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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海

2016-05-26李綦周

雪莲 2016年3期

李綦周

“西临北海公园东门,东临景山公园,南临故宫,北临后海地安门鼓楼,陟山门街19号院一房一厅40多平方正南北转租。”

这是我去年夏天在网路上看的某个出租房屋帖子,那时候我住的屋子临将到期。于是电话过去问,转租的人很热情,说下班后可以过去看看。

星期五的傍晚,我从五道口的公司搭巴士到中关村地铁口,二十分钟以后从西四站出来,打车经过文津街和大石作胡同到陟山门街,转租的人已经在槐树下等我,石桌上落着槐树的淡黄色花骨朵儿。

他说他所在的建筑事务所,眼下要搬至上海,所以需要尽快把房子转租出去。他又问我从工作的地点到这儿的时间,他抱歉的说可能离我工作的地方有点远。

我解释到对于工作,我向来不是那么在意,而且每个工作日的晚上都很难打发掉,平时又有去文津街图书馆的习惯,这是我最欢喜的一个图书馆。我还说我以前写过一个小短剧,就是关于文津街和陟山门街这一片的事情。要租这个房子是打算写一个长篇,以消磨掉那些时间。

他善意地笑了笑,带我看房子。

19号院一共有六户,转租的房子客厅里面有一个素色的沙发,黑白格子相间的桌子,两条简单的靠凳,米黄色的地板砖,一只白猫在地板上散步,接着爬上沙发看我们。侧旁的浴室放着柴色的木浴桶,洗衣机和白色方正的瓷洗脸槽,浴室和厅的间隔处,置着电磁炉和木色炊具。里间有20多平,里间的两个窗户可以望到北海公园,公园里面到处都是绿树,从右边的窗户还可以望见北海的湖,这会儿北海的湖水沉静,在傍晚和树木的映照下也显得绿起来。

他说不方便的地方是卫生间在院子里,院子外面也有公共卫生间,要和院子里的人家或者院子外的游客共用。

我有些失望,和他讲到我那些让人费解的洁癖。我说卫生间的问题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困扰,我平时系完鞋带要洗手,在巴士地铁上尽量站着,也不喜欢抓扶手,就算坐下来头发也不会接触靠背,从外面回来都要换完衣物洗手才坐下来,还因为洁癖的问题和一个漂亮的女生分手。他表示不解。

“是因为泡菜。”

“泡菜?”

“对,是泡菜。她喜欢泡菜。”

“泡菜?”

“确切来说,是由泡菜来的口气。”

他大笑起来,说漂亮女生喜欢泡菜怎么说都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我说她离不开泡菜,是很喜欢的样子,虽然在我的要求下她也尽量离了那食物,只是还是喜欢吃,或者说偷偷的吃。我觉得她不是那么喜欢我,如果她喜欢我,她是可以离泡菜远远的,并且用最清新的口气同我亲嘴。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食品学的博士。”

“……”

我们走到院子外面,天已经黑下来,树下的石桌前面已经有老头儿展开象棋对弈,旁边的人也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谈天,摇扇子,淡黄色的花朵疏疏间或的往下掉。

我向他道别并对没有租下来房子表示歉意,他笑笑说没有关系。

陟山门街是一条弯曲的S型街道,地上铺着大块的青砖,两旁的店铺还有游客在向店主询问纪念品的购买,我一路往前走,快到景山西街的时候,他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

他说那你的长篇怎么办?

我说不知道,或者可以去五道口的夜市多看看,那里看起来很热闹。夏天的夜市很多人兜售裙子,还有人卖宝剑,也有兔子。五道口也有不错的书店,不错的漂亮女生。这些加起来也能凑成一个长篇,更主要的是我只是想把时间一点一点抹去。

他说他还是喜欢陟山门街这边的旧京味道,建筑和文津街的图书馆,他说其实他追来想说的是,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

“嗯,想告诉你一些事,也就是突然萌生的想法吧。”

“……”

“哈哈,我想我去了上海,回想起陟山门街,我会记着这个事情。”

“……”

“是看海。”

“……”

我告诉他我是东南中国来的人,要是说到看海,我可以同他讲一个晚上看海的事情。

他笑了出来,说那倒不用。他说还是希望我再考虑考虑,关于陟山门街的房子。他说如果现在有时间的话他可以给我讲讲,在他离开北京之前。

我已经分手一年多了,晚上的时间又多得让我没有地方躲藏,就和他去了东华门南池子大街的角楼咖啡馆。

他坐下来,开始抽烟,五毫克的中南海烟盒放在桌子边缘,烟壳上映着上海烟草(集团)公司出品的字样。

他说他的女朋友是附近西什库教堂唱诗班的成员,每次弥撒前唱诗班都会先唱一会儿。西什库教堂是每周日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有中文弥撒,那是个哥特教堂。弥撒结束后,他们会到西四大街上吃饭,到北海公园散步,看入夜时分五龙亭的灯亮起来,然后爬上公园的小山眺望故宫的角楼和柳树。

