放在书架上岂不是最好 这个石头距离我家
有六千多公里 全中国唯一的一个我肯定
就悄悄地绕过风景区的警示牌 把它藏在背囊里
竟然难以入睡了 仿佛我带回来的是一团野火
它的身体不适应这旅馆的洗发液气味
半夜从坚壳里走出来 抱着一团热在跳舞
翻来滚去 我在琢磨 怎样将它带过海关
只是一个石头 可是为什么要带走为什么
不是其它 宝石 羊毛面霜 邮票而是
石头 我说不清楚 由于它像澳洲的土人?
因为它可以孵出翅膀?这是否会
使海关的某个麦当劳胖子 一时间成为喜欢释义的侦探? 固执地寻找其中的动机 把我和世界那不高明的部分
例如 一个过时的奴隶贩子 相联系?
我真喜欢这个石头 原始的造物 那么动人
这世界到处都是人造 我早已麻木不仁
但又恐惧着 这小小的盗窃是否会得罪
某个岩石之王 在卡塔出它的石头堆中
我一直感觉到他的威权 他不是风景区的管理者
他不收门票 沉默 隐身 但君临一切
有时 一个卷发的土著人闪着黑眼睛
朝我诡秘地一笑 就在丛林里面蹲下去了 另一次
我猛然看见一条疤痕斑驳的蜥蜴 从树根上爬下来
像老迈的国王走过他的地毯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澳洲 像鸵鸟那样 我怀着某个石头睡了一夜
它令我疑神疑鬼 天亮时战战兢兢我把它放回到旅馆外面的荒原之上那是
另一处荒原 把大地上的一个小东西向西南方向 移动了18公里 就这样我偷偷摸摸地涂改了世界的秩序但愿我的恶作剧 不会带来灾难
大 象
这灰色的幕与城邦对峙
我们只能驻足于迷惘后面
像是刚刚被它拘留
圆柱般的腿上铁链子光芒沉闷
仿佛拴住它的不是动物园
而一直是湄公河的某一段
无论朝这个刑期中浇灌多少吨水泥制度
人类打造的小戒指都无法控制它的婚姻
一座被囚禁的教堂 是的 它的年轮老于诸神
非凡的长鼻子顽固地长出来 再长出来
朝世界妥协于进化之美的鼻梁骨
喷去一股股轻蔑的灰 文明退回肉体的山岗
栖息在那阴凉的腹部 保持着高迈 厚重
强大 深刻 原始之颅缓缓地从一种意志
转向另一种意志 印玺般的蹼落在坑里又迈上斜坡
一个复制着另一个 在自己的灰烬中沉思默想
树叶般的眼帘上落着细埃
伟大的视野只盯着混沌 臀部的磨盘上
那根永恒的尾巴总是在搅拌着虚无
总是关着耳朵 它听不见失去了罪犯的警车
像鸟群一样在天空下尖叫 大厦竣工铁闸焊罄
栅栏坚不可摧 野兽在押 整容结束
电梯停在最后一层 站在终端这边
面对这位从一而终的巨孽 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黔驴技穷 游戏已经玩完 只等着洪水。
像一个正在酒吧间里表演的土著
将阴影投到门票上 它转过背去
与黑暗商量如何处置我们余下的将来
左 贡 镇
我曾造访此地 骄阳烁烁的下午
街面空无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阴影
长得像祖母的妇人垂着双目 在藤椅中
像一种完美的沼泽 其实我从未见过祖母
她埋葬在父亲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着的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铺深处 谁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凤梨刚刚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运规定只能呆几分钟 小解 将鞋带重新系紧
可没想到我还能回来 这个梦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尘埃散去 我甚至记起那串插在旧门板锁孔上的黄铜钥匙
记得我的右脚是如何在跑向车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镇上被再次生下 从另一个母腹
昭宗水库
——向R·S托马斯致敬
也许我并没有拿着锄头
只是提着钓鱼竿走向这个水库
甚至也不拿 只是一次次甩着手走到它旁边
我的影子在幽暗的水面漂着 变成了我自己的妖怪
小时候去过 青年时代去 中年去晚年还将去
就像R·S托马斯 那个追求真理的教堂诗人
认识他太晚 翻译误事 他们总是从表面翻起
有时候我穿上游泳裤衩又脱掉 只是下着决心
总有一天要下海 但现在不 我还想与底保持距离
噢 折腾一生 灰尘扑扑 我们是否还有归乡的晚年?它太深 传说每年春天都要淹死涉水者夏天它跳上岸吃掉调皮小孩 它并非大地池塘
一个水库 是谁挖掘的? 谁设计了它的深度或者谁的铲子 像建造伟大的游泳池那样事先捣腾过糊透的锅底 拆迁了蛇穴和鼠窝
但以后 就像播过种的田野 一切失去控制水利事业在一次次深刻的扎根中漏光了也许当我们熟睡时 它被最高当局带走去往万物的营地报到 标尺失踪
此物不再是我们防备旱灾的工具 只能说它
这么深 那么深 深邃如那些活着的死者
如它栖身的山岗 就像他的诗篇那些小岛上的威尔士方言被谣言流布得深不可测仿佛匿名者所为
注:昭宗水库,在昆明西面的山上。我们少年时代游泳的地方,每年都有人被淹死。当局最近封闭了这个水库,因为害怕担负淹死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