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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的开示

2016-05-26李新军

雪莲 2016年3期

李新军

对于湖泊,我们须怀有敬畏之心。

湖泊是大地的眸子,它在孕育与形成过程中,肯定经受了诸多的波折与磨难,现在终究平卧在鲁西南广袤的大地上,成为积攒历史智慧的青黄色眼睛。湖泊颜色的变幻,预示着芦、蒲、莲、芡、水蓼、荇、水葱、水芹、浮萍和金鱼藻等草本植物的茁壮生长与窒息死亡。我每年都要目睹这种生死过程。令人神清气爽的饱满汲取与肆意吞噬,草本植物们在湖面上拚命生长着,试图通过蔓延和覆盖占有昔日的河流与沃野。植物的颜色起初极艳绿,有水的基因,但绝不仅是水的滥觞,例如莲荷的颜色,就有大地与湖泊的遗传。它们在不断传承中走向圣物的神坛,然后在逐渐收敛的光芒中,枯萎并且葬埋到湖泊深处。

自然之美深植在大地的骨髓中,它是不能够被季节所改变的。大自然驾驭的马车,从深达骨髓的缝隙里汲取美丽的养分,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所以我们都要在大自然马车到来前,翘首以待马车上装载的季节颜色,看看我们兜里可以分到什么样子的颜色,以此装点我们的生命之旅。这无与伦比的自然之美,在微山湖的边缘或深处都有特别醒目的提示,而且让我们感觉到它的一目了然。你能否在这样变化莫测的风景里,找到湖泊的仁慈和柔美,看到湖泊的庄重和悠然,觉察湖泊的深邃和神秘,包括大自然的马车涉水过后,留在湖面上的残损风景和死亡预示。

痛苦是最美的极致,没有痛苦的孕育,或许没有大美之境。

今天的大美之境,是在痛苦之中形成的。受难的土地,覆盖在看似柔弱却又如此强大的洪水之中,水渚尽头,拍岸的不是浪波,而是民心所向。我们需要一个偌大的湖泊吗?我们怎样才能在伸手攥出水滴的土壤上过活。黄河将这股洪水存放在这里,将原来的田野修饰为它的道场,沉闷、寂寥和鲜活的岁月接踵而至,水乡幻化出它的美丽,结出奇异的果实,还有无处不在的鱼虾,看着面对水泊的人们。

我曾经在去建闸渔村的路上,两次看到那座荒丘上的水神庙。有次我从船舷跳上长满蒿草的荒丘,庙仅能容纳两个人走进去,我甚至都没有拨开草丛,走到庙的门槛前。我怕惊扰水神修禅的清静,引得我们丧失游玩的雅兴。一九八九年十月,我们到建闸马家喝喜酒,再次路过这个水神庙,由于是罕有的大旱,湖泊没有上游的客水,从谷亭小镇到湖泊中的建闸渔村,都是骑车而行。我们沿着湖里的坎坝,老远看到土丘上的小庙。这砖石砌就的小庙,在夕阳的光晕里散发着神秘的色彩,如同保佑着干旱的湖泊。

我仅有那次在湖里骑车的经历,看来湖泊大概能容纳异数的。当然湖泊最能够容纳的,是所有上游河流冲刷下来的水,以及不同地域文化的人文素养,这些人文素养都浸泡在万川归之的湖水之中,成为微山湖的宝贵精神财富。在它的包容性背后,我们可以感受到澄清碧绿的波纹下面,还有不少隐藏更深的风流故事,于不经意间映照在碧波上,对我们开示过去、现在和未来,开示生命的珍贵和幸福的来临。在微山湖深处有着浮萍蒲苇和苦江草的地方,以及鹭鸶和水鸡子翩然起舞的水域,如果你仔细观察幽静透澈的湖面,从大自然的印象山水里,或许能找得到佛教的喻示,这是原神伸出的般若手印,是神秘的召唤。