我说弥撒是天主教的事情,基督徒是礼拜,而且西什库教堂分明是一座天主教堂。

他顿了顿,说,她女友可能不是基督徒,是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反正他分不清三者的区别。

他又认真想了想,说应该是基督徒。姑娘每周都会去西四的缸瓦市堂,礼拜完以后他们就会到大街上吃饭,到北海公园散步,看入夜时分五龙亭的灯亮起来,然后爬上公园的小山眺望故宫的角楼和柳树。

我对这种带着玩笑重复情节的开头并不受用,于是说:

“新教就是基督教,天主教是天主教!”

“我知道,可是西什库教堂真的很漂亮嘛,那教堂的唱诗班也很棒。我真的不在意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

“我的女友在永安里的一家台资咨询公司任咨询员,星期天的夜里她一般都在陟山门街的房间里度过。”

“她最喜欢第二天早晨醒来看海,或许是女人没逻辑又烂漫的想法吧,她一直叫北海的湖为海来着,我常常拿这个开她的玩笑,笑话她像白痴一样。早晨七时左右,她就拉开窗帘,枕着大枕头,从窗户望去,看北海的海,这时候她显得柔软。有时候我做好了早饭,她还在那里望着海,脸上显出美好的神情来,我叫她吃饭她才开始读一段圣经,祈祷一会儿,接着就很有精神地吃早饭赶着去公司。”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们去北池子大街的电影院看电影,去恭俭胡同买糖炒栗子,有时候我也会为她的工作参谋,或者她对我的设计图提出一些看法。”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经常到北海小山下的长凳上坐着看书。松鼠们从山坡上跑下来,捡着地上的松子吃,它们一点都不怕我们。她那时候头发很长,烫成大波浪,垂下来被风吹起来就像海里的波涛一般。我们看着湖里面的游客划船,有公园管理员的汽艇在湖里游弋,从游船身畔经过,游客们的船就会被水浪冲得左右摇晃,游船上的人们都惊叫起来,连岸上的松鼠都害怕得又跑回山上去了。我想那些管理人员一定是想人为制造这样的险情,以显示他们的英雄气势,只是我们看了整整一个夏天,也没有一个游客掉进湖里,我想汽艇上的救护员都很失望吧。”

“她一开始都不去我的房间,可能因为是基督徒吧。有一回她来找我的单车钥匙,突然在我房间看到了北海的海,她便喜欢上了我的房间。我们开始一起睡觉,接吻,没有做爱。她是那样的喜欢接吻,好像只要接吻就够了。我熬过了很多个难熬的夜晚,便尝试着能得到更多,可是每每都不能成功。我后来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做爱不做爱对我来说,大概看起来不重要了,它随夏天的湖水一样,被太阳蒸干,飘起来,变得没有多少重量。”

“我们过了很多这样舒服的日子,可是在半年以后,我们沿着景山前街散步,她突然提到要我也成为一个基督教徒。我可能是个佛教徒,不,儒教徒更多一些,反正我对宗教并不是那么有兴趣。在我看来,我的上帝是让我做开心的事情,让我自在,不要受框架的束缚。我的上帝喜欢很多人,反正他一定喜欢我。在我看来,她的耶稣并不是我的上帝。”

“可是我还是和她去了很多次小型的家庭教会聚会,在美术馆后街的一个居民楼里面,来的人都看起来很友善,他们一块儿祈祷,唱歌,拉家常。他们拉我的手,让我一起唱歌,还拥抱我,我有些不自然。有时候在聚会里面,有人会哭起来,为他们的信仰动容,我看见眼泪从眼角滑下来,窗外的光让眼泪蒙上了一些荣耀的色彩。我这时候就显得有些慌张,连忙转过来头去看外面美术馆的阁楼,莫高窟主体建筑般的样式和黄色琉璃瓦的大屋顶。有两只白色的鸟绕着阁楼飞得极快,它们停下来,又飞起来,绕着被阳光照耀得反光的阁楼,我想阁楼的某处有它们的窝,暖暖的窝。”

