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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包

2016-05-25郑局廷

决策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林镇里县里

郑局廷

(一)

赵启明在机关食堂刚吃完早餐,便接到有汪河村百名群众越级上访的电话。毫无征兆的越级上访来得蹊跷。

信访办主任老林、镇党委副书记黄秋生陪着镇长赵启明匆忙赶去县城接访。县里要求,群访超过八十人,镇委书记接访。这次汪河村群访,本该江良平书记去的,但他在县里开会,只能由镇长出面接访了。

三人上车,赵启明和黄副书记坐后排。黄副书记满含愧疚道:“对不起呀赵镇长,由于我们工作疏漏,以致出现这么严重的群访事件,又要攀扯你去接访了。”紧接着对老林一顿斥责。黄秋生在城关镇工作近二十年,现在处在三把手的位置,分管工业及招商引资和信访维稳。刚才名曰是在批评老林,实则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毕竟他是分管领导,于情于理难逃其责。

赵启明心里顿时闪过一缕不祥之兆,他赶紧对老林布置道:“迅速通知汪河村书记和村主任到信访局来。”老林答道:“上车前就打了电话。村支书汪新成在省城东方肛肠医院住院,说给江书记请过假的。村主任汪新普住在上海给儿子装修婚房。”

赵启明戏谑道,“还真赶巧了。”

“恐怕不是赶巧这么简单,我看内里大有名堂。”黄秋生瞧出了个中端倪,一语点破,接着说,“赵镇长,等会到信访局后,你在方局长办公室坐一坐,不用你出面,由我来对付他们。”

既然已经来了,如不出面,怕给人留下危急时刻退缩不前的印象。所以,赵启明争取道:“已经到场了,我还是露露面吧。”黄秋生摆手道:“大王小王不能随便打出来,更需要的时候你再露面不迟。”

在县信访局局长办公室里,方局长极为忧虑道:“今天汪河村的上访来势凶猛,坚决要求兑现六年前的征地补偿款。这是我见过的态度最强硬、步调最一致的上访群体。你们如果不赶紧处理下来,我担心他们会闹到省里,把事态扩大。”说完方局长又郑重提醒道:“年底了,县人大的老朱退休,政府挪出了一个副县长职位。我听说你们的江书记呼声颇高。他升迁了,你这个‘千年老二也能进步一坎,多好的事。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不摆平这件事,只怕会好事多磨。”

方局长说的话,勾起了赵启明的回忆,让他为自己的坎坷仕途悲嘘不已。命运就会捉弄人,每逢要从镇长提升为书记时就出事,以致他做了宁阳县有史以来最长记录的镇长——十年。这一路辛酸满腹苦楚谁与诉说?

十年前,他二十九岁,风华正茂的他从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职位上下派到黄林镇当镇长。到任后,他勤恳工作,诚实为人,赢得了口碑。干了两年正值换届,书记谢林仿年过五十,县委安排到县农业局任局长,由他接任书记是十拿九稳的事。可偏偏就在代理期间,黄林镇发生了一起因油厂老板跑路而引发的进京上访事件,而这件事却因谢林仿所起。

县委常委会上,虽然定调处分只是走个过场履行个形式,不记录档案,不影响升迁。但是,为处分谁还是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县委书记发表了倾向性意见。他说谢林仿在宁阳最为边远最为艰苦的乡镇工作近三十年,做党委书记八年,不简单啦!县里刚刚向市委申报为他解决副县级待遇,要是背个处分,这件事不就黄了?一把手这么说了,其他常委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归他堵“枪眼”作牺牲。

他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并平调到河口镇做镇长。

党委书记的职位,像煮熟的鸭子,眼睁睁地看着它飞了,他的心里是有些难过的。他身边的人为他愤愤不平:“县里为照顾老同志没错,但不能让无辜的年轻干部‘顶包受罚呀。你当了一次软柿子,今后大家都可以把你拿在手里捏了。”