各种鱼游在湖水里,它们展开双鳍并且摇动尾鳍,在原来的陆地平原上飞翔而过,皆若天空展翅的大鸟。我猜想这里的茅草,在殷微子时代曾经遮盖了土壤,陆地上生发出无边的爱情,动植物汲取太阳的光芒,为繁殖后代积聚能量。所以,避世的微子找到这个地方,在凤凰台上割苇搭庐和编结织网,过着难以言喻的隐士生活。他不可能在两千年后形成的湖泊里找到答案的,尽管在绿荫青草之间,在河渚与台榭之间,有着很多隐涩的符号,但他还是抛弃了自己的隐居生活,走向宋公的爵位。他最终还是要回来的,无论生死、显赫、名节、尊贵与否,都要在漫天芦苇掩映下葬入土,这是老天给他的,既便葬在本来不属于他的那个丘台之上。

只是将名字留给湖泊。让人们来到湖泊,就想到有位老人至今隐居在湖里的岛上,这就够了。

这里还要说说湖里的水草。青草历来是给牛羊填饱胃囊的,甭管它是茂盛的、张扬的、舒展的、干枯的、死亡的和斩去头颅的,它们都是牛羊的衣食父母。水草则是鱼独享的饵料,它们残留的尸体融化为湖泥,帮助湖泊完成深邃和悠远的积蓄,完成静修与智慧的积累。浮在水上的萍莲菱芡,代替了平原上的野草,它们需要泥土的滋养,以及湖水的充分润泽才有今天,比在陆地上自由生长的各种植物,活得还要有滋味。沉淀是不需要计算时间的,它成为湖泊聚敛精神财富的方法,即便水草还在漂泊,它们也已经饱览了湖泊的阔博深厚,领略了湖泊的浓郁风情。青草是记录平原的特殊文字,水草现在藏匿在湖底,平静地看着各种鱼类舞蹈,它们也是记录湖泊的文字,潦草的文字毕竟抵得过一个小渔村的历史。鱼时常低垂头颅亲吻泥土,嘴拱淤泥的动作笨拙而充满悲怆,它们这是在向平原致以崇高的敬礼,是回忆过去和展望未来。鱼把湖水当做它的云彩,云彩流动在自由的天空,它就是穿梭在天空和云彩里灵性的使者。水是流动在大地上的云彩,它实实在在滑动在大地上,有时顺势而下,有时安静地躺在湖泊的怀抱里,等待着驾起云彩的渔樵撑船而来。鱼是有灵魂的,站在水里的芦苇、香蒲和苦江草,是鱼往新的彼岸时擦身而过的菩提大树,鱼吹出的气泡漂浮在湖面上,鱼的灵魂幻化出五颜六色的虚像,这也是湖泊的开示。鱼看着悬停在树枝上的淡蓝色天空,这是触手可及的境地,可是鱼的手无法抓住艳美的淡蓝色,它的双鳍痛苦地划动,身体不由自主地窜出水面,希望穿越它的龙门,摇身变为腾云驾雾的龙。云彩上的天空,就是鱼向往的天堂了。这里还要顺带说说湖里野生的桑葚、水柳和杞柳之类的树木,它们是站在天堂边缘的招手佛,看着鱼从自己脚脖旁边穿梭往来,快乐地向它摇着尾巴,树的枝梢晃动着,诱惑着鱼的龙门之梦。

微山湖的天籁声音,也是湖泊的开示。如果你不习惯于这种声音,这就说明你呆在人群嘈杂的环境里太久了,已经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正常的判断。天籁如湿地上的淡雾,每天傍晚悄然漫过湖堰,漫过站在水域边缘的缪集、七圣堂和运南运北村落,夹带着湖里的鱼腥滋味和田野里的麦苗青涩味儿,在深夜到达我居住的谷亭古镇。缪集是站在湖堰上的诗人,它的村落现在与水鸟为伍,对于湖泊的承让,它是心知肚明的。七圣堂是七个圣人居住过的地方,站在村外看湖涯上的青树,感觉圣人的确选对了地方,聆听与守望都是这个村落的使命。运南和运北,是古代运河沿岸的历史遗存,虽然现在运河抛弃了这段潦草的记载,我们仍旧能够看到古代先人操作简陋工具留下的宝贵的遗迹,两个村庄分河而治,河是它们循声而来的命脉,只要有水的穿越,它们知道自己还在湖泊的眷顾中。