他停了下来,问我要不要烟抽。我摇摇头,我已经喝掉了马克杯里三分有一的曼特宁咖啡。

“我们为了要不要让我也成为一个基督徒的事情吵了很多次架,她每次都会哭起来,我也不擅长安慰,女人哭起来就是让你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至少,觉得你没有做对事情。”

“她提到安全感,她说她从来没有过安全感。我注意到这‘从来没有,这‘从来没有从她那说出来,就是真的从来没有过似的。她又说从过往的经验来看,我们的恋爱是得不到神的祝福,也得不到她的弟兄姊妹的祝福。”

“‘我的那些可爱的弟兄姊妹,我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分钟,我和他们在一起得到真正的快乐。这快乐完全不同于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快乐很快就会过去,剩下的就是痛苦。”

“‘我害怕那样的欢乐,让我感觉到身上的罪。我的罪一天天在加深,我想我们是不合适的,我们又为什么开始啊?”

“‘你又是那样让我着迷,你的生活对我来说完全是新鲜的。我踏进陌生的地方,我感到新奇,我迷恋这地方。可我应该怎么样去赎我的罪?”

“她常常这样,陷入矛盾和自责。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好用尽所有的方法去让她变得开心起来,让她对着我笑。”

“这样的事情一个月里面差不多要发生两次,有一次她甚至用头去撞那软软的床,头发散在床上,泪水淌下来湿掉了半张床单。我怎么劝都劝不过来,你看,可怜的我在一旁读起来《出埃及记》,那是她一直希望我和她可以一块做的事情,那是多荒诞的景象。她哭摊在床上,我在读圣经。后来我只好停下来,对着窗台抽烟,抽了半个下午的烟,我看到床上的她的样子变得恍惚起来,她和床离我渐渐远去,消失在北海湖的水面。我没有情绪地望着那湖面。”

店里这会儿客人渐渐多了,墙上的装饰品随着时间的往后移动变得柔和起来。我也点起烟。店主人正在放一首迷幻音乐,正好是我中意的乐队。因为音乐的关系,他略略提高了音量。

“我也不管谁要我对祝福或者不祝福,我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姑娘和自己的建筑图。我也喜欢很多的人,包括其他的姑娘。城墙下的修车匠,钓鱼的老头儿,迷路的游客都会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里面没有绵绵说话的弟兄,不够漂亮的姊妹和讲不好故事的牧师,我有些急躁,我希望事情简单有效。”

“说起我对她有意见的地方,在于她对很多事情并没有兴致,她爱圣经,天天读圣经,好像她有神奇的想象力一样可以藉此洞悉这世界所有的事情。”

“那次往后的一次吵架,我们就开始不说话,两个礼拜里连一句问候都没有。我不妥协,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要妥协,要不要成为一个基督徒似乎也不是可以妥协得来的事情,我最多只是一个慕道者。那一阵子正好北长街的一家书画店刚开张,有很多神奇的玩意儿等着售出,我看过一次后,就向店主人申请当兼职的售货员,并且和店里的其他姑娘处得很好,我并没有太难过,你想我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有美好的事物,我便不会太难过。我还向日本游客售出过几件旧京画作,店主也很高兴。”

他笑起来,用手理了理挡着眼睛的中长发。

“我确实不会怎么难过,我的恋爱里面,喜欢一个人也许很轻易,但是不喜欢一个人也是如此噢。我喜欢那书画店和酒吧的姑娘,但不至于会谈恋爱,她们也不会那么喜欢我。我索求的很多,我以为恋爱里面要有很多快乐的东西,就像一开始半年我得到的那样。可是在和她不说话的那两个礼拜里我想清楚了,我不会成为一个基督徒,我也说不上是慕道者。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她的虔诚,她的朋友和她的事情。你知道这样下去我是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情,不开心就会像这街上的店一样,会越来越多。有一个星期六,我睡到中午才起来,拉开窗帘看北海公园的树和湖,坐了一会,我看起来是想清楚了事情。就只穿着内裤,坐着床沿看着窗外的绿树给她电话说我们需要分开。我听见电话那头有哭声,一直在不间断地轻声哭着。窗外不远处的树下,一群游客聚在一起讨论事情,其中有个男人还不时抬头望着屋子方向的我,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看清楚我。我就让那个男人看着,我和电话里的人说要分开。电话那头怎么都不同意,又不愿意明说,一直换着说法说恋爱总是有这种那种的问题。我执意的说要分开,窗外那个男人还是那样时不时看着方向的我。我起来拉上窗帘,重新坐到床沿上讲电话。我说我和她之间共鸣的东西太少,就拿我不那么相信的星座来说吧,天蝎也是和摩羯不和的。‘我周末的时候想去看展览,你要去聚会;我要找你一起做饭,你却想拉我去和你的弟兄姊妹聚餐;我把《出埃及记》当文学作品读,你却从头到尾肃穆的读完;我想轻松起来,你要同我讲赎罪;我想我做错了事情,你又说这只是神的安排,不要感到不安。”