他淡然一笑,有自己的考虑:书记一言九鼎,他决定的事,你再去申辩,除了表明你年轻气盛政治上不成熟外,还表明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不能正确看待组织决定,这可犯了官场大忌。他认为自己三十出头,吃点亏受点屈在升迁上打下盹算不得什么,今后有的是赶本追击的时间。

(二)

黄秋生带着老林走进来,才打断他的思绪。他赶忙站起身,询问道:“情况怎么样?”“他们让镇里十五天之内余款兑现到位。”黄秋生道。他心事重重道:“看来这件事远未结束,只怕我们得多长几个心眼。”

下午,他给江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告之上访经过及晚上汇报事宜。江书记马上回复过来,让他通知黄秋生、纪委张书记及马副镇长晚上在小会议室里开会。

开会时,纪委张书记听到这么个巨额数字,随口埋怨道:“征地两千亩,共需支付七千八百万元,五年内付清。当时是谁订这么个合同,完全是自己给自己设套。”张书记刚来镇里一两年,对合同情况一无所知,黄秋生望着他直眨眼,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没想到江书记倒很坦然,毫不避讳道:“六年前我们招引台商来建这个食品工业园,台商要求我们零地价提供土地。对老百姓的补偿,我们准备分年偿付,三十年付清,但当时上面政策不允许,于是采取了这种变通的方式。为啥定五年?是因为按当时的经济发展势头,五年内工业园区将装满项目,税收返还支付余款应该绰绰有余。哪知道这几年经济下行,园区土地只被征掉一半。”

赵启明听完,从心里佩服江书记,他的解释冠冕堂皇无可挑剔。其实,他专门问过黄秋生:江书记明知五年后镇里根本还不起这笔钱,为啥还要签这份合同?黄秋生笑道,江书记当然考虑过,他预测他的仕途,在城关镇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就要进县里的班子,他只管当时能签下合同留下政绩。江书记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城关镇做书记的时间超过了五年。

“一口气兑现,镇里承受不了。我想分五年偿还,每年偿还一千五百六十万。”江书记坚定无比道。“如果他们不满意,那么我们就多补偿他们一年。”江书记不假思索果断拍板道。

与会的几位核心成员,无人提出异议,没人表示反对,好像习惯成自然一样。其实,江书记要在作决策前能够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以示对二号的尊重,那可就无话可说了。尽管有些不乐意,但他还是张开笑脸,热诚拥戴道:“这个决定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会散了,他和黄秋生刚走出会议室,又被江书记叫了回来。江书记面色严峻语气严肃地通报道:“今天县里召开了一天的招商引资兴办项目会,人家镇委书记吴远扬可是大出风头了。我们城关镇地处宁阳县的皇城脚下,为什么我们这几年招引不到一个像模像样的项目?”

赵启明和黄秋生满面愧色,不敢吱声。两个人,一个主管全镇经济发展,一个主管招商引资,江书记近乎发难的责问其实是对两位的鞭拷。这两年不知是工作欠火候,还是运气使然,没有招进一个投资过亿的大项目。他的心里急,黄秋生心里也急,作为一把手,江书记的心里更急。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输不起这一局。如若我输了,你们俩也都输了。”江书记语重心长地敲打道。

“我们的进步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次不能让你失去进班子的绝佳时机。”赵启明心领神会道。

江书记将主意打在了眼下的“诚凯”电子眼项目上。“诚凯”老板是宁阳人,在深圳做电子眼,准备将工厂迁回,满打满算投资就两三千万。当时为了列入招商局的重点项目,镇里和老板商量,将投资额提升为五千万。

“我下午抽空同老板联系过了,他同意将项目总投资提高到两个亿。”江书记报告道。将总投资提升到两个亿,比小孩堆积木增高还来得要快咧。

“我认为不妥。”赵启明赶紧出来泼冷水,作为二号,不能一味顺从一号,关键时刻得提醒,“江书记,还是谨慎点好。”

