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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那些地方

2016-05-26程步涛

诗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灞桥长安街湘江

程步涛

江南雨

江南雨

淅淅沥沥地下着

泥泞的路

挡不住行进的队伍

顾不上看黄灿灿的菜花

顾不上看湿漉漉的竹篱

向前向前

向所有被雨幕笼罩的城市和乡村

擂动进军的战鼓

队伍走过的地方

每一个脚印

都会长出一莲蓬新笋

或者流成一条条清澈的小溪

如果是血迹

就会开成杜鹃

红色的

紫色的

一片片火焰般的杜鹃

在以后每年的这个季节

为那些英勇冲锋

又英勇倒下的身影

轻摇风韵

暗流珠泪

在江南

所有的地方都飘着这样的细雨

所有的细雨都记住了那一支支队伍

给人震撼

给人兴奋和鼓舞

走过去

土地便会翻卷绿浪

走过去

城市便会获得新生

今天

已经寻不见

那一条条泥泞的路了

更看不到匆匆行进的士兵

火炮

骡马

担架和战车

只有雨还在飘

像委婉缠绵的弹词开篇

唱的却是

山倒海倾

天翻地覆

江南雨

细细的柔柔的江南雨

熏染过六朝粉黛后庭遗曲的

江南雨

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

最后一个夏天

第一次

改变了节奏与风格

2002年8月

记住那些地方

在山岩的背后

在树林的深处

在蜿蜒小路的中段或尽头

这些地方

是城市和乡村最骄傲的圣地

滚滚烽烟凝聚在这里的时候

英雄的生命也终结在这里

有名的

无名的

蓬蓬勃勃的生命

为了这些地方的花朵和绿叶

为了这些地方的山冈与河流

倾自己的血

浇灌新的生活

从此

这些地方便有了非凡的意义

和日月一样耀眼

和星辰一样夺目

和群山一样巍峨

和海洋一样壮丽

走近这些地方

灵魂就会震颤

骨骼爆响

热血贲张

圣洁的感觉会涌遍全身

走近这些地方

会感到生命的深刻和饱满

眼前闪过的

都是秋风散关

残阳热血

疆场赴死

是生命的一种高度

我们享受多少甜蜜

就得付出多少艰辛

我们创造多少辉煌

就得付出多少牺牲

一些人勇敢地倒下了

一些人勇敢地站起来

如脚下的路

一程接着一程

向前铺展

延续

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

启迪与昭示

2004年5月

湘江

1934年11月27日至12月1日,中央红军血战五昼夜,突破敌人第四道封锁线渡过湘江。刘伯承在回忆录中写道:“虽然(红军)最终渡过了湘江,但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人员折损过半。”一个月后,红军到达遵义,兵力由离开苏区时的8.6万人,锐减到3万余人。