“我列举了很多这样的事实,我说我们一定是要分开的,而且我也喜欢着其他的姑娘,我不是那么专注于某件事情上。她继续哭着,沉默了,最后她说同意分开,但有条件。如果我想分开,就要陪她去看海,这是她最后想和我做的事情。”

我已经换了一杯咖啡,托着左腮看着他的眼睛想着看海的事情。我以前的时候看过很多次的海,也在山上看过海上的日出,可从没有在海边看过日出。海边的日出会是怎样的一个景象?金黄的曙光把整个的海面照亮,隐约之间还可以看到鱼儿跳跃的风景,海浪不停的冲刷着没有足够睡眠的膝盖。

他停下不说话,看着我手指上的白色烟气一缕缕往上飘,触碰到他的脸,接着烟气消失不见了,他的嘴角有点儿微微上翘,接着说道:

“我愣了一阵子,‘看海,看海…我说以前的每个礼拜天早晨你都看过北海的海了,还要看什么海!虽然那是湖,不是海,可你一直都说那是海,还看不厌!”

“可恶的是她那天一下变得很理性,很肯定的说那只是北海的湖,是假海,她要看真正的海。她说我们可以去秦皇岛,北戴河或者南戴河。我当时觉得这些地方都很繁复,我想到了天津!往天津方向有城际高铁,我说那我们去天津看海吧。她反问我说天津有海么?”

“‘天津……天津有海!当时八国联军就是从天津攻进来的吧,对,八国联军,是从天津攻进来的。如果天津没有海,他们莫非都是飞过来的?按我想那时候还是前清,前清都是辫子军,西洋的航空不可能就那么现代化。西洋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从海上来的!她想想,表示同意天津是有海。”

“那我们就去天津看海!”

“我和她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在西单站会合,往北京南站方向,从北京南站到天津站,只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列车里面的计数器显示着时速198公里慢慢到256公里到325公里,二十分钟后又从329公里缓缓降到218公里122公里再到56公里。”

“出了天津站,我们就开始找海,可是海在哪里?我们看到的只是海河广场,是广场,到处都是人,天气炎热,很多人手里都持着水瓶,都是缺水的人,我们的海在哪里哟?”

“广场周围是青红的建筑,有座楼上面还镶嵌着钟,这时候是下午的一点三十分。我们就置身于欧式建筑的包围圈中,八国联军是怎样的可恶啊!把现在的我们也困住了,可是我们的海到底在哪里?我抬头看天,天上的云清淡的,白色的云和蓝天,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

“我告诉她说如果现在下雨,如注的暴雨把广场填满,我们都在水里面,那她就可以看到海了,我还不会游泳说不定就这么淹死了。”

“显然她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沉默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有点迟疑说要掉头回北京,说看来海离得还很远。”

“我坚持要看到海。她开始有一些后悔,可能想着之前我说分手或许只是一个唐突的想法,我并不是那么坚定。现在一定要看到海,那么完成了这个任务,我们是肯定要分开了。”

“‘你是想让我看到海你就完成任务了?”

“她还是希望回北京,我也不管她。径自就去青红建筑下面的小店买地图,店主是个老太太,她告诉我要看海,可以坐广场车站的巴士K621路,是空调车,终点站可以到海那边。我来了希望,就问店主是不是下车就能看到海了,老太太说这她也不清楚,现在都是空调车了,她以前看海都是乘普通巴士,又热又慢。每次看海都要带很多的水果,桃子啦,梨子,菠萝啦,一路吃将下去。老太太说以前下车还要步行很长的时间才能到海边,现在滨海区都在大力开发,估计都填了海,要走更长的路才可以。我问店主上次看海是什么时候,老太太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说准确时间她也想不起来,大概是在十五年以前。现在可是空调车喔!”

“我理会不了那么多事情,拉上姑娘就奔K621巴士去。巴士往东南方向奔袭了一个小时三十分钟左右,终于我们到了终点站塘沽南站。”

“我下车后接着找海,可是海到底在哪里?眼前是滨河外滩公园,到处都是人,很多小孩子手里还拽着气球,在我看来那些气球都像我一样想挣脱,往上冒,希望飞起来,从高空中俯瞰这神秘的天津海。”

“我和她就沿着公园的河岸走,海河的水不紧不慢的沿着东南方向流去。海河不宽,对岸是正在开工的建筑群,黄漆长臂的高架桥在来回作业。可是我们的海还没有找到,我们的海在哪里啊?”

