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
2016-05-26孙梧
孙梧
农具
农具是有重量的。为父亲遗愿
初中未毕业的他钻进自留地
早出晚归。这镬头便有了铁的重量
一次次挥起,松土,种下种子
杂草一棵棵钻出了他的皮肤
这锄头也有了重量,锄草、修剪禾苗
一次次看到邻居女孩从身边走过
他就打农药,杀死瘙痒的毛毛虫
直到弟弟考上学,女孩毕业进了城
他还在地里等,白天也是,夜晚也是
地里发出麦香,接着是玉米的缨,迎风张扬
他学会了喝酒、打牌、抽烟
娶了女人,白天种地晚上种妻
三个孩子相继问世,计划生育的罚款让他不得不
换了一批新农具,增添了蔬菜大棚
去城里卖菜的时候
偶遇她,着一身素装、一副眼镜
他躲闪了,远远看了几眼
垂下了一颗心,为一把新鲜的韭菜
继续用锄头锄草,收拾庄稼
收拾自命不凡的命,和脏兮兮的头
到了夜晚,他才隐约发现这些农具上
刻着两个重重的字:农民
碾盘
这个碾砣,一直把压在我的身上
制作它的人早已去世,草房变成了石屋瓦房
它还陪我躲迸角落。只有赐我粮食的人
才会用碾棍转动碾砣
我只能一次次
面带泪水,素面朝天,做一个静默的低吟者
比如风吹时,会随昏暗的灯泡微颤
抖出一幅着色浓郁的水墨丹青。我身边的亲人
从年轻时就围绕见证了我的成长
转动着漫长的日夜
见证了我的母亲,一个人在村里坐在碾边
说家常说往事,淘壑纷纷,石路踏平
父亲已经死了很久。很多老人也不在人世
很多年轻人也去了城里
街巷空荡荡,然而我还在村里
等旧村死去,就会脱离碾砣的压迫
我的肉体会雕刻成最后的墓碑
压住摇摇欲坠的这片山水
尘埃的高度
三年前,我把父亲安放在庄稼地
躺在泥土里,他就
早上给曾祖父、祖父请安,晚上睡眠
白天听风声,看种籽钻出地面
一年前村里建厂房,我把父亲
移放到山坡。他听到
机器的轰鸣,开始失眠
担心水泥地里长不出庄稼
曾祖父、祖父已经换成了牌位
倔强的父亲不肯离开土地
紧紧地抱着它们,哭泣
哭出岩石的夏热与冬冷
或许几十年后,我抱着他们的牌位
把自己葬在山顶
才能看清一片片浮云悬挂着尘埃
才忽然明白,没有归家的灵魂
比尘埃低
母亲在乡下
孤单并不可怕。母亲一直不愿离开乡下
天刚亮,就挪着腿从院子里走出
父亲去世后,习惯一个人去田边坐坐
四年多了,看看庄稼一茬茬生长
说出婆婆丁、绞股蓝、野菊花的名字
母亲就挖些,洗干,炒好泡茶喝
当然,她还得把养的鸡放出来
把一只只长毛兔喂养好,收拾完院子
这才做早饭。一碗简单的稀饭含着朴素
已经很知足了。她经常到邻居家坐坐,拉拉家常
村里的王大爷去世,送上一刀纸的礼钱
张大娘的孙女出嫁就送去一对枕头
母亲,和其他村里的老人一样,一天就是两顿饭
下午饭后,就在村头坐着
直到黄昏降临,再拄着拐杖回家
听几声豫剧,掠过窗棂
听电话里儿女的声音,舒展了脸上的皱纹
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屋里,不开灯
一遍遍抚摸关节,把疼塞回骨头里
把经历过的旧事,埋进夜里
说书匠
说书的王瘸子并不瘸,有张消瘦的脸庞
只是他习惯把评书说到高潮时
就停下来,总说那么一句
要知战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们这帮孩子们就一次次喊他瘸子
后来光棍的他就真的瘸了
身材更瘦了,眼睛却大了
至于原因,那时的我们不知道
只记得一喊他,小板凳上的老人就摇蒲扇
几个妇女就吃吃地笑
笑得电线杆上的马灯一直晃
晃得岳飞沉迷于金戈铁马
杨家将驰骋沙场,但他依旧手敲大鼓
口如悬河,抑扬顿挫
时说时唱,时笑时哭
遇到有月光的夜晚
几个孩子就边听边捉迷藏
捉着捉着,我们长大了离开了村庄
村里有了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
听王瘸子说书的人越来越少
他明显衰老了许多,不几年就过世了
麦场上再也没有说书的人
碌碡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村里开始分田到户,老人也纷纷过世
麦场成了荒地,离我们渐行渐远
后来我读书教书,教的就是那些历史
当我讲起陈年旧事时
瘦高的王瘸子总是打断我的话
一脸坏笑
麦收记
父亲钻进麦地时,天才亮
镰刀是旧镰刀,麦子却是新一茬
母亲也来到地边,跟在后面捆麦个子
家里养的小狗,跟在后面撒尿
在这片自留地已经种植了几十年的麦子
从年轻到年老,用母亲的话说
已经习惯了播种、施肥和收割
当父母一次次的劳累和汗水跌落在
曾经绿油油的麦田,麦芒又_次刺破了他们的手臂
麦渣钻进了他们的布鞋
他们把麦子运到麦场,村里的打麦机又打出新麦
遇到好天气,父亲便扬场、晒麦
遇到降雨,母亲便急急装进口袋
遇到放假回家的我,就招呼收麦
收着收着,父母年龄就大了,家里经济也有了好转
我就让父母少种一些地
可是父亲,直到去世前的那年夏天
还一直种麦子,麦子堆在屋里
一直吃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