“只要咱们三人不说,诚凯的老板也不会说,因为投资越大,在县里争取的优惠政策就会越多。”江书记三下五除二就将诚凯项目在征地和对接等事布置给了赵、黄二人。对已经认定的事江书记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强势推进。为了保证与竞争对手吴远扬的比拼中不落下风,江书记像杀红眼睛的斗士,有些奋不顾身了。

(三)

赵启明和黄秋生坐动车到省城医院看望汪河村村委书记汪新成,没想到汪新成铁了心要辞职,连辞职报告都已准备好,交到了赵启明手里。

镇里都在传,说江书记即将升任副县长,他接任书记,黄秋生出任镇长。可见,这次上访事件牵动的是一串人的心。从汪河村村民突然上访到村支书村主任碰巧外出,再到村支书辞职不干,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预谋呢?他拿不准猜不透,但他坚信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回到机关食堂吃过晚餐后,又回到办公室。赵启明准备一边签文件,一边等待老林他们到汪河村进村入户做工作的消息。手机提示音响起,组织部蒋副部长发来短信约晚上八点,在“品茗茶吧”坐坐。人靠在椅窝里,想起和蒋副部长的点点滴滴,不禁思绪万千心潮难平。

从黄林镇平调到河口镇当镇长,只当是从地板滚到芦席上,强了一篾片。在河口和蒋副部长搭班的日子,堪称“黄金搭裆”,在整个宁阳传为美谈。

河口曾是农业大镇,工业发展起步于老蒋从县经委主任下派到河口任镇委书记。他到任河口后,就看中了那条横贯河口全境的国道,迅即提出了发展“马路经济”对接宁阳县城的思路,并立刻得到县委主要领导的首肯。只花几年时间,国道两旁落户的企业如雨后春笋,七十多家企业形成的“马路经济”带,蔚为壮观。

五年多前,县政协鲁主席退休,腾挪出一个副县长职位,和今年情况类似,也是几个镇的党委书记之间竞争,老蒋自然名列其中。竞争大幕还未完全拉开,关于老蒋占用基本农田发展“马路经济”的告状信开始满天飞。

不久,国土部和监察部的联合调查组直达宁阳,拿着举报信到现场进行勘测和核实,发现问题挺严重。他把责任一把揽了下来,保护了蒋书记也保护了县领导。他再次“顶包”受到一次党内警告处分。处分决定只印了两份,一份送省国土厅,一份送国土部,没记入个人档案。

有人问他:本不是你手里的事,完全可以撇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替别人背处分?他淡然一笑,未予回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仔细想过,自己的这点得失与老蒋的得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勇敢担当。

后来,老蒋未能当上副县长,竞争对手又搞了其它手脚。最终县里调任老蒋到县委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解决副县待遇。县里从另外一个乡镇调了一位书记接任河口镇委书记。恰恰调来的是吴远扬,真是让人窝心让人憋屈呀!好在两人在一块没有共事几天,县里又把他从河口镇调到城关镇,继续“蹲点”做镇长。

要说他心里没想法,那是骗人的。当现实不能让你遂愿时,你不能闹情绪而影响工作吧,你也不能像祥林嫂一样念念叨叨自己的不公吧,你更不能认为自己资历深厚而与一把手书记闹不和对着干吧。你得服从组织安排,而组织的安排就是你的命,人不服命不行。其实,人活的就是个心态。

下派之时,他被列入县里的后备干部。但是,几年下来,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镇长位置上徘徊不前,不仅从县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库中被剔除出局,政治前途也变得扑朔迷离。

好在他埋藏心中的那个信念,始终稳如泰山没有动摇。那是蒋副部长在私底下专门给他讲的一番话:“只要你坚守如一,勤恳做事踏实为人,你的前途就不会坏到哪儿去。”每每想到这里时,赵启明有一种超脱之感。