他停下来问我说最后他看到海没,我一边看着隔壁桌对坐的情侣在桌子上亲密地拉手,女人的手指腻着对方。我摇头表示不知道,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笑着点烟,拿着火机的手贴在桌子上,火机夹在中指和食指中间,手指微微张开。

“我最后看到海了,公园里有很多轮渡,可以从海河顺流而下,我们路过海河里的东方公主号,还有潮音寺的三体菩萨像,和与八国联军有关的大沽船坞遗址纪念馆。海河像极了陟山门街,S形,弯过来,然后弯上去,我们过了东海桥洞,船在新港船闸处掉头。那里便是天津港的出海口,大海在我们的面前横着。”

“我们望见远处的大海,没有边际的海,海水浑浊,水面上蒙着一层雾气。”

“我们拍下来了我们在轮渡甲板上的影子作为分手的纪念,那天的风不算大,可能因为是海风吧,我们的头发都被吹起,傍晚的太阳底下,影子有些不真实地映下来。”

“回来的路上,她小心的靠在我肩上,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想离了我。”

“她喃喃地说看到了真的海。”

“她喃喃地说。”

“‘我以后会更用功在唱诗班上,我想要当唱诗班的低音主唱,弥撒的时候让整个教堂的人都喜欢上我的歌声。”

“‘我还会继续恋爱,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像之前那样赌气说要作修女。我会剪上短发,戴着眼镜,就算不是高瘦的人,但也会是斯文的男人,他会迁就我所有的事情。”

“‘我打算剪去长头发。”

“‘我是那样的喜欢你,我离不了你,我离不了你,你不许我哭我就不哭,你不许我剪去头发我就不剪。”

“‘我有那么多弟兄姊妹,他们都会听我倾诉。为我祷告,我将离神更近,荣耀我,我也将赎我的罪,我将在主内得到平静。”

“‘有一天早晨你的那些姑娘都跑来告诉我,她们说你只喜欢我,她们看到过你祈祷。虽然你一直负气地说你不需要向神索求什么,你只向你自己索求。”

“‘我想起了你在王府井东堂的情形,你站在我旁边,你比教堂里面所有的弟兄都要虔诚,你低下头,闭着眼睛,心里相信,口中说着感谢上帝的话。你就是我一直要寻的人,周遭的人都祝福我们。”

“‘我还会继续留着长头发,纵然你不再喜欢我,不再亲近我,我也要让头发亲近我。”

“‘我计划学琴,我计划读国外的学位,我计划去大理旅行,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会很容易把你忘掉。”

“‘我还会继续哭,就算你不喜欢这样,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哭,整夜的睡不着,你不喜欢我这样哭,可是我照样哭到了天明,我打开窗想要看海,可是窗外除了草地就只有草地,我想去找你,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你不喜欢我这样,你又不让我哭,你要我怎么样啊,我的桌子上有一把剪刀,我过去把剪刀拿了起来,我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照着我脖子的方向剪去。”

“‘你喜欢的长发已经没有了。”

他讲完事情,和我在东华门前面分开,他让我穿过东华门,绕着故宫内护城河,可以到西华门外的广场西地铁站。

夜晚的故宫柳条儿都垂在那里没有动静,我抬头看城墙上的城楼,清冷的照明灯如同月亮一样把阁楼的柱子拉成影像斜在紧闭的镂窗上。穿过午门广场的时候,没有游客留影,有一个夜跑的人从我身边穿过,偌大的广场如宫殿一般厚实,广场上负责升降旗号的卫兵在远处操练,他们沿着干净整洁的中轴线起步走,动作一致没有丝毫差别,像夜神操纵的指令机器玩偶一样,看起来着实有趣。在午门去往西华门的路上,对岸中山公园的夜灯给护城河水撒上一层银光,我学着夜跑的人顺着河岸跑,河水看起来就像螺旋浆划过的海面一般,形成白色的线条向后退去。我想起我的海。我的海从浩瀚的太平洋上来,绕过台湾岛,从新竹出发,海水沿着规划中的京台高铁路线,以匀速每小时将近四百公里的速度一路向北。那白色的带子最后进入护城河,也从东华门河道进来,一下子就把宫殿外城淹没了,海水逼进内城。

“那天晚上十一时,我们回到陟山门街的房间,浴桶的热水满了溢了一地,第二天早晨她没有拉开窗户,还是望着窗外北海海的方向,她说这是她喜欢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