流水也有记忆

你看这湘江

七十多年前的血

至今仍洇染着茫茫江面

洇染着那轮

斜卧在涛声里的落日

此刻

我们该说些什么

我们又能说些什么

唯一要做的

就长揖接地

然后倾三杯白酒

点一炷高香

祭奠永远不惜的呼声喊声

祭奠倒在江中和江岸的

无畏的身躯

天空有鹰

那是一个个英魂

至今仍盘旋于这片水域

无论云重

也无论风疾

水面有歌

那是信念的花朵

在所有的季节绽放

无论飞雪

也无论飘雨

要流血是想过了

流那么多的血是否也想过

要死人也想过了

死那么多的人是否也想过

还有抛在江水里的那些辎重

还有乌云一样压在头顶的

围追堵截

历史每前进一步

都是如此沉重

叫人不忍回首

望那些深深浅浅的足迹

任何一条江河的流水

都不如湘江水浓

任何一个地方上的泥土

都不如湘土沉重

任何一种语言

都不如沉默丰富

任何一种思想

都不如历史深邃

这就是湘江

一部属于战争的悲壮史诗

七十多年了啊

七十多年

叫一辈辈的军人想起你

便肝肠寸断

血沸心炽

2005年5月

走过长安街

夜静更深的时候

月朗风清的时候

在长安街上

感受军阵的威严与雄浑

先是马蹄

轻轻敲打着平整的路面

接着是战车

让天和地在一瞬间震颤和晃动

再接着

便是步兵方队了

像移动的山

和流淌的河

像巍峨的关隘

和奔涌的长云

再接着

马蹄回到大草原上去了

那些庞大的战略武器

开始成为方阵的灵魂

故宫里的红墙金瓦

长安街上的高大楼群

以及一棵棵松柏

和一株株玉兰

一年又一年

为这片古老的土地见证

山呼海啸

地动山摇

青铜的历史复活了

凝固的长城复活了

五千年苍穹溟茫海天寥廓

连同短剑长矛弓箭画戟

边关猛将沙场厉卒

在十月的第一个上午

用全部激情

展示国家的形象

与个性

军阵已经远去

车流如水花激溅

长安街重新变成娇艳的花朵

柔美而又甜蜜

繁华而又温馨

然而

记忆永远是清晰的

每一个夜晚

都会像火焰一样燃烧

长安街

我们用全部的爱和全部的生命

呵护的长安街

用最特殊的方式

记录士兵的奉献与忠诚

2006年10月

残墙

感谢那位不曾留下名字的人

在修葺这处遗址时

为我们留下这堵弹洞斑驳的残墙

透过岁月漂洗的一片灰褐

我看到了烈火

浓烟

看到了如海的苍山

如血的残阳

弹洞是永远不再闭合的眼睛吗

它的记忆

也终止在那个时代了吗

那个时代

所有的草都要过火

所有的石头都要过刀

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毁了

只有这半截残墙

成为宁折不弯的脊梁

有孩子走到近前

用一双小手

抚摸墙壁

他们不认识战争

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用枪和刺刀

蹂躏鲜花

践踏希望

我想寻访这间房子的主人

当年

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卖米卖盐

编箩编筐

那些决心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又是怎样选中这处宅邸

养育自己的理想

硝烟再一次掠过之后

队伍走了

主人也跟着走了吗

或者含着眼泪

站在离这堵墙很近很近的地方

啊啊

窗户是敞开的

门也是敞开的

脚步很沉很沉

呼吸很轻很轻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走进这道辉煌而又沉重的

历史长廊

从此

这面残墙将永远矗立在我的记忆里

它是历史的大树

我们

将通过它丰富的根系

汲取力量和营养

2007年4月

想起房东

想起房东

便翻开了一部历史

房东在历史的一端

我们在历史的一端

六十多年前了

有一支队伍

吃在老乡家里

住在老乡家里

直到这支队伍走进城市

让房东这个古老的称谓

一次次写进教科书里

作为共和国的骄傲

作为民族记忆里

永远散不开的岚气霞烟

推开柴门

焦急的问候便扑进怀里

解开绑腿

热腾腾的开水便放到脚前

然后

看着你洗去血渍汗渍

洗去满身的劳累和疲倦

再端上香喷喷的米粥

和香喷喷的莜面

让你感受母亲的慈爱

和回家的温暖

如今

当年的房东都寻不见了

只有门前那盘石磨

和那盘石碾

只有那堵矮矮的院墙

和那方土炕

安然而平静地

望着今天

站在窗前

听见村道上脚步咚咚作响

是当年那支队伍又回来了吗

还是我的无法镇定的心

在泪水里腾翻

2005年4月

瞻唐山地震遇难者姓名纪念墙

二十四万多凝固的生命

铸成这碑石一样的墙壁

此刻

初冬的风正卷过大地

树叶在飘落

草叶在枯萎

连同那个夏夜的暴雨

雷电

撕裂的天空

断裂的山岩

一起成为这座城市的背景

所有罹难者的姓名都镌刻在上面

所有幸存者的情感都寄托在上面

雄浑

苍凉

坚强

伟岸

可比三山

可比五岳

轻轻地

轻轻地我走到墙前

伸手抚摸那些没有了呼吸的姓名

冰冷

悲凉

凄清

苦涩

生与死的距离

瞬间与永恒的距离

近在咫尺

我知道

所有的苦痛

挫折

连同一座城市的信心和意志

都存储在这长长的纪念墙中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纪念墙是见证

是最清醒的记忆

纪念墙

纪念墙啊

只要你矗立着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

就是启示

在风雨摧残之后

在灾难降临之后

最重要的

是昂起头颅

是挺直腰杆

是把手臂挽在一起

是把心连在一起

2010年11月

秦皇陵

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

陕北的黄土埋皇上

——民谚

秦皇陵也是用黄土堆起来的

用细细的土

堆像山一样的陵

据说

土要用锅炒熟

据说

给赢政炒土的时候

柴烟熏黑了整个临潼

临潼熏黑了土依然是黄的

依然有草疯长

有树扎根

有来来往往的秋虫春燕

日夜叩问土下的魂灵

那颗雄霸天下的心

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北方的胡笳

南方的羽箭

让整条咸阳道都震颤的马蹄

是否还时时让他忧心如焚

一千年过去

两千年过去

踩一条小道直通陵顶

游人如织上上下下

来感受历史不息的烟尘

当然还有叫卖

卖那些泥烧的陶俑

卖那些仿铸的铜鼎

一部历史摆在印花布上

让你随意带它们走出潼关

去显示三泰大地的深邃和雄浑

皇帝死了

皇帝的梦却永远年轻

那些树可以证明

那些草可以证明

神秘比真实诱人

历史比现实沉重

2000年2月

灞 桥

兵车真的已经走远了

可我分明看见

辚辚车马在鼙鼓和管号声里

依然在通过灞桥

还有三三两两的商旅行僧

还有七七八八的武将文官

正洒酒壮行

正折柳揖别

给灞桥继续增添

无尽的惆怅和无尽的萧瑟

西出阳关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吗

誓破楼兰也是从这里起步的吗

匆匆地来

也匆匆地去

终于

风抽着它

雨打着它

血与火和着雷与电

把灞桥折磨成

史书上一个让人无比伤感的词汇

如今

桥下的水已经很浅很浅

浅得难以再养活几只虾和几尾鱼

河滩苍凉行云匆忙

再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

胡笳羌笛

黄河已经浑浊得和泥浆差不多了

泾河与渭河也不再那么分明

灞桥

你桥下没有了滚滚波涛

便成为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应该感谢的倒是那一丛丛芦苇

冬天用灰白的芦花

夏天用翠绿的苇叶

在近乎干涸的河滩上

证明着历史的变迁

证明着文人墨客留在这里的

诗词与歌赋

于苍茫暮色中

我走进桥头的一处小院

那里

有几方碑碣和一座亭阁

在现代都市的一角

为灞桥作着古老的注释

远处

高速公路车如流水

历史走到了今天

今天又走进了历史

200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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