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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爷

2016-05-26原吉祖

雪莲 2016年3期

原吉祖

清晨,东天微曦,七爷便推门出来。依然是洗成月白色的长衫及脚,挡住了已有点破茬的青布鞋;依然是头发梳拢向后方,使有些清癯的脸颊显得更加冷峻。他迈出房门,将一口漱涮过的浊水吐在石榴树根下,就回到屋子,坐上梨木圈椅,铺开一张毛头纸,写起字来。

七爷的前两代祖上出过秀才,而他父母末生的七羔——后来的七爷,就承袭了他太爷的功夫,写得一手好字。

七爷活到现在只爱好上两件事,一是读书写字,二是喝酒。正好,前一爱好换钱滋养了后一爱好,而后一爱好又成就了前一爱好。七爷喝几两高度辣酒,让血浆子喷勃起“火头”,使深陷眼窝的眯长眼睛有了熠熠光亮,字才写得饱满、大气,才更抢买字人的眼球。

七爷写字练笔一天只用两张毛头纸,倒换着写了又写。他拿只青瓷钵,倒上一些过了宿的剩茶根儿,用青石块儿捣开一块“金不换”墨疙瘩,拣一小截墨块放进钵里,泡着;等碎墨疙瘩渗出一丝一丝烟云样的绺,就提笔蘸“墨”在纸上写。开始写在纸上的字迹像七爷的布衫,清清爽爽皂白色,写着写着,字就渐渐地黑了起来,显出了铮铮铁骨。这时候,七爷就站起来,眯缝着眼向院中敞篷“学屋”里瞅,他看见,院敞篷学屋里,疏疏密密地坐了十几个童稚,他们是跟七爷学写字来的。

这时候,七爷就将写过字的毛头纸提溜到院子石榴树下咸菜缸盖上荫晾着,又拿一张新毛头纸用钉儿钉在梧桐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人”,“口”,“手” ……他边写边扯着嗓门喊:

人!要正。脊梁骨要挺直了。歪一边不中。趴窝不中。随风倒更不中。要中正不阿。

口!要方。四角有棱,中矩中规,别满嘴跑舌头不着调!非礼勿言。

手!要干净有力,干净才能有正气,有力才有饭吃。记着,非己勿动。

七爷说字,也说做人,打着比方教娃们好。说完这些,七爷便倒背着手踱到咸菜缸边,拎起晾干了的毛头纸,进屋。他将毛头纸用镇石舒展了舒展皱褶,就坐上梨木椅子,在原有的字上又覆盖着挥洒起来。任外边娃儿们唧唧喳喳。

有时候,七爷字写到兴头上,就喊:“三腚”,“四晨”,来来……

“三腚”、“四晨”是七爷的得意学生,他看重他们。

腚娃们走过来,七爷并不睁眼瞅这几个“精猴儿”,只管眯着眼用一根锥子把一样的指头戳着毛头纸上的“黑乎乎”嚷:“看看,看看,这一笔,像不像刀劈……这一笔似不似斧剁。”

“精猴儿”们歪头攥劲地用眼仁儿盯在一团“黑乎乎”上,用尽力气抠挖那用毛笔划下的道道,一脸茫然:眼下就是黑乎乎一团“黑老鸦”,并无“刀劈斧剁”——先生吝啬到将毛头纸写了一遍又一遍,已写成黑乎乎一片,而那管毛笔,也只不过是划过纸片的黑道道对黑乎乎,也许只有先生自己识得“刀劈斧剁”,换个他人,鬼都识不得一个。不过,这已经算过得去了,有时先生字写到兴处,那毛笔头分明是在空气中飞来舞去,哪有落到纸上的什么银勾铁划、刀劈斧剁?

七爷见娃儿半个时晨没点屁声,就抬起头,见到迷惘,就敲敲桌子檐儿喊:滚蛋,滚蛋!

娃儿伸伸舌头“滚”出门,七爷又眯起眼,笔对着“黑乎乎”,像嘬进肚里四两老烧酒,晃悠着自我滋润起来。

东墙的阴影越退越短,等剩下一尺宽的时候,娃儿们带着自家的板凳离开七爷家。七爷这才抬起身,扯一团黑乎乎毛头纸荫晾到咸菜缸盖上,又伸手从门外柳条编的斗笼里捏几个铜钱握在手中,用衣袖前后掸一下布衫,向镇上“平安酒馆”走去。

此时,平安酒馆的掌柜已在临窗的方桌上,摆上了五香花生米、酱鸡爪等几样小莱和一壶特酿锅头老烧酒。七爷走进来,不点头不哈腰,只将手中的铜钱往柜台上轻轻一按,多少没数,够不够不知,便直着腰杆径直走向靠窗方桌,坐下斟酌起来。

这时,旁边就会有人指指点点:“看,那就是七爷。”

“写一手好字的七爷?”