湖泊的开示,在冬季走得更远。这个时候,谷亭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街道上有运送芦苇的机动车,不时将整车的苇子卸到街道边,这是湖里迁移上岸的渔民们冬天的收获。苇荻在隆冬的寒风里舞动着,铅灰色的缨头上,留着岁月的风尘,也附着有湖泊的语言。我穿过这个被小镇环抱的渔村,在芦荻沾满街道的时空里,寻找属于湖泊的灵魂。鱼的灵魂已经被挤压在大湖深处,它们在这个季节绽放着灵性的光芒,可惜我们不可能在渔村里看到鳞光闪闪的夜晚,可是我在经过这个村庄的过程中,还是捕捉到了湖泊的气息,这气息里有湖泊的呼吸,有鱼的尖叫,有神祇的开示。

一个夜晚,我们几个朋友聚集在谷亭小镇的某处餐馆里,听一位喜欢到大自然中体验湿地风情的土著居民摆谱。他是我们镇上喜欢折腾着玩的天王级人物,我对他仰慕已久,看他折腾每件事,都要达到极致,实在是对生活的真切体验。这样的人活的有滋味,有真性情。所谓折腾,无非年轻人精力充沛,做些钓鱼摸虾玩船养狗猎兔诸如此类的事而已。他年轻时做上述活计,我和他的兄弟学也学不来,现在他都五十多岁了,有时还要邀集三五同好,牵狗架鹰到湖里做这些勾当。我曾经笑着说他是被历史遗忘的清朝八旗子弟,没想到他却如数家珍地说起八旗子弟的种种闲闻逸事,以及他对休闲的态度。一个在湖畔居住多年的汉子,对往日休闲的态度,可以说明什么呢,他对湖泊有着怎样的认识,这是我所感兴趣的。

他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在微山湖里,各种各样的奇怪事情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湿地或水泊里,权充我们听到的稀奇古怪故事。可是不,他讲的这件事情就发生在蛮力的追逐中,深刻地滞留在他的记忆里,至今也抹不去。这天,他和五个喜欢折腾着玩的朋友,牵着各自喂养的猎狗,背着探照灯坐船到湖里捉野兔。他们准备在一个养鱼朋友的庄台上玩半天,欣赏微山湖的秀美风光,吃一顿风味独特的地锅鱼,顺带着观察庄台的地形,看看那些饱餐庄稼和蔬菜的猎物,是怎样的狡猾。他们为此带了五斤羊肉,准备放在锅里与草鱼同煮。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准备在暗夜里行动,唤牧羊犬追逐庄台草丛中的野兔。他讲的这个故事可能发生在夏天,我晓得这个时候庄台上蚊子小咬特多,曾经有过饲养的羊被蚊子吸食死亡的事情出现,所以我在听这个故事前,询问了他们到湖里的时间,以及当晚食宿的诸种情形。如果他说了谎,是骗不过我的。

他们的确是技高一筹的玩家,几个大男人坐船来到庄台上,与长年住在这里养鱼的朋友接上了头。猎狗在三百多亩鱼池围堰的树林边缘东嗅西闻,它们兴奋的眸子里,简直可以看到野兔的影子。他们并没有马上放狗追逐,这样容易把猎物驱逐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们把狗栓在树上,然后钓鱼、玩船、拾树枝和烧火做饭。草鱼是现成的,从塘里钓上几条肥硕的,剖腹挖腮掏肠,放在炸好大料黄酱葱段的铁锅里,与先前煸好的羊肉同炖。捉野兔时不得多嘴,哪怕在准备时也是如此,不能说那个字,这是行上的规矩。如果憋不住说出来,其他人再不喜待与你同行,当晚的收获也就可想而知。他们认为野兔是有灵性的,你说到哪块田里捉它,这个地方的野兔必然跑得踪迹全无。这是神的宣喻吗?还是灵性的野兔真得听到了?所以,他们几个人该玩的玩,该做饭的做饭,该拾羊骨头喂狗的喂狗,没有一个人议论庄台上是不是有猎物,是不是今晚满载而归。

那天的午饭真好呵,有着野炊的滋味,有着湖水的滋味,好像不是几个男人撒尿时拾的柴火做的。鱼的鲜美渗透到嫩羊肉里,还有抱着碗看着蓝天的旷达和悠然,以及不时装做毫不在意的瞟向树林的眼光。他们知道自己无所依存的想法里,有着对自然的向往,这是不可遏制的向往,引导着他们涉足眼前的野性之美。