(四)

抬腕看表,时间不早,他慌忙赶往“品茗茶吧”。

蒋副部长自己亲自上手,赵启明早就知道,蒋副部是懂茶之人品茶之士。第一泡倒入小杯,汤色金黄,香气冲鼻。赵启明端杯欲喝,被蒋副部长制止,“别急,得等八秒钟后再饮。”

他哪里知道这些规矩,便借机吹捧道:“领导泡出的茶就是不一样,清香扑鼻,只想端杯就饮。”

“哟,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溜须拍马了?对你而言,这是一个进步。中国的官场,有时需要这种素质。”蒋副部长不失时机地肯定道,“今天喝的‘金骏眉贵如黄金,知道它为何金贵吗?”

他带着不确定的口气,猜测道:“可能是需要千锤百炼的缘故。”

“是的,好茶面世,既要时间的沉淀,更要弥久的磨砺。”蒋副部长说完,便举起茶杯,“这第一泡可以喝了。”

他举杯品完,汤中带甜,甜里透香,让人惬意极了,人也有如醍醐灌顶全身通透,蒋副部长的话里有话,发人深思呀!

“最近,县委杜书记向我要一组名单:在乡镇党委书记岗位工作八年以上、在镇长岗位工作十年以上、在副书记岗位工作十二年以上、在副镇长和委员岗位工作十五年以上的人员名单,结果凤毛麟角,人数稀少,统计下来没几个人。”蒋副部长披露道。

能够坚守这么长时间的人当然是少之又少。现在的乡镇,流行着“两年不提拔,心里有想法”、“三年不挪动,到处去活动”、“四年不进步,就找组织部”的说法,在一个职位上能够坚守一届坚持五年就实属不易,何况十年左右。在一个岗位上呆久了,被人取笑为“差生留级”,或是“后台不硬”等等。由于挪窝太快流动太频繁,很多人变得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出现许多短期行为,往往屁股没热窝,人就走了。现在杜书记能够特别关注这个群体,赵启明觉得足矣!他满怀希望道:“但愿县委的春风能够让我们温暖温暖。”

蒋副部长没有回应,做组织工作的人,点到为止。接着,他们聊起了诚凯项目投资的事。

蒋副部长慢声细气道:“县里强调发展为上,以招商引资论英雄,规定只有两亿元的项目才组织全县范围的奠基仪式,其目的是鼓励多上项目上大项目。当前这个时期,经济下行,哪个大老板愿意跑到我们偏远的宁阳来投资?这是逼着乡镇变通呀。前几天,河口镇一个机械项目奠基,五十亩地,投资两个亿。如果不是高科技项目,五十亩地不可能容纳下两个亿投资,显而易见是诓人的。反观你们这个项目,我觉得比河口吴远扬的那个靠谱。首先,老板是本地人,回归工程不会有假。第二,他是整体回迁,虚不了。你认为加泡了投资额,我觉得不尽全是,因为还有第二期投入,留有余地嘛。所以,不存在弄虚作假之嫌。”

“好好地配合江书记做好镇里稳定、发展的各项工作。”蒋副部长站起身,握住他的手,眼里满含期望地叮嘱道,“坚守,其实也是一种智慧。”

送蒋副部长上车后,他在场上伫立了一会。蒋副部长今天的这番话,自己得到了两个方面的信息:一是像他这种坚守岗位多年的人受到了县委杜书记的关注。二是在这次副县长竞争之中,江良平略略领先吴远扬。自己要和江书记处好关系,沉下心稳住神做好配合工作。

赵启明猛吸一口气,感觉浑身都是劲儿,抬头看天,月亮那样亮堂星星那样斑斓天空那么晴朗,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芬芳。

这一次,赵启明真的能顺利晋升书记吗?汪河村突然上访又潜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未完待续。原载于《小说林》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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