“是。祖上出过秀才的七爷。”

“哦,哦哦……”

七爷并不理会,自管自斟自饮。不大功夫,七爷星眼微醺。只见酒馆掌柜走上前,微笑着一欠身:“爷,后街赶脚的‘板车李,儿子结婚,求您一幅门联。他家不怎么宽裕,让七爷看着写。”说着,将两枚钱压在方桌上。

七爷看看掌柜,点点头。掌柜一摆手,马上有人将纸墨端上来。七爷慢腾腾从怀里摸出一只竹管,旋开盖子往外一搕,搕出一枝笔头如鸡蛋般大小的乌杆短笔,他在研好的墨池里润了润,在废纸上横竖抹了两道杠杠,试过墨色,便伸胳膊向上一抖衣袖,就对着裁好的大红纸龙飞凤舞起来。

酒馆里的人都围拢过来,眼睛不转珠儿地紧盯着七爷的笔头。七爷每落下一笔,周围便唏嘘一番,直到七爷一扭手腕一甩头,将闪电般划过红纸的笔停在空中,人们才“啊”地一声收住目光。只见一副鲜活眨眼的对联,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上联为:修身如执玉。

下联是:积德胜遗金。

看那字,轻盈处如风送杨柳,凝重处似锟刀斩玉。七爷犹意未尽,又展开一张大红纸,飞舞了一个斗大的“双喜”。酒馆掌柜见七爷高兴,就走向前,小声说:“前街财主‘恒祥聚大东家,求一副发财对联,挂大厅中堂,已说过多次,您看……”

七爷像是没听见,眯缝进眼窝里的小眼睛没半点光亮。

酒馆掌柜见七爷迟疑,忙说,“‘恒祥聚东家说了,他愿付您一年的酒钱。”

只见七爷一仰脖浇下最后一盅酒,站起来,拍拍长衫,说:“肋条骨上没带发财词。”说着就向外走。

在七爷走到门口时,恨恨地叹道:“铁公鸡呀……有的钱就不该赚!”说着,大步扬长而去。

酒馆掌柜怔怔地看着七爷潇潇洒洒地走,想,“恒祥聚”大东家对穷人是吝啬了些,可对七爷却尊若神明,七爷怎么就不待见呢?再低头看看方桌,桌上,“板车李”给的两枚润笔钱只取走了一枚,酒馆掌柜知道七爷怜穷,是让留下的一枚钱还回“板车李”家,就摇摇头感慨道:“怪人啊。”

这年是清朝小皇帝下台的一年。

七爷教娃们写字只有一个规矩,每月逢五、十日上午开课。其余时候任孩子和家长随心所欲。反正全部娃儿都写好了“人、口、手”,他才另教“猪、牛、羊”。孩子们平时练不练习不管,上课时来不来不管,只不过是他那手里拤着的那把戒尺,像长了眼睛,常打的那些不爱用功的捣蛋鬼手心红肿。至于学资,七爷从没讲究过,他只是在屋门小凳子上放一柳条编的深圆斗笼,娃们来了,往斗里扔钱也行,不扔也行,扔一个钱也行,扔俩钱也行。这样一来,娃儿和娃家的大人们既不难为也都很自觉——量力而行。娃儿们的习字水平齐刷刷一般高。

有时,七爷往盛钱的圆斗笼里抓一把,触着了斗底,就用笔杆敲敲圆斗:“‘聚财、‘聚发,回家告诉你爷,圆斗见底了。”

“聚财”、“聚发”是“恒祥聚”财主家子弟,“恒聚祥”东家说七爷写的字里有“硬骨头”,教出的娃娃有骨气,就赶自家子弟跟定了七爷。

七爷教娃儿识字写字不管家里穷富,一视同仁。穿马褂的富家子弟和庄户橛子娃都一样教,全都尽心尽力地揽着,没星点马虎。只是他说“恒祥聚”东家视财如命,涉钱的营生就单让财主家出血。

隔天,“聚财”、“聚发”就果然持一串钱,布于斗中。

逢太平盛世,七爷教孩子们写“春眠不觉晓……”、“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时的七爷就会扭动着身子带着颈上的脑袋摇摆,咿咿呀呀拖腔拉韵地唱诗,活像唱一首山道里的小调。

北伐战争时,七爷教孩子们写“位卑未敢忘忧国……”他用手指点得娃儿们的光秃秃脑壳“嘭嘭”响,他喊:“位卑者是谁?是你……是你!是你们!”最后他又戳戳自己的脑袋:“……是我!”

几十年下来,“话呱儿”还是那些“话呱儿”,词也没变多少,娃儿们却一茬换了一茬,而且,越换越多。昔日的“三腚”、“四晨”们已顶了家里或国家的大梁。镇上的人说,上过七爷学屋的娃儿,有志气,有出息。

话说“七七”泸沟桥事变,日寇踏入中原。消息传到七爷耳朵里,他摔折了所有小字笔,只留大字笔一管,要投笔从戎。

这天,七爷破天荒在黑道忌日——四日的下午开了课。他把用两张毛头纸写的八个大字,恨恨地钉在梧桐板上,念:“抵御倭寇,匹夫有责!”

七爷用手指头敲得梧桐板“当当”有声,吼:“匹夫是谁?是你们!是我们!是你们的父老!是我们的兄弟姊妹!”他眼里含着泪光,举着写有“抵御倭寇,匹夫有责”的梧桐板,带着娃儿们满大街喊: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我们要自立自强。不当亡国奴!”

七爷号召乡亲成立了“抗日救亡会”,组织了“抗日捐献小组”。七爷变卖了部分祖产,捐钱抗倭。

乡亲们被七爷感动了,为抗日纷纷拿出自己的体己积蓄。

这天,“恒祥聚”的大东家来了,他抬来了满满一箱“银元”,他说七爷的赤子之心感天动地,他要为抗日救国出微薄之力。

七爷不无感激地向“恒祥聚”大东家点点头,他看得出,国难当头,“恒祥聚”舍财取义,将钱用在了刀刃上。

当晚,七爷亲自登门“恒祥聚”,抱拳道谦:“误会了。”然后,七爷拿出了一幅撒金中堂对联递给大东家,上写: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那对联上新撒的“金”屑,在明煌煌烛灯照耀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次日,人们看到,七爷牵一头毛驴,迎着日出,向东方走去。他说要去找抗日队伍。而那扮相,依然是洗成月白色的长衫及脚,依然是头发梳拢向后方,显得清癯的脸颊更加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