看着夕阳沉浸到远处的苇荡里,将苇荡的荻头染的像血一样通红,他们背起沉重的探照灯,从地上拾起背囊,穿上长筒雨靴,尔后解开狗脖子上的缰绳。他们看到猎狗流线形的身躯闪动着蓝色的光,眨眼之间闪进夜晚的幕布后面。牧羊犬的颜色是白色的,这是奶山羊的颜色,在这个隐约看到影子的夜晚,它们的毛色变成了幽蓝色,它们的眼睛变成了灯笼。这一切都是在人的无语和狗的嘈杂之境中完成的,他们准备好了一次对自己心灵的释放,简单而神秘化的行动,只有人类暗示的比划。野趣横生的庄台上,只有野兔是猎人和狗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是不得说出口的。猎狗不管这些,它们向着幽暗树林中间狂吠,试图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给轰出来,摆在自己的主人面前。狗变得焦燥不安,它们在啃食羊骨头的时候,可能想到荒草的深处,有狡兔的三个窟窿,深入近在咫尺的湖底。可是它们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说话,甚至是有句对自己的呵斥也好。

湖泊上的庄台,是养鱼人居住的地方,这里四面环水,只有长长的围堰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庄台上有枯黄野草,有七纵八横沟壑,还有一片闲置庄稼地,堰上有高大的毛白杨林带,从远处看好像插在湖水里的箔阵,等待着所有的鱼们钻进迷魂阵法中,成为渔民的囊中之物。从这个庄台到另外一个围堰,仅有数米的壕沟,上面生长着湖泊里常见的浮萍。我们都不知道没有通向陆地的小路,野兔是怎样到庄台上做窝的,这是个未知数。猎人们不会深究这些,他们白天详细地观察地形,准备分别沿着两条围堰向前搜索,最后围堵包抄上去,任何猎物也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当然庄台上坐窝的野鸡例外,它们是陆地上的飞禽,现在随着人类住到人迹罕至的庄台确属不易。几个了然于胸的猎手们带着各自的狗,向庄台北面的围堰树丛中走去。偶尔有鸟的啼鸣,从高耸的树上传下来,他们搅动了它的生活。有水蛇隐在草丛里,听到脚步声就溜到堰下的水里,让猎人们感到心有余悸。可是仍然看不见野兔在草棵之间,挪动着肥硕的身体。猎人们开始吆喝着轰狗,此起彼伏地喊着狗的名字,探照灯粗长的光线,将草丛和树林照得如同白昼。

他们终于看到野兔的影子,瞬间从灯光的照射中脱离出来,而牧羊犬矫健的身影更快地消逝在黑暗之中,只能听到零乱的脚步声、参加围猎的人们兴奋的喘息声,以及渐行渐远的狗的吠叫声。

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他看到七八只猎狗站在围堰边,伸长脖子向着湖面狂嚎。他奔跑的脚步差点收拢不回来,眼前就是宽阔浩淼的湖水,这儿没有临近的围堰和庄台,也没有下锚的船,只有晚夜拉长了身影,只有狗向着深不可测的湖面长吠。他和兄弟们晓得野兔不能潜水游过湖堰,于是分头在周围找了很长时间,那个生灵就像飘泊的云彩,转眼消逝在朦胧的月色中了。他不甘心,仍然在刚才猎狗停顿的湖堰边寻找蛛丝马迹,五六米远的湖面上,有数棵孤独的芦苇,在湖风渐起的夜晚摇曳着。

他蹲在湖水边,终于看到了湖面的异样。

他那天夜晚看到的情形是,一只被追逐无路可走的野兔,抱着两棵芦苇潜在水里,它的头颅浮出水面,惊恐地盯着堰上晃动的影子。

他让其他人看那野兔,说这兔子是不是成精了。兄弟们准备下水捉它。他突然顿悟,阻止他们说:它是动不得的,我们给它一条生路吧。

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出那个夜晚,有湖神对他宣谕和开示:有灵性的生命,是不得随意毁灭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